“要飞去哪里?”
我报出目的地,她眼睛一亮,“同一班飞机,太巧了。”
更巧的是她就坐我后排。
身边乘客看她屡屡找我说话,主动与她换座位。她兴冲冲说:“上次不方便,我有许多话想问你。”
“请说。”
“这话可能有点冒昧,我就想知道,你是怎么让那一位同意离婚的?”
我不由看她一眼。
“我现在在和家里那位打官司。”她说,“我要离,他不离。牛皮糖一样粘我。”
可惜取经取错对象。
我说:“对不起,这个我没有经验。”
“他给你留了什么?”
“女儿和房子。”
“听说你和他过去一起做公司。”
“属于我的股份还在我手里。”
她咂嘴:“什么都肯给。好男人。”
这话不该当我面说。逼我又想起周宴面目,补眠心情已经飞得一干二净。
下飞机后我赶紧抽身逃掉,提了行李立刻打的回去。
家里的信箱已经被塞爆。门下也有。报纸,广告,缴费单,种类齐全。
我在纸堆里翻出喜欢的报纸,剩下的全部丢掉。
报纸上说的也是旧了的新闻。明星情变,政坛风云,一样有娱乐性。
房里已经有一层落灰。我打了水一一清洗,图个眼里干净。
时间到傍晚六点,我打电话叫外卖,而后瘫在沙发里看报。
送餐的倒是来得快。我应声开门,发现门下又有一封信。
那字我认得,还是四个大字:木晓亲启。
第二十章(上)
不用看也知道信里是一张照片。
我本来就累得心情烦躁,终于忍无可忍,把信揉了丢进垃圾桶,在门上贴出一纸便条:做正人君子,请有话面谈。
我不是供人消遣的对象。最讨厌人暗里做事,四面八方都有一刀。
晚上一个人睡,贪冷开大了空调,半夜醒来,还以为牧牧睡在身边,迷迷糊糊摸索了好一阵。
第二天开始陆续有人来看房。先是一对白领夫妇,男的有些讷讷,女的一进门便说:“门口那是……”
我才想起来:外面贴着给送信人的便条,口气不善。
“哦,不是针对你们。”
她一间间开门去看,打量房间大小,望望窗外风景,说:“位置倒是不错。”
家具还很新。无可挑剔。
周宴的书房维持原样。书架堆得满满,桌上有小叠白纸和一台电脑。我从来不去动。
女人瞥见书桌上的两人合照,说:“哦,你先生?”
“前夫。”
她立刻多看我一眼,不动声色退后一步,将自己丈夫挡住大半。
男人自动与男人结盟,女人视女人为洪水猛兽。
我好气又好笑。
“价钱怎么谈?”
我说:“你出个价,合适我就卖。”
“总该有个标准。你们也……不容易。”
她比一个手势,“八十万。”
我笑笑,请他们出门。
“加十万?”她说,“这个房子已经住了很多年了。”
我说:“我还可以自留。”
第二个看房的单枪匹马过来:“我给家里老人看房。”
我对孝子存有敬意,端茶送水,诚意招待。
他看得满意,也打开话匣:“……婆媳相见狗咬狗,实在受不了。干脆多买一套房子,把老的转移阵地,大家都满意。”
我顿时失去兴致。
这房子还没有找到好买主。母亲已经心急:“怎么样?卖出去没有?”
我在电话里向她描述一日趣闻。
人世百态,一栋房子验真心。
“牧牧想你。你和她说两句话。”
母亲将电话转到牧牧手里。
我听见牧牧童稚声音:“妈咪,什么时候回来?”
“快了。外婆有没有给你讲故事?”
“外婆会说狐狸的故事。”
她突然打一个喷嚏,吸吸鼻子,“古代的狐狸,有法术,会变成女人,也会生小狐狸,又变成女的。”
我急忙交代母亲,“牧牧可能是晚上又踢了被子,有点感冒症状。快给她吃点药。”
“不能让她再玩水。雪糕也不能吃了。”
母亲说,“这还用你教我?放心就是。”
不放心也得放心。眼下我孤身一人,偌大的房子里没有一点活气,只有空调嗡嗡声音。
大床冰冷,被子搁在身上如纸薄,心更冰冷。
我强迫自己闭眼睡觉。
第二天早起,我刚做好早餐,电话骤响。
扰人清静的事从来都是闹心人去做。不是周宴是谁。
我被铃声吵得火起,终于接起来,没好气地说:“周宴,牧牧现在不在我身边。你可以打电话去我妈家里叫她和你说话。”
“对了,她这个时候应该还赖着不肯起床。”
他静静听我说完,才说:“木晓,我只有话与你说。”
“什么话?”
“你要卖房子?”
