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俯看着她。
“我只想知道你处心积虑做了那么多,到底意欲何为。”他轻笑了笑,又恢复了素日的清冷,“我们只是十年未见的故人,这扩云山也不是什么逍遥地方,你羁留数月不走却是为何?你我往日的交情并不深厚,见面无言以对,不见亦不会如隔三秋,你是金枝玉叶,却为我洗衣做饭,事必躬亲,这日子久了,我便错错以为好像那寻常百姓家的恩爱夫妻……”
他的声音愈渐轻婉,到了末尾处似是不忍触及般轻言慢语,眉宇间凝住的是淡淡流转的温柔。
她看着看着,心中升起一丝希望:“你难道不知,我一直待你如夫君……”
话音刚落,她瞧见那蓦然抬起的眼中闪过一道晨曦,便定下心神,轻轻靠近他,轻轻触上他冰冷的手背:“我承认自己处心积虑,从驸马亡故那天起,我就在盘算着今天的一切。想要一直陪着你,不再心存芥蒂,想要你永远看着我,眼中不再藏着隐痛。我不愿忍着,也不愿等待,你就是我的,从一开始就是!我怕我矜持一点,犹豫一点,你就又戴上了冷漠的面具,我不信什么情真缘浅,我要的,就一定要得到!哪怕我是算计了你,可也是怕你拒绝,怎么就不能原谅呢?”
他静静听着,末了略是自嘲地一笑:“这一切竟然都是我的错……”
在他将一个女孩的倩影装入心间的那一刻起,一步一步的错下去,直到无可挽回。人生至苦莫过于求而不得,陈年旧伤依旧在隐隐作痛,在阴风湿雨的季节里提醒着她的绝情,哪怕错到了极致,他也已经遭到了报应不是吗。
“你……不回去了?”他有些迟疑地问。
而她却固执地直直瞪着眼:“只要你愿意娶我!”
他似笑了笑,细密的雨滴凝在睫毛上,晶莹如珠,却也掩去了将溢眼眶的湿意:“给我泡一杯茶吧,在柜子顶上的暗格里。”
当她披着沐浴后的新衣迫不及待地打开暗格,不由愣住,龙凤团茶!是她送他的那两饼龙凤团茶!
看得出是极细心地保存着,陶罐的底部铺了一层干燥的木炭,罐口以牛皮密封。她轻嗅了嗅,余香不绝,立时跳将起来新烧了壶水,又草草洗了两次茶,便不顾烫手地捧至他面前。
他一点一点地抿着,双目低垂,似是在品味十年陈茶的芳香,缭绕的水雾上涌,将他的两颊染成微微湿润的桃色。她强压下心头的躁动,轻问道:“千鹰,你答应了我是吗?”
那一杯茶喝了良久,她一次次续上水,一遍遍揣摩他面上的每一分变化。直到他推开茶盏,薄唇已被烫得鲜红如血,那温和的声音像是静谧流淌的山泉将莫名的燥热都一一化去:“本以为这龙凤团茶会永远藏在那里,没有人理会,也不会有人想起,可你来了,像是熏人欲醉的春风那样叫人不可抗拒。我在等待,等待你变成肃杀的秋风,更或是刺骨的冬风。你知道么,夜深人静时,我屡屡从睡梦中惊醒,总怕身边的被褥早已冰冷,每次一个人守着这间屋子,总怕那上山的路上再也看不见你的身影,而熟悉的气息不在了,我便会想着这是不是就是命定的结局了……”
“别说了,别说了!千鹰,都是我不好,不怪你不信,是我一直都……”泪忽如泉涌,她扑进他怀里,反反复复亲吻那烫红了的唇,恨不能化为蔓藤将他紧紧缠绕,“只信我这一次,好不好?就这一次。哪怕不信我,也要信我们的孩子啊,若以后他问起爹爹在哪里,我难道能说他的爹爹一直不肯相信娘亲,不肯娶她吗?”
好吧,容我最后一次用一番心计,真的是最后一次了。她暗自屏住呼吸等待他的回答,却见他愣怔良久,才淡淡笑道:“我何时说过不娶,只怕你是心血来潮,不时便要离我而去。”
“我再不离开你,永远不会离开……”
终于是等到了,历经漫漫长路上的孤独,跨越千山万水,无数黑夜,一切的伤情别离似乎也只是为了等待这一刻的温暖相拥。
窗外卷进一阵清风,带来海棠果的甜香,她眸子一转,与那个人视线交缠,不禁露出一个温柔的笑。
他说:海棠如你,我挚爱着海棠,便也挚爱着你……
她止不住面上的浓浓喜悦,心道:这样的甜言蜜语不知前世要清修多少年才能听到,十年的苦也不算白吃了……偷眼望去的一刹,似是融进了渺渺星河,下一瞬却被唇齿间轻柔的吮吸迷得恍然入梦。
是梦么?那便永远也不要醒!
尾声之承君诺
“这么多海棠果也不知吃到什么时候。”坐在他腿上,倚靠在男人宽大的怀抱中,她只觉满心的安然。
温暖的濡湿在额间盘桓良久,听见他低软的嗓音说道:“吃不完便腌成梅子,你说可好?”
