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定了定,仍是不理,若萧又道:“小三!”
口气中已带了三分的不耐,阿絮扭捏了一阵,还是转身轻唤了声:“臭,臭骡子。”
虽是勉强得来的一声招呼,可他还是笑了,等了那么久,也唯有这一句才是心底期盼已久的回应。他含笑望着她,轻声问道:“姑娘,近来可好?”
阿絮咬着唇抬眼回望:“自然好了,若不是恼恨有个不长脑子的家伙被人利用了还不知道,我更是会好上千倍百倍!”
如此聪慧的姑娘,哪怕触了她的禁忌也能静下心来从容思考,正如方才的临机一变,自己一开始便没有看错了她,确实远非一般的女子可比。他这般想着,那沉思之下的淡宁笑容竟如陈年的美酒,引人微熏欲醉。
阿絮丝毫不去理会若萧微恼的眼神,上前两步笑道:“咦,那么久不见,臭骡子怎么变作瘸腿骡子了?”
“小三!”这回竟然是重云忍不住高喊出声。
阿絮撇撇嘴,只好向前微倾着身子笑嘻嘻道:“臭骡子,我方才都是开玩笑的,你可别介意啊。你问我近来好不好,这倒是奇(…提供下载…)怪了,难道你不知道我的近况么?还是,还是才一日不见,你便想我了?”
这一声声臭骡子,一句句俏皮而又暧昧的话语,仿佛唤回了最初的记忆,他定定望着那久违了的笑颜,眼睛里有些东西,淡淡的,如静水般流转。
“我确实……有些想你。”他向来言语矜持,说到这般地步已是极少见的。
阿絮咬着手指,挑眉看着他,目中似有星光微闪。一时间,却是两两而望,相顾无言。
若萧远远瞧着他俩低叹道:“真是对冤家啊!”
重云难得地玩笑道:“正所谓不是冤家不聚首。”
若萧不住摇头:“可我就怕依着丫头的脾气这个冤家会做上一辈子呢,你我命苦,若再多个她,娘可怎么受得了。”
重云半晌才道:“如今,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走这一程,或许便是……”
他忽然顿住,看向那明艳日光下的身影,清癯玉立,秀拔天骨,一时很想说点什么,可嗓子里好像堵了太多东西,怎么也发不出声来。
他的笑,温雅柔和似林间微风,清缓淡静如深谷幽云,阿絮竟瞧得出了神。不知过了多久,他忽地弯起嘴角,目光轻移,阿絮这才扭开眼,拍了拍脸颊,暗忖道:怎么跟第一次见到他似的,真是丢人!这里哪个不比他好看啊,怎么偏偏就他笑得这么惹人厌!
正在懊恼,忽听元曦问道:“阿絮,你没有马么?那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
她眼儿一转,突然垮下脸来:“哎呀,你不说我都忘了,出来太急,还没来得及备马就跑来了,就怕错过了你们啊!”
若萧双臂环胸:“那你到底是来送我们的,还是……”
“当然是要与你们一同上路了,否则我专门跑来傻等着干嘛!”
“没马可怎么行,那……”他故意左右四顾,“好像没有别的法子啊,想来想去也只好与我们中的某个人共乘一骑了。”
他随手一指:“就千鹰好了,他最瘦,加上个你也拖不了后腿。”
阿絮慌忙摆手:“不用不用,其实我备了马的。”
她呼哨一声,得得得,林中奔出一匹胭脂马来,跑上去抚了抚光滑的皮毛,又巴巴瞧着若萧:“你看,我的马好着呢,一人一骑没问题吧?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挑到这么一匹好马的呢,若是骑了上回没下回,岂不是白费一番功夫嘛。”
看她那故作可怜的样子,楼观日憋不住笑出声来,千音也浅笑悠悠,微摇着头,像是拿她毫无办法,而那如碧湖一般的眼底却似划过一缕淡的不能再淡的轻愁。
胜日寻芳柳
阿絮左右瞧了瞧,突然飞身跃上马背,一下子奔在前头,高扬了声音道:“快上路吧,还傻站着干嘛!”
元曦反应得最快,轻纵几下便跟在她身边:“话都不说一句就跑,你当是在家里,大家都让着你么?”
阿絮扭过脸道:“我当然知道不是在家里,可是啊,他们又哪里让过我了?那两个人都一味向着别人,倒把自己的妹妹不当回事,若是让旁的人瞧见,还不知道是谁家的哥哥呢!”
她声音极小,可若萧依然听了个清楚:“小三,你再说哥哥们的坏话,看我不抽你一鞭!”
作势正要挥出马鞭,阿絮惊叫一声,纵马一蹦,继而又咯咯笑开了:“大哥大哥,可别把我的马打坏了,否则少不得要辛苦你的马!”