我微微一怔。
消息真是灵通。有私家侦探跟随我左右?房子里安了针孔摄像机?窃听器?
我人正不怕影子斜。一件亏心事不做,理直气壮。
我说:“房子是我的,为什么不能卖?”
“不是不能卖。”
“难道你打算买?”
“……是。”
我又一怔,简直要笑出眼泪来,“对,我怎么就忘了,你最喜欢念旧。都是旧的好。”
“木晓。”他说,“你要多少钱。”
“你以为我缺钱?”
“我知道你有多少财产。”
“我和牧牧要去我妈那里定居,留这个房子无用,才想卖了省心。你愿意要就请出价,还有客人要公平竞争。”
他顿一顿,说,“我给你三百万。”
“够不够?”
“太够了。”我说,“足够你再买个全新的。”
他不打算接我的话,“我明天就让秘书转账给你。”
“再给我几天时间考虑。”
“五百万。”
我笑起来,“周总,你以为多两百万就可以买人的思考?未免太实惠了。”
“我的意思是,你不用把房子卖给别人了。”
“哦,肥水不流外人田,经商之道。”
“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以前还一直以为我挺明白。”我说,“后来渐渐觉得不明白,原来我一直什么都不明白。周宴,我们结束了,谁也不欠谁。你不用拿钱衡量我的损失,而且我认为你的损失更大。”
有一家三口来看房,我照样迎接。
小孩子牵着父亲,对客厅里每一样东西都好奇,只看不敢动。做妻子的和我攀谈:“房子不好买。新的楼盘,那么烂的地段,又没有学校,开价也比杀猪狠。一直想买二手。”
“房子确实很重要。”
“这里的房子当初看是天价,现在也和那些新楼盘差不多了。”
“感觉怎么样?”
“不像住了六年的老房子。”她说,“到处都很新。你们很懂保养。”
“你放心,价钱好商量。”
我已经决定坐下谈价钱,门铃又响。
我去开门,“来了来了。”
只见周宴一个人站在外面。
里面还有客人,我让他进来也不是,关门也不是。
他斜一斜眼睛,看见玄关里有好几双鞋,说:“有人在看房子?”
“是。”
“我先进去。”
我只好把门开得更大些,让他进来。
里面三个连忙站起来,对周宴说:“好抢手的房子。——你也是来看房的?”
“我是她的前夫。”
他们都识趣,立刻向我告别:“我们再电话联系。”全部走掉。
周宴坐到沙发上,把包放在一边,看着茶几上几个水杯,默不说话。
我懒得招待,把杯子收进厨房,一一洗好。许久才回客厅。
出来时只见周宴正在翻看过期报纸,专心致志。
我说:“是喝茶还是喝水?”
“茶。”
我又回厨房烧水泡茶。看着水壶算时间,看到发呆。
终于端茶出去,周宴喝一口,放下杯子,说:“已经和人谈好了?”
我说:“正要谈价钱。”
“支票在这里。”他把茶几上的一张纸向我推一推,“五百万。”
我扫一眼。白纸黑字,分文不差。
我说:“我还没有决定卖给你。”
他淡淡说:“可以考虑。”
我笑:“好大的决心。”
谁要和钱过不去。我不傻。
我说:“再过两天,如果没人出价比你更高,房子就是你的。”
他的表情依旧淡淡:“没问题。”
第二十章(下)
当然没问题。
住了六年的房子,你看它哪里都没有问题,可它偏偏是被人住过的。有了人的活气,反而不如硬邦邦的一层水泥壳子值钱。
如同一次性筷子,拆开前最可爱,一层塑料纸当襁褓包裹,仿佛赤子般干净。一旦经了人的嘴,拿开水去烫,死猪也能烫活,已没人愿意再用。
我已许久不管公司财务。经济危机没有过去,高层人员尚且人人自危,以我辞职前所见报表数据,他要拿出这笔钱,相当勉强。
哈,周某人以五百万天价买这一套旧房,岂止是大出血,只怕还要在旁边备好棺材,及时收尸。
怪就怪在再没有人来看房。
不消想也知道周宴做了手脚。
我一个人吃饭睡觉,对着电视看一夜电影,管它枪战言情,拿来消遣几支烟的时间,也很清闲。
第三天他挑了中午时间过来。我并没有接到他预备大驾光临的通知,已经做了小半桌子菜,正在吃饭。电视里正播放午间新闻:517Ζ元首会晤,共展未来,两只大手轻轻一握,好似友谊长桥架起,周围顿时闪光大作,唯恐漏掉这历史性的一刻。
不防门铃大作,我赶去开门,只见他站在门外,一动不动看我。眼睛里映着一行字:喏,我没有失约。
我直视他:“你吃过了?”