她眉眼一展:“是呀,海棠果酸酸的,腌成梅子定是不错。”
“嗯,你时常含几颗在口中,便不会总是想吐了。”
她听了,心中一暖:原来,他竟也是懂的,心中也是惦着她的。
一念之下,只觉无限欢喜,不由道:“这里的冬天不好过,你的身子也还要好好将养,我们去尘月谷小住一阵可好?”生怕他不肯答应,她环抱着他的脖子,软着嗓音问道。
他柔柔望一眼那尚不明显的小腹,微颔首道:“这里确实不适合养胎,去尘月谷有岳父岳母照顾才放心些。”
果然还是替她想的多些,解开了他的心结,往后的日子不知会有多美,她顿时喜在心头,嘴上却还是不依不饶:“你心里只是为了孩子么,莫忘了我们的亲事啊,我可不想没名没分地给你生孩子!”
他轻笑出声:“催着男人娶你,这样的女人可不多见。”
她一把推开他,佯怒道:“还不是你个臭骡子,不催一催你,还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呢!”若不是怀了身孕,又哪能等到他放下心结的一天,面对如此冷然淡漠的一个人,又怎能责怪她的处心积虑呢。
他只是笑着并不回话,揽过她的肩头,将下颚轻轻搁在额角,阿絮替他系上颗盘扣,静静说道:“对不起,不能给你驸马的身份,这一辈子都不能堂堂正正立于世人面前,只能回去尘月谷……”
他微一敛眉:“我并不在意那些,你也不用烦恼。”
她兀地直起身子:“你再说一遍不在意能不能和我成亲!”
他顿了一顿,才道:“我……在意得很。”
她满意地轻笑:“就是嘛,别打肿脸充胖子,说实话会要你命吗?”她正要习惯性地抬手捋发,他却轻轻勾过发丝挽至耳后,两人相对一笑,满目柔情。
她缠上双臂,缩身在那心心念念了许久的怀抱中,幸福地眯起眼:“虽然不是驸马,可我阿絮的夫君是非你莫属,届时叫爹爹为我们主婚,你说可好?”
“嗯。”
只要她还在身边,这世上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只要她望着自己,这世上一切的美好都比不过那一汪笑眼中的缱绻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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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丫头,你跑什么啊!”面前忽然横过一道人影,定睛看去,恰是位风韵犹存的中年美妇,只见她围着阿絮踱了半圈,笑得不怀好意,“瞧你跑得这样急,也不顾了身子,不是想偷偷摸摸去看新姑爷吧?”
阿絮抚了抚微凸的小腹,抬首展颜,与她笑得一般妩媚:“琴姨,方才肚里的孩儿动了动,说要见爹爹,我自是不忍违了他的心意,孩子尚小,便有此孺慕之心,琴姨你看将来是不是个孝顺孩子呢。”
穆璇琴举袖轻笑道:“你这丫头说起谎话来连眉都不皱,你有孕才多久啊,孩子便能哭着喊着要见爹?怕是你这个新娘子着急着见相公吧!”
被戳破了谎,阿絮也不脸红,大大方方道:“我与千鹰自再见之日起从未有一日分离,可如今回了尘月谷,成这个亲却要我们不得相见,我如何忍得住!”
穆璇琴正色道:“不是不肯让你们见面,一来你未婚有孕已是不成体统,如今又要破了这礼数,琴姨不是怕折了你俩的福气嘛。你就算不为自个儿想,也该为这未出世的孩子积福啊。”
阿絮垂头想了想,微一颔首:“那,我与他说说话总行吧,不见面,就隔着窗子说两句。”
她目中渐露央求之意,盈盈带泪似有承不住的忧伤,穆璇琴虽知她翻脸极快,可也不忍拒绝,便牵过她的手:“这会儿倒是恩爱不离了,听你娘说以往可是相敬如宾得紧。”
阿絮知道她是留了几分颜面的,任她数落了两句,只喏喏认了错。
兜兜转转足有盏茶工夫,才远远瞧见屋角,想是怕她偷溜过来,竟是做足了架势。那窗子虽然开着,可近几日风大,便垂下纱帐,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阿絮腹诽不止,可到底关心他的身子,眼见穆璇琴立在两丈之外并不走远,也只好轻叩了几下窗棂唤道:“千鹰,千鹰……”
纱帐微荡,模糊的身影立时出现在窗边:“絮。”
几日不见,即便听到一声轻唤就欣喜非(…提供下载…)常,阿絮从头到脚问候了一遍才略略心安,架不住心中疑问又道:“你不奇(…提供下载…)怪我是怎么来找你的?”
他似是一笑,低柔的嗓音仿如掠过枝头的轻风,撩得她心尖微痒:“还不是你硬要坏了规矩,否则琴姨也不会紧跟着你不放了。”
她听了颇有些委屈:“我费尽心思来见你,你就不想见我么?”