“咦,方才若萧不是说了,如果没了马,让罗兄与你共乘一骑吗,阿絮姑娘,你的记性不会这么差吧?”楼观日装作一本正经地问道。
阿絮柳眉一竖怒瞪过去,他一脸的嬉笑不羁,让人想骂还骂不出口,又瞟了瞟千音,看他目视前方面容纹丝不变,便没好意思出声反驳。只得打马靠向一边,似别有所指道:“幸好这次骑的是马不是骡子,再怎么慢,也不会落于人后。”
楼观日倒是好奇:“你什么时候骑骡子出来了?款步慢行,悠然自得,我一直有这打算,无奈本人太过风流潇洒,骑头骡子总是不怎么般配啊!”
阿絮轻哼一声,点头赞同:“我本来也觉得一步三摇,挺是快意,可时间一长就明白,骡子毕竟是骡子,怎么也成不了马的,当你想要加紧赶路的时候,骡子就成了累赘,快也快不了,叫人干着急,想来想去,骡子也只有运货合适些。”
话是没错,可若听在心有芥蒂的人耳朵里,恐怕多少也会有些刺耳吧。她如此想着,特意回首远远看了眼那个人,可惜,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像是没有听见一般。
她微咬着下唇,心中说不出是怎样一种滋味,是苦是酸,还是满腹的涩然?
哪怕是这样的结伴而行,他也尽量保持与自己的距离,如果有心,会是眼下这般情状么?他心思之深实难看透,在人前的沉默寡言,私底下也不曾多说过半句,就算偶尔有过表示,也婉转地不太容易听懂。隔了那么久,她忽然质疑起之前的感觉,说到倾心相许的情意,可以是元曦的无微不至,玄昭的百依百顺,甚至是品昭的不择手段,怎么,也不该是他这样的冷静自持吧。一直以来,这个人带给自己的感觉,莫不是看透世事的睿智,明达天下的气度,或许,对于这样一个人来说,情爱,并不是那么重要吧。
想到这儿,她使劲摇了摇头,可笑啊可笑,何必去揣摩他的心思呢,分明是桥归桥,路归路,怎么人人都想把自己与他凑到一处呢?更何况,昨天那件事虽不是他的错,可心里终究是生了嫌隙的。再说,曾经的那一段,自己到如今仍是郁结在心,他也必然没那么容易释怀的。
林间清风拂过,吹散胸口的难言之郁,她不由笑了笑,再不多言,只一径打马疾行,仅半日便到一个小镇,若萧勒住缰绳说道:“今晚就歇在这里吧。”
楼观日奇道:“时辰尚早,还可多走些路,为何非要歇在此处?”
若萧轻笑一声:“自然是有事商量了,你难道忘了我们此行的目的了吗?莫非真是来游山玩水不成?”
楼观日大声叹道:“我还当你心中早有了谱,我们只要埋头跟在后面就成了,谁料还得费我这个石头脑袋!”
若萧摇头:“石头脑袋能列入五公子?我可不信!”
楼观日道:“你不知我遇上了麻烦事就成了石头脑袋么,若是关乎美人儿我还能绞尽脑汁使劲浑身解数做他半个孔明!”
千音已率先下马,轻飘飘说了句:“你又怎知事不关美人?”
“是啊是啊,事情本由美人而起,自然关乎美人了,可惜……”楼观日上下扫了几眼阿絮,故意边是叹气边是摇头。
元曦也下马,一甩缰绳玩笑道:“还真是三句话不离美人啊,堪堪露了风流公子的本性,不过楼大少尽可放心,你的脑袋若真是块石头,我一准将它丢茅坑里去!”
阿絮一脸嫌弃:“你们越说越不像话了,还有我这个姑娘家在呢!”
楼观日半捂住嘴说道:“他说了这话自然就是没当你是姑娘家。”
阿絮撅了嘴,沉沉哼了声,一跃下马,寻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凉茶上桌微呷一口,顿觉透骨舒爽。忽闻对桌几人窃窃私语道:“听说公主的神珠丢了,正派人四处寻找呢。”
“我也听说了,不知是真是假,这可是事关紧要的大事啊,神珠一丢,昌隆不再啊!”
“正是如此,所以公主找了赫赫有名的江湖五公子,想必是忌讳官府的动作过大。”
千音若有所思地听了一阵,轻轻开口问道:“这件事本该是机密,怎会闹得如此沸沸扬扬?”
阿絮却不以为然:“本来你们几个就算单独走在街上也会引人注目的,如今五人一同上路,闲言碎语自然数不胜数。”
千音淡然一笑:“你是怕全天下的人不知道我们此行的目的呢,还是本就想闹得人尽皆知?”
嗓音虽低,可言语间隐有锐气,阿絮睁大眼,目中渐露星芒,若萧忙道:“自去年的名剑大会之后,江湖上不知多少双眼睛死死盯着咱们呢。小三说的没错,我们五人从未结伴而行,而今之举,恐怕在入苍国的时候就引来了旁人的注意,想要隐匿行踪也难。”
千音默不作声,只弯着嘴角略一点头,楼观日却小声嘀咕道:“传言到如此地步,和官府有甚区别?何况我们势单力薄的,又占了哪点好处了?”