“没有。”
“吃完再来。”
他抬手挡门,“不用了。我不饿。”
骗鬼去罢。
我扫他一眼,说:“随你。”放他进门。
我回餐桌前吃饭。扔他一人在客厅里坐。
他待了片刻,终于关掉电视,在沙发上看报,安安静静。
沉默向来是他的拿手专长,保持一定时间一字不吭,对手常常会自乱阵脚,拱手认输。
这一招在谈生意时尤为吃香。半桶水也可伪装得高深莫测,不过是不让人猜出底细罢了。
可惜我例外。
我一吃便是两个小时。耐心咀嚼每一粒米饭,用绣花一般的慢动作去挑汤里的葱丝和香菜。吃得细致,吃得优雅,还需嘴角含笑。
他等到两点半,已经接过四通电话。匆匆几句便打发干净,继续坐等。
我装作不知。
三点。他终于沉不住气,来饭厅见我:“要搬家的时候,通知一声,我派人帮你。”
“那边买东西应该不如这里方便,有什么想买的,可以在这里买了带过去。”
“还有什么要求,我就在这里,你可以说。”
我停了筷子,抬头看他。
这张脸,这个人,我竟然爱了七八年,吃多少苦也甘之如饴,简直是奇迹。
“周宴,我不记得我求过你买这个房子。”我说,“我和你不一样,我喜新厌旧,你喜旧厌新,各取所需罢了。不会有人蠢到花比五百万更多的钱来买这个已经有六年历史的房子。我只是不想假清高,免得以后财神见我就绕路。”
他沉默看我,嘴唇渐渐抿成直线。
这么多年,如果我还看不出他在生气,就白做了一回周太太。
对峙许久,“好吧。”他说,“我还有事情,先回公司。”
立刻就走。
我坐在餐桌前面,不消回头,余光里看见他去了玄关,背脊绷得笔直。
走了也好。
走了也好。
我顿时感到乏力,将额头搭在手背上,只等他那声关门动静。
时间像过去一个世纪。
什么也没有。
我警觉地抬起头来。为什么没有声音?周宴没有回客厅,他还在玄关里。
——为什么不走?
我被一种可怕预感牵引,不由自主向门口走。
周宴的一只手已经搭在门把上。
他回头看我,一言不发,渐渐把手放下。
在他的右手里,捏着一只扁扁的,白色的信封。
第二十一章(上)
怎么又有信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这里?
我觉得心脏足足停跳三拍,顿时抽一口凉气,要上去劈手夺走。周宴微微一侧,把信按在身后,说:“谁送来的?”
我仰头看他:“周宴,你查看了我的隐私。”
“用什么证明?”
他的声音很平静,“凭上面那张沈珺的脸?还是你和那个男人有什么关系?”
我觉得脑子里有什么嗡的一声响。
——关系。
了不起,连我也没想过这个好办法。亲自花钱雇个漂亮男人——到处都有,勾走现任周太太,干脆走得老远,留他一个孤家寡人,岂不大快人心?
只要现在承认:这男人是我派去勾引沈珺的,你能拿我怎样?必定能看一张霓虹灯般的好脸色。
可是,“不用逼我。”我脱口说,“我没有为沈珺保密的责任,也懒得参与你们的事情。但是这封信是给我的。”
“哦。”他已经把信放进口袋,“那就先借我两天。”
我挡住他,“做什么?”
话出口时才发觉自己傻,周宴还能用这照片做什么?奸夫淫 妇一把抓,铁铮铮的事实,就靠这一张薄纸片。
我不但不该挡他,还该把先前那些罪证统统交出,顺便添油加醋,煽风点火,好让那狐狸媚子悔不当初,哭死活该。
——谁让你害我家庭破碎,害我噩梦连连?
但是我没有动。
我动不了。
他的手重新握上门把,“再见。”
我听着他开门出去,临走时说了一声:“谢谢。”
几不可闻。
我怔怔站在那里,终于觉得脱力,颓然坐在地上,一时间心绪纷杂——这就算是报了夺夫之仇了?
真假尚且没有定论。送信的人又到底是什么来历,我还一概不知道。
这算是谁的事?比自己偷情更加可怕。
抽一支烟后才有气力起身。我给母亲打电话:“妈,房子已经卖了。”
我的声音在抖,“有个好价钱。”
她顿时高兴起来:“赶紧去办好手续。拿了钱就回家。”
我顿一顿,才补上最关键的一句:“是周宴要买。”
果然是惊雷一枚。
我与她都沉默。
许久,她才说:“管他是谁,买就买了。我们只认钱就够了,还认人做什么?”
对,认人做什么?
都与我没关系。各人自扫门前雪,谁管得了你瓦上三尺冰霜。
总该有人罪有应得。
不错,总该有人罪有应得。
我开始收拾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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