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云吃惊地挑起眉:“怎会这样?”
千音却不回答,忽然望着前方幽幽一笑:“你看,他们又找到什么有趣的了?”
原以为这趟出游不过是如影子一般跟在后头,谁知道,老天似又眷顾了一回。
累得在茶铺边坐下,霏凤无奈道:“竟是又剩下我们俩了。”
他唤来小二上茶水,转首轻言道:“姑娘莫急,歇一会儿再去找找,实在不行便直接回宫吧。”
霏凤默默点头,呷了几口茶,手上忽然翻出一只精巧的香囊:“我绣了香包,你可戴着避邪驱瘟。”
他微微愣住,盯着那五彩香囊半晌没有做声,“伸手啊!”她唤道。
他缓缓张开手,看她将那个绣得极为精致的香囊放在掌心,指尖轻轻划过敏感的肌肤,他隐约一颤,倏地垂下手,宽大的袖口立时便掩去了紧攥着的悸动。
周遭熙熙攘攘,往来升平,他静静喝着茶,听她柔和的嗓音不绝于耳,今天是怎么了,她竟也会和自己说那么多的话,哪怕只是抱怨几句人多,哪怕只是嗔怪茶铺不干净,都像是天籁之声萦绕耳畔,他一字一字细细听着,嘴边不由浮起丝缕浅笑,这一年以来,哪一日不是盼着这样的一幕呢?
不久之后,她停住,又责怪道:“喂,你怎么不理我,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啊?”
他竟像是失了魂一般说道:“声如山泉灵动,柔婉清和,使人听之忘俗,镌骨铭心。”
意料之中的沉默过后,霏凤冷笑道:“罗公子向来都是对女子这般轻浮的吗?”
他依旧淡然:“姑娘莫怪,我也只是心有所感罢了。”
霏凤沉沉一哼,猛地放下杯盏,他垂下眼,声音几不可闻:“我罗千鹰此生也只对一个人轻浮过。”
她脸色微变:“那我可真是荣幸啊!”
起身欲拂袖而去,他却笑着饮下一杯茶,忽然陆氏兄弟急急寻来,陆品昭又惊又喜,不禁埋怨道:“小三,你怎么又跟他在一块儿?害得我们好找!”
陆玄昭拱手道:“罗公子,我们先带小三回去了,今日有家宴故而无法陪伴左右,一晚上辛苦公子了。”
千音笑着摇摇头,目光扫过他二人腰上的香囊,虽然形状不同,却一眼便可认出那精妙的绣工。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无声笑着,双目一恍,似望见她回首瞧过来的眼神带着莫名的懊恼。
丢下碎银,转身踏入夜风中,青布长衫猎猎有声,执在手间的香囊垂下鹅黄的穗带,随风飘摇若舞。
我进一步,你便退十步。那我进十步,是否今生再不会相逢了呢?
何言相见欢
“若萧,你为何几次支开我,任他二人独处?”回到驿馆,元曦一掌拍在圆桌上。
若萧面不改色,撩袍坐下,施施然斟起茶来:“你觉得我为何要如此。”
“哼,我哪里猜得到你的心思!”元曦忿忿而坐。
若萧将茶盏放至他面前,低声说道:“小三与他尚有话未说尽,我只是……”
元曦截口道:“什么尚有话未说尽!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处处向着他吗,我们是二十余年的好兄弟,交情竟不如他一个外人!”
若萧摇摇头,又斟上一杯给重云:“我并非向着他,你也知道,小三那个脾气,要她静下心来面对感情实在是桩难事。然而,凡事都须得讲个明白,小三不肯讲,我给她时间给她机会,自己欠下的债必须自己来偿。她纠结于过往,看不透自己的心,我便让千鹰来帮她,不管她是恨是恼,是憎恶或是欢喜,总好过现在的懵懵懂懂。我只是不想他们留有遗憾,当然,也包括你。”
元曦一口饮下茶,砰的一声摔在桌面上,仍是余怒未消:“说来说去,你还是为他着想,那我呢?我的遗憾还不够多吗?想当初杨叔杨婶将她送走,骗我们说是拜师学艺去了,我就不该傻傻地相信,以致这十年来几乎断了彼此的音信。感情这东西,最忌生疏,时间长了,再是青梅竹马又有何用!有一个千音也就罢了,如今那陆家兄弟更是鸠占鹊巢,仗着皇家的身份亲近于她,这叫我情何以堪!”
重云淡然道:“我们是她的兄长,这份骨肉情亲是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的,你又何必与他们计较。”
元曦听了猛一扭头:“我如何能不计较?从小我便喜(…提供下载)欢她,你们俩出去玩的时候从不带她,只有我一直相伴左右,她被送走时我不过十岁,就对娘说将来一定要娶三丫做娘子,不论多久我都等她!实话说,这个念头到现在也没改变过,你们,你们又了解多少!”