阿絮却笑眯眯道:“这件事人多了才办不好呢,我相信你们定会不辱使命的。”
元曦轻拍她的手背,又续了茶水,满目的柔情直泻眼底,楼观日不禁翻了个白眼,兀自按下不言。
夏日里暮色迟迟不至,待到周遭声嚣尽歇已是月上中天,六人聚在一间屋内,或坐或站,倒有半数是慵懒模样。楼观日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黑扇,拖长了调子道:“究竟要商量些什么啊,还硬要在这夜深人静之时。”
若萧朝重云使了个眼色,他悄无声息地掠至门边,侧耳倾听一番,略点了下头,元曦则大大咧咧坐上了窗前的案几,千音也踱步至房间另一头站定,阿絮双手支着下巴挑眉轻笑着,只剩下楼观日瞪着眼颇有些不知所以然。
只见若萧自怀中摸出五个绣囊在桌上一字排开,正是红、黄、蓝、绿、紫五色,他环顾一周,难得地注目凝神,刻意压低了嗓子道:“公主给了这五个绣囊,嘱咐一定要按照红黄蓝绿紫的次序一一开启,现下我们便开这头一个。”
说话间,他伸手将红色的绣囊解开,里面仅小小一笺,上书:锁魂香。
足足过了盏茶的工夫,楼观日才将那小笺捏起来,翻来覆去看了几回,怔怔问道:“就,就这三个字?是那什么号称有通天地之能的国师写的?也太谨言了吧!”
见阿絮点头,他又嘀咕道:“真够邪门的,这算什么线索啊,难道另四个绣囊里也是这样的三个字?”
阿絮依然点头,他大叹一句:“高人果然是高人,天机不可泄露就是这意思吧,可好歹也多写点,好叫我们能窥得出其中的秘密啊,否则去哪里找那珠子!”
元曦将腿搁在桌案上,拍了拍衣角说道:“光这三个字也未必看不出什么,你的脑袋果真是石头做的么?”
“你倒说说能看出什么来,江湖上的大小消息虽多,可我一时半会还想不起有哪桩能联系到这上头来的。”
元曦正要还口,若萧轻轻扬起手,几人且听他说道:“楼大少说的对,线索确实太少了,仅仅三个字,可猜可想的却有很多,又难有能互相联系的地方。我们虽出师多年,可并不经常在外走动,江湖上有些消息难免了解得少一些。大家想必知道,线索越是稀少,就越需要庞大的消息来筛选验证,我就怕会花费太多的时间,误入了歧路。”
阿絮将长发勾至胸前轻轻一捋:“这倒无需担心,不是有个楼大少有事没事都在江湖上闲逛么,再不济,问问那个臭骡子也是可以的,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我看说的就是他吧。”
若萧转首一笑:“我倒不知千鹰竟然还擅长这个。”
阿絮闷着嗓音道:“他有一本江湖轶闻录,端的是通晓大事小事天下事呢。”
听那不情不愿的口气,若萧笑着坐下:“那就先听听千鹰你的看法吧。”
阿絮忍不住偷偷望去,半隐在黑暗里的那人似是悠然一笑:“那好,我且来抛砖引玉,大家听了不妨指正一二。锁魂香三字,首先当注目于这个香字,天下制香的名家不过区区数家,且大都是生意人,素不与武林中人来往,如果不是心怀不轨别有所图,我想差不多可以弃之不谈。而从锁魂二字也可看出,此香来路不正,隐有煞气,那么,首先考虑的便是毒香……”
楼观日豁然起身:“江湖上以制毒闻名的当属毒刹谢仪,而她远在坨坨山,是以阿絮你候在东门口,便是此意?”
阿絮迟疑道:“也不完全是因为此,尚有别的可能,而且毒刹她为人淡泊,总不会牵扯其中吧。”
楼观日道:“并不一定是牵扯其中,而是她可能掌握着更进一步的消息。”他顿了顿又道,“嗯,听说她那唯一的弟子也是个制毒高手。”
阿絮猛一皱眉:“自然不会是她了,人家都隐逸世外二十多年了!”
楼观日小声道:“你也排除地太快了,我还想见见那位昔日的美人呢。”
元曦斜睨过来:“你若一直活着自然有机会见到,也不急在一时嘛。”
若萧含笑朝千音略一点头:“接着说吧,别被他们打了岔。”
千音继续说道:“香能锁魂,一种可能是杀人,还有另一种解释,就是控制人的心智,如此一来……”
“是枷锁的锁,而非索命的索。”重云冷不防说道。
千音目光微闪,颔首道:“确是如此,故而后一种的可能性更大些,那么我们便可考虑世上有哪些香是用来控制人心的。”
楼观日皱眉思忖半晌,说道:“花香、酒香、书香?返生香、却死香、回魂香?”
元曦不禁嗤笑道:“我看酒香倒有可能,返生香什么的都只是传闻罢了,难道真的存于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