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托各种关系打探,都回复说:经济疲软,人人自危,裁员尚且来不及,何况招人。
报纸电视里也日日上演:大学生过剩,招聘会挤爆,博士也在做肉铺。
想及当初,大学生仿佛金银珠宝,人人争捧。果然时代不同。
周宴周末过来,照例是坐一个下午,陪牧牧遛狗一小时,晚饭前便走。
临走时破天荒与我开口说话:“听说你在找工作。”
我说:“总不能在家坐吃山空。”
他看一眼客厅方向,压低声音:“……公司缺乏人手。”
我意欲关门。
他踉跄两步,欲言又止,终于道:“你自己考虑。”转身就走。
夜里想起前几日沈珺浅笑倩兮:“周总常说,没有木姐,公司就不能正常运转。”面容挥之不去。
我愤然从床上坐起,拿出烟盒开始抽烟。房间里弥漫烟草味道。
一会儿又是当年周宴:“我只有话与你说。”
六儿说:“可别怪当初我们没提醒你。”
交错复杂。满满似三重奏。
胸口积郁难当。
我鬼使神差坐到梳妆台前打量自己相貌。披头散发,瞳孔黯淡,香烟散出缕缕白痕,割得面目支离破碎。
脸到底不是十年前的脸。脸下面的人也不是十年前的人。
真要时光倒流,幸甚至哉,不必再走老路。
我冲镜子说:“木晓,你还有多少资本?”
没有答案。
人向自己提问,如同叩天问地,怎会有答案?
我独坐到天明。
第四章
新工作久无着落。我不想懒散,在家潜心研究菜谱,从超市搬回许多肉菜调料。每日都不重样。
牧牧挥舞筷子汤匙啧啧称赞:“妈咪的菜越来越好吃。”
我说:“好吃就好。”频频往她面前夹菜。
她兴高采烈述说幼儿园新闻。
经济危机丝毫不影响幼儿园经营。新开许多课程:古筝课、小提琴课、钢琴课、书法课、芭蕾舞课,名师指导,服装乐器,样样都是钱。有家长替子女全部报名,趁孩子苦学,自己在家垒长城,快哉快哉。
我说:“妈咪并不指望你做什么钢琴家,舞蹈家,书法家。从一个人到一个家,不知要蜕几层皮。”
说完才发现一语双关。
牧牧被说得骇住,幻想自己身上蜕皮,形状可怖,连忙摇头:“那我不要学。”
我连忙补救:“一切看你兴趣。”
她说:“这些我都不喜欢。”
我松一口气:总算没有误她爱好。
她说:“我喜欢爹地和妈咪。为什么幼儿园不开这样的课?”
“这不是课。”我纠正她,“这叫孝顺。”
她埋头苦思。
我说:“假如将来牧牧长大,还依旧喜欢我们,愿意为我们付出,这就是孝顺。”
她似懂非懂点头。
我正要拿起饭碗,她突然道:“那爹地一直喜欢我们,愿意为我们付出,是不是孝顺?”
我心里一惊,饭碗险些摔落。
“孝顺是指孩子对长辈。牧牧对我们的爱是孝顺,但我们对牧牧的爱是亲情。”
她方露出笑脸:“妈咪真厉害,什么都懂得!”
我给她夹菜:“你看,妈咪老了,见过许多人,听过许多事。所以知道的比你多。”
她迅速接口:“那我也要老。”
我笑:“急什么?所有人都会老。”
对。所有人都会老。一对新人结婚,双方风华正茂,容光焕发,客人总要举杯祝愿:白头偕老。年轻时就要提前预备老去后的事。仿佛两人年老时还能互相数对方头上白发才是爱情。
周宴与我是否算爱情?与沈珺呢?算不算?
亏我送他一句白头偕老。
LUNA的狗粮终于吃完。
我翻出林徐名片,打了电话过去,请他再送一些过来。
他说:“好,下午三点左右我就到。”
时间正好是上午,我顺口问他:“在睿博上班?”
“是的。”他说,“经理是老大,一掌下来就是五座大山。整间办公室都在哭。”
我笑:“梁经理是公司最出名的工作狂。跟着他一定受益匪浅。”
“你也在他手下工作过?”他哀号,“我遇见了又一个知音。”
我想一想,还是没有说自己的身份。老梁当初是我通过种种渠道挖来的狠角色,极其能干,为此周宴还犒劳了我一个长假,我以不放心公司为由推掉了。
我与牧牧在家看电视等他。过了三点,果然门铃响起。牧牧奔去开门。
他跟在牧牧后面进来。
我给他递拖鞋:“谢谢你。”
他站在玄关说:“我就不进来了。还有客户在等。”
我接过狗粮,拿出钱包。
“钱都记在周先生账上。”他阻止我,“他有一位秘书,会按时来付钱。”
秘书?沈珺?