重云叹一口气:“我们向来知道你的心思,可小三她,不是一直当你是哥哥嘛。”
元曦惨笑道:“我如何不明白呢,她心中当我是兄长,却从不肯喊一声哥哥,最初的窃喜早已变作无尽的酸楚。只是,若她还愿意见我,还愿意唤我一声元曦,我便不会放弃。在这世上,能遇到喜(…提供下载)欢的人,是多么的不容易。”
若萧眉峰一拧,起身踱至窗前,良久才道:“我知道你不会死心,可是,若是有感情,岂非早就该有?否则,便是倾尽一生也无法逆转。如果有可能,我也很希望你会成为我的妹夫。”
元曦抬首:“是否是为了让我死心,才,才屡次撮合千音与她?我得不到的,难道他就能得到了?”
“不。”若萧微微摇头,“千鹰,唉,他也是个苦命人,你的事我已尽力,他那里,我能帮一点是一点了。”
元曦挑挑嘴角,勉强笑道:“如今,我们三人落得一般下场,若是叫爹娘见了,还不得急坏了啊。”
若萧自嘲道:“我们什么时候也能觅到像爹娘那样的美好姻缘,怕是做梦都会偷笑出声呢。”
忽然,敞开的窗外,晚风轻送,竟是吹熄了桌上的油灯,三人皆靠窗仰首望去,一轮孤月高挂苍穹,月华清冷,似水般流泻,如此可望而不可及的胜景,映照出的恰是人世间无数孤楚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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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陆氏兄弟邀五人前往承豫王府,竟是相谈甚欢,连陆品昭都收敛了一贯的骄纵。其间,不知怎的聊到了兵刃,几人都亮出随身的兵器,唯千音两手空空。
陆玄昭啧啧赞道:“嗯,果然都是神兵利器,我府中所藏也没有这等宝贝!”
楼观日不紧不慢摇着黑扇:“世子也喜(…提供下载)欢收藏兵刃?”
“正是,尤其是刀剑一类,我兄弟二人都十分喜爱。”他指了指若萧手中的长剑,“迷花公子这把剑厉光逼人,不知叫什么名字。”
“若萧此剑名曰朝樱。”
“朝樱?”他怔了怔,又指向元曦,“皓日公子这把呢?”
元曦轻轻一抖,剑身如游龙般晃动:“我使的是腰间软剑,名唤海棠。”
“哦?怎么二位的剑都不像个男儿用的呢,哈哈哈!”一旁的陆品昭忍不住笑道,“灵隐公子这扇子总不会也取个娘们儿叫的名字吧?”
楼观日猛一收扇:“希望不会叫二位失望,小生的黑扇叫做楼观沧海日。”
陆玄昭点点头:“人从诗,扇也从诗,虽然名字长了点,但好在气势宏大。”说完又转向重云,“九霄公子的刀……”
重云拿刀一横:“七月望。”
陆玄昭眼眸倏然一亮:“嗯,这才像武林中人起的名字,七月望,鬼见愁,不错不错!”
重云收刀:“过奖。”
“那么鼎鼎大名的千音公子呢?”陆品昭细眯着眼问道。
千音摇头一笑:“在下并无随身兵器。”
陆玄昭心中不悦,却依然笑着说:“二弟你看,无寸铁在手,这才是真正的高人。”
“是啊,人家赤手空拳也比我们拿个十柄大刀来得厉害。”陆品昭似毫不在意地随口一说,可双眼却无时无刻不盯在他身上。
千音笑着解释:“并非如此,我没有擅长的兵刃,可说哪样都不精通。况且已是个半残之人,再带那些个笨重的铁器,这身子也受不了啊。”
陆品昭似针锋相对:“哼,千音公子也自谦得过分了吧,你夺云迟剑的时候,因对手而换兵刃,不是样样使得顺手吗?怎么到了我们面前就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病弱书生了?”
千音直视过去:“如今已不比当初,我已是这般模样,小王子还担心什么呢?”
“你别恃宠而骄!”陆品昭怒目横眉。
陆玄昭上前劝道:“好了二弟,我们不谈这个,千音公子最善音律,不如向他请教些别的。”
若萧见状也做和事老:“正是如此,他号称千乐之音尽在指间,若有音律之疑自可问问他。”
陆品昭只好忍着气道:“公主也善乐,前不久曾下赐我一本乐谱,却不解其中之意,不知能否指点一二。”
千音默默点头,随他去到书房,仔细讲解了一番个中精妙,见他面露喜色,直欲击掌叫好,心中竟然也有些微的欢喜。
自己喜(…提供下载)欢的,她也喜(…提供下载)欢,所谓志趣相投,也不过如此。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一本难得见到的琴谱,便多问了一句,陆品昭道:“这也是从小三,也就是公主那儿借来的。”
“我可以看看么?”他问。
陆品昭扬了扬手:“随你怎么看,我先出去了,大哥那儿怕是有事。”
千音便坐下一本本翻阅起来,一共有六本,竟都是罕见的曲谱,况且几乎每一首谱子边上都有她的批注,字迹娟秀而清丽,他不禁一页页往下翻,一字一句地品读。
才知道她的字这样美,那么人呢,应当也是天仙一般的人物吧。他微微笑着,翻过一页又一页,竟不觉累。这六本之中,每一曲的批注多不过七八字,少不过两三字,却都言简意赅,字字珠玑,其中,只有一首谱子旁写了长长的一句。
曲出天然,境至悠灵。
仙乐飘飞,深慰我心。
如有弯琴,天籁之音。
平生此愿,憾未逢君!
