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底的时候,她身上开始浮肿,很多从前简单的事儿都成了挑战:比如说弯腰捡东西;比如说出门买菜;比如说给谢卿洗澡翻身。
晚上经常热得出汗,她就抱着低温的植物人降温,最后搞得两个人都是一身汗。
每到这个时候,她就会不好意思地握住他一只手,尽量邀功地按着那手在自己肚子上,小声解释道:“都是你儿子闹的,可不怪我。”
到五月的时候,百忙之中的花太太实在看不下去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人整天伺候另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人,认真地约叶小倩喝了个茶。
花太太目光从她握着茶杯的浮肿手指上掠过,略带歉意地说:“我手底下的女艺人,不说嫁得好的,单那几个不算入流的,生产前后也是一群人供着。这几个月来你对乐乐怎么样,我们都看在眼里,再继续下去你也难做。我这个做母亲的别的帮不上忙,手头上手脚麻利的人还是有几个。你眼下不方便,先去休息一阵子,安心待产,乐乐是我儿子,我总不会不管他。”末了她摸出一串钥匙放在桌上,“我在城南新区有套房子,临水靠林,你先去住着,到时候我挑几个有经验的人给你送过去。”
叶小倩看了眼桌上的钥匙,沉思半晌,才低头小声说:“我不瞒您,我现在一会儿看不见他,心里慌得厉害。您的好意我领了,要是有容易相处办事利索的人,您介绍一个给我,费用我自己出。”
花太太听了这话,认认真真地打量了她一会儿,才摇头笑道:“我儿子倒是好眼光。”
花太太的办事效率和她老人家换老公的效率差不多,不到半天时间,会十八般武艺的月嫂就自己来了。
有了帮手,叶小倩的日子好过了不少。
只是人一闲下来以后毛病倒是多了。这天晚上她正睡着,右腿忽然开始抽筋,抽得她直吸凉气,一只手捂着肚子,一只手伸着去按腿。
按着按着,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反应了三秒钟,才明白过来,有一只不是自已的手,此刻正摸在她腿上,五指努力收缩着。
她被吓得几乎是滚下床。捂着肚子开了灯,一转头,眼就挪不开了。
床上躺着的那个仍是老姿势,只是三个多月没睁开的桃花眼此刻正一眨不眨盯着她抽筋的右腿,一只想要帮忙的手还伸在被子外面,笨拙地收缩着。
只那一眼,就湿了眼眶。
叶小倩手扶在开关上一动不动,过了大约有三分钟,才颤颤巍巍挪过去,一头扎进他怀里。
在花太太面前的拽样儿早就被送外太空去了。她笨重地一寸寸往上挪着,把眼泪鼻涕一股脑儿抹在他胸口,长长吐出一口气:“你可算想起睁眼看看我了,你可算还有点儿良心!”
身下的手臂动了动,艰难地挪到她隆起的小腹,在那里久久摩挲。
叶小倩从他胸口抬起头,却见他努力抽了抽嘴角,最后桃花眼一弯,朝她笑了。
那一笑,比十年里的任何一个镜头都倾国倾城,那一笑,让这几个月来的所有担忧、委屈烟消云散。
叶小倩愣愣盯着那两弯月牙发愣,过了不知多久,感觉他摸在她肚子上的手慢慢上移,一点点攀上山峰……
叶小倩从激动中反应过来,咬牙切齿道:“谢、乐、乐!你往哪里摸?!”
谢卿醒了,叶小倩整个人好像从坟地里爬出来了似的。
小植物人虽然能睁眼了,身体还不是很好用,叶小倩训练了一上午,他这才勉强可以自己张口吃饭。虽然不是什么大的飞跃,也足够让她饱含热泪地给他发朵小红花了。
下午,花太太就带着安安来看了谢卿。安安这天难得没犯病,只是情绪仍有些激动,抓着叶小倩胳膊的手有点儿没轻重。叶小倩理解她心情,因为她自己一整天也是这个状态,所以咬牙挺着。倒是谢卿这个动不了的,一双眼珠子一直跟着安安一手的水晶指甲转。
等到花太太和安安要告辞了,他才挣扎着挤出两个字来:“手……手……”
为了这两个字,叶小倩都快给安安跪了,就差求影后大人再狠点掐。哪想安安听到这俩字直接松了她扑向床边,摇着谢卿的肩膀逼他再说俩字儿。
好在花太太是个有眼色的,看出来叶小倩和谢卿两个目前的状态还不足以应付满血情况的安安,又嘱咐了几句就把人带走了。
两人走后,叶小倩站在床尾半晌,见他一直盯着自己被安安掐过的胳膊,在眼泪又上来之前转身去厨房盛粥。
一碗粥,一勺一勺吃,她怕他烫着又说不出,总是试了温度才送过去。
曾经,她被月经折磨得缩在毯子里,他也是这么端着粥碗,一勺勺用唇试了温度给她。
岁月静好。
一碗粥喝完,她又照着书上教的,抬着他的胳膊做几个伸展运动,做着做着觉得他脸色有点儿僵, 一摸下腹,这是要尿尿了。
看着她熟练地拿着管子过来,谢卿的小白脸有些扭曲,一双桃花眼狠狠盯着她手里的工具,脸上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样。
叶小倩看他这有志气的样子,就有点儿下不去手,最后咬咬牙,揣着孩子把谢卿架到了卫生间。
谢卿虽然本来就不胖,这几个月又瘦了不少,但一个男人的重量架在身上,叶小倩还是有点儿吃不消。
她伸手翻起马桶盖,大方地握着他的下面的家伙,小声说:“来吧。”
过了好一会儿,下面才传来断断续续的水声。她觉得这情形好像确实有点儿变态,偏过脸去欣赏瓷砖。这么一偏脚下一滑,正进行到关键时刻的那个身子也跟着一歪。
她手忙脚乱地去扶他,他却趁下巴擦过她额头时轻轻一吻。
叶小倩一愣,她刚被一个还没脱离植物状态的男人,一边尿尿,一边吃了豆腐。
洗手间里尿液的味道还没散,她手里握着刚才还软塌塌的家伙,感受到那玩意儿一点点变大。
最后,她忍无可忍,吼道:“谢乐乐!你有点儿植物人的自觉!”