我看看牧牧,无法想象沈珺为LUNA付钱时是何种表情。
我说:“你见过他的秘书?”
他一愣:“没有。怎……”
我连忙说:“没什么。随口问问。”
牧牧在门边等他。
“哥哥慢走!”
他逗她:“真乖,小天使。”
牧牧拿电视剧里新学的词汇答他:“你讨厌——”
配合一个娇羞飞眼。
我失笑。
他捂住胸口向后一仰:“不好,爱神之箭!”笑着同我告别。
我说:“慢走。”
正要转身回客厅,手机铃声大作。我拾起一看,屏幕上闪着两个字:周雪。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周家企业现在的继承人,周宴的异母姐姐。
我知此番电话未必好事,还是不得不接:“稀客稀客。姑姑最近在哪里逍遥?好久没有消息。”
她劈头质问:“我倒是想逍遥,放着关岛豪宅不住,大老远又飞回国来。你说,你与周宴怎么回事?”
我将狗粮交给牧牧,吩咐她去阳台喂LUNA吃饭。
我说:“什么怎么回事?”
她说:“你装什么傻?喜帖都送到我们这里来了。红纸黑字好生醒目,不用老花眼镜都能看清楚。我只问你,你与周宴怎么回事?”
我暗自佩服沈珺办事速度。
“为什么周宴会和那个女人结婚?”
我慢慢坐到沙发上:“这个你只能问周宴。”
她提高音调:“你是他妻子!木晓,哪怕为了牧牧,你就是闹上吊也该拖住他。男人的心过了这几年便不会再野。——你竟然甩手离婚!”
我说:“上吊的结果只会是我自尊尽失,被人看扁。该走的不会留。”
那边传来咆哮声音:“周宴这个王八蛋!”
我安抚她:“我们约好,周末他必须回来见牧牧。他也确实做到。”
“实在不要脸。”她余怒未消,“周家从来不出这样的败类。抛妻弃子,喜新厌旧……”
我说:“事已至此,我无话可说。但愿他这一次能长久。”
她说:“你不知道爸气成什么样。当年周宴要出去自立门户,他私底下还向朋友夸耀儿子有出息。如今成了笑柄。”
我默然。
“你带牧牧回来看看吧。”
我说:“等他们接受事实,新的自然比旧的好。”
她反驳:“胡说八道。”
“这是真心话。”
“木晓,你爱周宴,对不对?”wωw奇Qìsuu書còm网
牧牧从阳台进来:“妈咪,LUNA有毛掉在我身上!”
我说:“牧牧有事叫我。”
幸而她听懂:“我另找时间再打给你。”
挂断电话,牧牧正好走进客厅:“妈咪,LUNA是不是也学过钢琴和芭蕾舞?”
我不解地看她。
“狗是不会学这些的。”我说,“它只要学会听懂‘左手’、‘右手’和‘过来’。”
她很认真地说:“那,为什么它要掉毛?”
再接到周雪电话,已是第二个周末。
公公高血压严重,已经住在医院。不许任何人提周宴二字。否则便摔手边一切可触及的事物。
婆婆并不是周雪的生母,但是一直将她视若己出。如今年事已高,受周宴再婚刺激,又要照料丈夫,神色憔悴。周雪心中并不好过。
她约我见面,不许推辞。
地点选在一家以前我与周宴常去的茶楼。
她到得比我早。见我出现,一脸讶然:“你怎么这样瘦了。”
我悄然落座。
服务生适时送上清茶。
我说:“要是胖了,岂不是让外人抓住把柄,以为我先出轨,生活愉快。”
她默默点烟,递来一根。
我们都是瘾君子。
半支烟后,她才说:“你不要看周宴外表稳重。许多事里可看出他幼稚。”
我说:“我知道。”
她猛力吸烟。不再说话。
一直等到茶凉。
我说:“你不会只为请我喝茶。”
她丢下烟头,才说:“本来想劝你求他回头。”
我靠上椅背:“绝无可能。”
“我也知道。”她叹息,“你们一样骄傲。”
我说:“物以类聚。过去周宴与我同类,现在却未必。”
她说:“其实爸爸很喜欢你。”
我想起结婚前夕,周宴带我回周家大宅,大厅里危襟正坐一位老者,容色严厉,并不看我。
他介绍:“这是爸爸。”
我环顾四周,终于明白为何当初周宴坚持要离开周家,出去打拼。
周雪说:“他很久没有见到牧牧。时常和我提起。”
我说:“牧牧什么都不知道。”
她点头:“爸爸只想见她一面。我会告诉他小心。”
我勉强同意:“那就好。”
我赶去幼儿园接牧牧回家。一路盘算:中午吃西湖牛肉羹还是蛤蜊黄鱼羹?
牧牧从书包里翻出一页纸展开:“妈咪,你看!”