平生此愿,憾未逢君!他噙着笑,指尖柔柔抚过玲珑小篆,听窗外风动柳摇,花语传音,想想这个时候,暑溽初长,荷钱浮翠,那个丫头是否又贪凉躲到亭子里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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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真殿内,鹤鼎吐香,霏凤似心绪极佳,不时掩口而笑:“楼公子,你见识之广非我所能及也。”
楼观日略有得意之色,却还故作谦托:“公主屡次夸赞于我,小生心中有愧啊。”
元曦忍俊不禁:“你就算了吧,有什么愧啊,满肚子得意还差不多!”
众人皆大笑,霏凤目光轻转,见千音淡笑如风,眉宇疏淡,不若尘世中人,便问道:“罗公子为何一言不发,瞧你虽身处凤殿,却像是独立于世外,我们讲的话与你毫无干系么?还是你手中的茶比本公主还好看?”
千音举目望过来,嘴边笑意丝毫不减:“我本就是嘴拙,几位谈笑风生,我听着便觉心中快意,若是突兀地插上几句,反倒是会坏了大家的兴致。”
“可是,我偏偏想听公子你的高见呢。”霏凤不知怎的,竟不依不饶起来。
若萧只觉好笑,兴味十足地盯着千音,他只得说:“千音不才,仅有琴艺拿得出手,不如为公主抚琴一曲吧。”
霏凤眼眸一亮:“早知公子善乐,在苍都那么些天竟然都忘了,到今日才有耳福。”
“那千音便献丑了。”他笑着微伸出手,“想向公主借弯琴一用。”
“凤首箜篌?”霏凤一滞,迟疑道,“据我所知,凤首箜篌在中原业已失传多年,历来只有南疆才有,何况就算留存到今日,恐怕也无人会弹。”
“正是失传已久的琴音,故而想请诸位侧耳一听。”
霏凤凝神望着他,几番踌躇才道:“罗公子竟然对失传的乐器造诣颇深,前有尺八,如今又有弯琴。不过,你如何能确定我定然有这凤首箜篌?”
千音起身步至大殿正中:“凭公主爱乐之深不亚于我,也凭公主识得尺八与弯琴。”
霏凤笑了笑,吩咐侍从将箜篌抬至殿中,只见整架琴色红而艳,曲线婀娜,上有凤首高仰,似回眸望天,霏凤抬手轻轻一拂:“罗公子,请吧。”
千音在琴架前落坐,轻挑几下弦,音色恰如流水,自十三根琴弦间望去,佳人半是垂首,指扣杯盏却纹丝不动,心念一转,不由想到前番几次叫她不快,现在就算是赔礼吧,将她喜(…提供下载)欢的曲子送给她,相见欢,离愁别绪,感事怀人,也算衬了自己的心意。
谁知,曲不过半,忽闻茶盏碎落之声,他急急望去,见霏凤纤手微抖,双眉紧蹙,额角竟浮起一层密密的薄汗。她一手捂住唇,一手抚胸,哑着嗓子道:“你是专为羞辱我的么?”
见此情形,心中已然寒凉一片,如今想来,只这曲《相见欢》如此刻意地写下长长一句,分明就是请君入瓮。只怪自己还存了一丝希望,只怪这颗心还没有死绝。说什么独身世外,还不是俗念缠身,怎么都躲不过一个情字么?他自嘲地笑了笑,却不为自己辩白一句,只立起身,垂手候在一旁。
陆玄昭一个箭步冲过去扶住她:“小三,小三,你没事吧?”
霏凤软软靠在他肩头,浑身瑟瑟发抖,似有不能承载的痛苦,陆品昭见状勃然大怒,指着千音喝道:“来人哪,将罗千鹰给我拿下!”
若萧一惊:“且慢,公主到底是怎么回事,千鹰并没做什么啊。”
“他还没做什么吗!该死的东西!”陆品昭正待痛斥,霏凤微微摆手,像是用尽了气力般说道:“品昭,算了,让他们走吧,明日就离开苍都。”
千音抱拳道:“在下若有过,但凭公主责罚,只是公主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陆玄昭急得口不择言:“你万死不足以谢罪!”
千音猛地上前,目中似隐忧无限:“公主!”
霏凤却不愿看他:“让他们走。”
陆品昭操起桌上酒壶猛砸过去,千音一个趔趄,若萧匆忙扶住:“小王子何必如此动怒!”
陆品昭拔高声音喝道:“罗千鹰你还不快走,小心老子将你碎尸万段!”
他长睫一颤,只觉右腿陡然间刺痛难忍,却死死盯着霏凤不愿移开。你也是……要赶我走么?从今以后再不相见,只这样,便结束了?
元曦凑上前轻问道:“公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