夜里,她给他洗完澡以后已经是筋疲力尽,自己大概冲了冲,碰了床就倒下了。
睡前挣扎着爬起来给他捏了遍筋骨活血,捏到手腕时被他反手轻轻握住。
一室灯光中,他沙哑地磨出三个字来。
“对不起。”
一晃又过了两个星期,在叶小倩幼儿园老师般的教导下,谢小朋友总算进入了半自理的阶级。只是身体还不是很协调,反应也和从前没法比,记人记事更是不太灵光。
他经常衣服穿到一半,就好像被暂停一样僵住不动,一直等到挺着肚子的叶小倩过来帮他把另一只袖子穿上;或者话说到一半就卡住,最后只能咿咿呀呀地把后半句模糊带过。
她老土地做了很多小红花,他每成功地自己做完一件事,就会得到一朵。这个时候,那两枚弯月牙又会挂起来。他得意得好像一年级的小学生。
这一天她刚看着谢卿哆哆嗦嗦舔完了一碗粥,萧萧的电话就打进来了。
电话那边萧萧嗷呜乱叫:“小倩,我被车撞了!我是不是要死了?!”
叶小倩赶到的时候,萧萧正蹲在马路边上一副神思恍惚的样儿,叶小倩一个怀孕六个月的孕妇弯不下腰拉她,只能问:“谁撞了你?车呢?你叫救护车了吗?”
萧萧捂着脑袋摆了摆手:“没事,就是擦了一下,脑袋磕路沿儿上了。车跑了,不过我把车牌记下来了。”
叶小倩现在最怕人脑袋受撞击,赶紧道:“还是去检查一下,万一有什么后遗症……”
萧萧抬头看了她一会儿,才摇摇头说:“没事儿,我还是回家吧。”
叶小倩看看她脸色,说:“我陪你回去。”
萧萧站起来摇摇头:“别了,你家里还有病人,我自己回去就成。”
叶小倩重复了一遍:“我陪你回去。”
萧萧的父母不在本市,平时都是舅舅照顾,所以她一直是独居。
回去后萧萧去洗手间洗了把脸,叶小倩坐在房间里和她说了一会儿话,刚谈到谢卿醒了,她胃里一阵子不舒服。
为了不吐萧萧一脸,她用超过一般孕妇平均速度的身手直冲卫生间。
吐完了,她想找个杯子漱漱口,却发现盥洗台上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她疑惑地环视四周,这卫生间里是有点儿太干净了,连个牙刷牙膏都没有。
这么一想,她好奇地翻了翻手边的柜橱,却发现那里面乱七八糟的不少东西,从牙刷牙膏洗面奶到男人的剃须刀。
叶小倩莫名其妙地拿起电动剃须刀,不记得萧萧至于胡子重到需要这种东西,也没听说她交了男朋友。难道她在家里藏了个男人?
本来是一句玩笑,这句话却在她脑中电光火石地一闪,她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她又看过去,却见储物柜最下面一层有一本看着挺旧的笔记本。
叶小倩平时不喜欢偷看别人的隐私,但手里的剃须刀却让她心里直打鼓。她艰难地跪在地上捡起笔记本,随手翻了翻。
就在这个时候,卫生间的门响了,萧萧的声音传来:“小倩,你还好吗?”
叶小倩赶忙将手里的东西放回原处,扶着墙站起来,脸色惨白地开了门:“肚子疼得厉害。”
萧萧见她这样,赶紧叫了救护车,把人送去医院。
医院里,她躺在病床上,听着医生在门外对萧萧说:“没什么大事,就是最近太操劳了,一个孕妇累成这样也算罕见。”
叶小倩摸出手机,给顾旖旖发了条短信:“我知道晴明在哪儿了。”
顾旖旖的短信几乎是秒回:“在哪儿?”