我瞟一眼:本园拟定于今晚七点在小礼堂举行家长会。请各位家长务必配合,准时到场。
我说:“好的,我去。”
她说:“老师说了,大家的爹地和妈咪都要去。”
此事难办。
我说:“爹地工作很忙。有什么事非得两个人一起去听?”
她于是闷闷不乐,不住拉扯自己裙角。
我看在眼里,一到家便避开牧牧给周宴打电话。
第一通电话并无人接。
隔十分钟再打第二通:您好,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周宴向来不关机。
我心生疑窦,改发短信:本周能不能改成今晚见面?牧牧的幼儿园里要开家长会,要求我们一起去。
等到下午,始终没有回音。
我安慰牧牧:“妈咪去开,也是一样的。”
她有些耍脾气。
“他们都有爹地和妈咪一起去。”她说,“为什么我只有妈咪?”
我说:“你怎么知道?说不定也有很多孩子家里像我们这样。”
她不愿和我说话,跑上阳台对着LUNA叽叽咕咕。
短信音恰好响起。我掏出一看,失望透顶:是周雪。
她问我与牧牧商量的结果如何。
我没心情答她,脑子里只胡思乱想:周宴是否出事?
等到六点,我终于决定出门。牧牧吃过晚饭便将自己关在卧室里。
我敲她房门:“你好好看家。”匆匆出去。
待电梯缓缓下降,我拿出手机,点到已发送一栏,确实发送无误。又觉自己可笑:一点不着边际的猜想便神经兮兮,如今他死活又岂是我能关心?
电梯门打开,我低头快快走出,孰料险些撞上人。
“木小姐!”
我抬眼,竟是林徐。
“啊,下班了?”
他打量我:“是。你……急着出门?”
“牧牧那里要开家长会。”我说,“就在七点。”
电梯门合起。
我指身后:“怎么,你不上去?”
他这才看电梯:“哦,没关系,一点就开的事。”又看我,“你似乎气色不太好。小心身体。”
“谢谢。”
他终于伸手去按键。“路上小心。”
我看着他的脸消失在电梯门后。
所谓的家长会竟然是邀各位家长一起看电影。
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差的电影——镜头紧追着一只蚂蚁,拐了两道弯,蚂蚁慢悠悠顺着树干往上爬,镜头背后便有人大喊:“上去了!上去了!”尖脆似童音。过了一阵,画面切换:一个孩子在垒沙堡。就要大功告成,一不小心,塌掉一座尖塔。那孩子伤心大哭:“妈——妈——呀——”两手在脸上一抹,成了大花脸。
台下有人笑:“哎呀,我们儿子!”非常骄傲。
镜头里又变成舞蹈厅。一律白袜子白裙子的小仙女,抬高了手,绷直了腿,使劲把脑袋向后仰。
老师终于开口介绍:“现在我们看的这段录像,都是园里的小朋友自己拍摄的。”
众家长纷纷面露喜色,指点屏幕:“快看,儿子!”“女儿!”
摄影机拐进一间教室。一群孩子画油画。红漆桌子上一方白桌布,上面搁一只黑瓶子。
半页窗户。
丢在小桶里的饼干包装袋。
我也伸长脖子,在快速跳转的镜头里寻找自己女儿。
到最后,一个小小人影跳到镜头前:“我爱爹地和妈咪!”高举双臂,笑出两个小梨涡。
这段录像的摄影师,就是牧牧。
有人在会后叫住我:“牧牧妈妈。”
我回头,是个陌生的女老师。披肩头发,微微带着卷,一副黑框眼镜。眼睛大而明亮。
在幼儿园众老师中间算得亮眼。
我点头致意。
她上来与我并肩而行:“怎么,今天只有你一个人来?”
我说:“抱歉,牧牧已经通知我们,但是她父亲工作非常繁忙。”
她笑:“我也猜到了。”
我们从小礼堂走出,眼前就是通往幼儿园大门的直道。
“牧牧非常乖巧听话。”她说,“你们是否打算为她培养一些才能?”
“她并不喜欢那些课程。我尊重她意愿。”
她定睛看我,“你这样的家长很难得。”
“我只希望她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人生来痛苦,为什么还要增添烦恼?”我说,“我与她父亲都这样想。”
她点头:“这样很好。我们都希望牧牧永远健康快乐。”
我与她握手作别。
她说:“有你们这样的父母,也是牧牧的幸福。”
我在归家途中不断回味这句话。
离小区还有两公里左右路程,手机骤响。里面弹出一条短信:我在家里。
是周宴。
我以为他与牧牧在一起,加速赶回去,牧牧却还在房间里,并没有人来过。
这才想起:他现在的家并非此地。
我去敲牧牧房门:“牧牧,妈咪看了你拍的录像。”
房门打开,牧牧撅嘴看我:“看了?”
“看了。”
“全看了?”
我把她抱起来,亲吻她滑嫩小脸:“全看了。牧牧在最后说了一句,我爱爹地和妈咪,对不对?”
她对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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