放下手机,叶小倩睁眼看着天花板。
曾经,她下决心要让害她和父母痛苦五年的凶手生不如死;
曾经,她以为自己绝放不下这段仇恨。
可当真想真的在眼前揭开,她却发现,她已经不在乎了。
她曾是一个有仇必报的人,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很多事很多过往,对她来说,已经无足轻重了。
晚上薛女士过来的时候,见到刚从医院爬回来的叶小倩,正在给小植物人播放第N套广播体操。薛女士看着企鹅似的女儿和智障似的女婿,差点儿砸了手里的鸡汤。
有教养的薛女士最后好歹控制住了,在小植物人紧张的目光下把叶小倩拉到一边,教育道:“不是妈说你,他这醒是醒了,要是以后傻一辈子,你可怎么办?”
叶小倩不甚在意:“傻就傻吧,傻人有傻福。我傻的时候他都没嫌弃我,再说他傻我聪明啊,还是您觉得您给我的基因不够好?”
薛女士看她一脸云淡风轻,知道这是铁了心的具体表现,没好气地把手里东西往桌上一扔,一件一件点过去:“这些都是他去年送给你爸爸的补品,据说补脑子的。”又把两个砂锅放到炉子上,“鸡汤是给你的,南瓜煲是给他的,虽然不知道有没有效,好歹提高点恢复的概率。”说罢看了眼一脸震惊的叶小倩,解释道,“都是你爸爸做的,我没那手艺。”
临走的时候,薛女士想起什么,低声说:“前阵子你父亲公司的官司赢了,我们商量着把赔偿金凑一凑,许是够还小李这些年帮助我们家的。你安心养胎,旁的事别瞎操心。”
叶小倩扶着门愣了一下,刚想说什么,觉得腰上一紧,是刚才还在跟着录像做广播体操的谢卿从后面贴了上来,下巴搁在她肩窝,小狗似的警惕地看着门口的薛女士。
薛女士见他一副一夜回到七八岁的样儿,到底是被逗乐了,摇头叹了叹气,破天荒地抬头拍了拍谢卿的肩:“早点恢复,看把她和孩子累的。”
薛女士走后,叶小倩一边看书,一边监督着谢小朋友笨兮兮地伸胳膊伸腿,一边自言自语。
“六年前,我毕业那天,有个路过的男生不小心把手里的可乐洒到我衣服上,阿离把外套脱下给我。”她没注意谢卿脸上一晃而过的凝滞,继续说,“晚上我洗衣服的时候,顺道掏了掏他的口袋,结果被我摸出一只女人的耳环来。我那时候年轻气盛,连问都没问,直接发了短信要求分手。后面的事你也看到了,他和大锤、伍子汐几个去喝酒。出来以后伍子汐和大锤去见了大锤的家长,阿离在车里给我打了个电话。”
她起身打开窗户。事情过去了六年,那些年少气盛都被时光冲淡,最后只余夜风依旧:“你说了,那天李洛基用42的名义给我发了一条短信,我本来是不想去的,可阿离和我解释过以后,我以为那短信是他之前发的,就按着上面的时间和地点去了。你说你开车追阿离的路上下车吐了一次,后面的就不记得了。”她看了看停止做操的人,拍了拍身旁的位子,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后面的事情,我来帮你补全。”
身旁的人额头饱满鼻梁挺直,桃花眼里满是呆愣。叶小倩拿了毛巾帮他擦脸,一边擦一边讲:“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多招小姑娘喜欢吧?有人从你刚出道时就被你迷得神魂颠倒,房间的墙上都贴满了你的海报,每天用小本子记着你的爱好。那天她一路跟着你,最后见到你的车停在路边,你一个人在后座不省人事。那年她不到18岁,有点儿紧张,怕你那个样子被警察或者记者抓到。你当时站不起来,没有出租车敢接,于是她决定替你把车子开离主干道。〃她摇了摇头,继续讲道, “她当时还没有驾照,怕自己做出什么违规的事来害你被牵连,就想出个欲盖弥彰的法子——用后备厢里的黑布把前后车牌都盖住了——真是好运气,一路上居然没被拦下来。车子开起来以后,你被颠簸得有点儿醒了,只一个劲儿念叨一个地址。作为你的忠实粉丝,你的话对她来说就是圣旨,于是她跌跌撞撞把车开到了李洛基给我发的地点。
“她一个新手,能不出事儿开到那里已经算是奇迹,要是真能平安无事把你送到家,那驾照的存在也没什么意义了。也算李洛基会选地方,那条街本来就窄,她人又紧张,拐过弯的时候一眼看到我,惊吓之际直接犯了开车最常见的错误——把油门当刹车了。撞了我之后她估计也吓傻了,连下车看看的勇气都没有,直接拉着你跑了。后来手抖得开不了,只能把车停下,用你的手机给最近联系人发了条短信,附上你当时的位置。”
叶小倩摇摇头,十分无奈:“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你姐姐接到短信以后去那里接你。你醉得太厉害,醒来以后约莫也记不清那短信是不是你发的。”
身边的人像是听懂了,更像是没听懂,只慢慢俯身将她圈住,咿咿呀呀不知道在说什么。
夜里睡觉的时候,叶小倩难得翻来覆去睡不着,吧一边的小植物人急得不行,最后她算是抱着肚子停下来,喃喃道:“你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