他沉默良久才道:“我将你放在心里,便是每日每夜长相厮守。”
阿絮眼儿一亮,顿觉柔情满怀,这家伙不说则已,张口便是入骨的甜蜜,回味几许,不觉吃吃笑出声来,穆璇琴瞧着她那呆傻的模样,摇头暗叹道:果真是一物降一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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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臭骡子呢?怎么还不见人影,偏叫大家等他不成?”阿絮嘴上不依不饶,可一放下手中的乌鸡汤便奔至门边张望起来。
叶小桐笑道:“适才你琴姨过来,说小丫头哭闹着抓了千鹰要听曲儿,你也知道他有多心疼女儿,自然是宁可饿肚子也要随了她的心意了。”
阿絮撇撇嘴,嘟囔道:“连个爹娘都不会叫呢,他怎么知道是要听曲儿?”
“这才叫父女连心吧,想当初你爹爹也是极宠你的。”叶小桐一一摆上箸子,扬手招呼,“念香,快叫你爹娘过来用饭吧。”
阿絮颇是好奇:“爹可不会吹曲儿啊,那是怎么哄我的?”
“你爹啊,起先只会抱着你摇啊摇的,可你常常大哭不止,有时非要跃上树去听鸟叫,或是坐进浴盆在狼湖上打几个旋,实在不行,让你扯了他的胡子玩,你也就不哭了。”
闻言念香大笑起来:“姑姑,你小时果真了了啊!”
阿絮不禁有些面红耳赤:“爹,我娘说的真有其事?”
杨严尘捋了捋胡子,看着递过来的一碗饭耸如高山,不由苦笑:“我生怕被你娘用饭埋了,她说是真便是真的吧。”
这回轮到阿絮笑得前仰后伏了,叶小桐砰的一声放下碗,佯怒道:“别笑了,你快些吃完把食篮给千鹰送去。”
阿絮捂着嘴与念香对视一眼,略是点头,匆匆咽下饭食,拎起竹篮朝东头的木屋走去。
此时已到了海棠初绽的时节,娇红柔绿春意浓浓,望着门前的一树芳蕊,她不觉停下脚步,清扬的曲声细微绵长听不真切,在斜阳薄淡的剪影里独享一份宁静。她听了一阵,小心翼翼推开门,瞧见青衫男子垂首坐在摇篮边,小小的叶片执在手中,伴着傍晚朦胧的光晕勾勒出别样的温和柔静。
她虽不忍打扰,可天色实在有些晚了,便放下食篮,温言道:“千鹰,先用饭吧,我来哄她。”
凑至跟前,看小丫头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一双小手似隔空抓着什么,她伸出指头逗弄起来:“幻儿,幻儿,让爹爹去吃饭好么?否则怎么有气力给你吹曲儿呢?”
他悄悄弯起了嘴角:“才不到两个月,怎么听得懂。”
阿絮抬眼一瞪:“就许你与女儿心意相通么?我说的话她必定也是懂的,看她不是笑了么?幻儿幻儿,乖啊……”
拉着他到桌边坐下,看似随意地说道:“千鹰,再生个儿子好不好?一儿一女才叫圆满啊。”
他听了微一愣神:“好是好,却怕你太辛苦了。”看她从食篮里将几碟菜端出,并了箸子与饭碗一同递过来,反手轻覆住她的手背,将她拉至近前坐下,“不必急在一时,等幻儿大一些再说。”
“幻儿再大一些?三岁、四岁,五岁、六岁?”
察觉出她语气中些微的失望,他放下箸子,正色道:“怎么了?为何突然急着想要儿子?我从未有养儿以承家统的想法,岳父母似乎也没有……”
“不是。”阿絮飞快地摇头,“我知道你不在意这些,可若是往后没有了沿袭你罗氏血脉的子孙,我岂不是罪过,难不成要幻儿招个上门女婿?”
挽住她的手在掌心轻轻握紧,他一字一顿道:“知道我不在意还烦恼这些做什么?本以为你这十年应有所长进,可还不是心浮气躁、难解忧思?相逢不易,却要朝秦暮楚挑三拣四,相守不易,更奢望长长久久永世今生,有了女儿缘,又想要儿孙满堂,你若永不知满足,那便永远活在求而不得的烦恼中。”
阿絮渐渐垂下眼:“我知道我贪心,遇到你的时候嫌你不够好,得到了,又怕这好日子不够长不够久,可现在,如果再不做点什么讨你欢心,恐怕你再不愿看我一眼了。”
那哀怨的语气惹得他轻笑出声,拍拍她的手背问道:“为何这样说呢?”
她抱怨起来:“你整日里守着小丫头,看都不看我一眼!”
他收了笑,抚过她因操持家务而特意剪短的指甲:“她长得像你。”
阿絮暗喜,转眼仔细打量了一番,蹙眉道:“我怎么看这眉目反倒像你的地方多些?”
当那带笑的眼脉脉望向她的时候,清澈如水,款款动人,她心道:像他便像他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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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草飞英里,春意盎然,一个小小的粉色身影轻快地掠过树丛,看她身量还不及一旁的刺梨高,却努力高扬着手臂欢声叫道:“娘,娘,它飞上去啦!”
“幻儿跑得可真快,瞧那纸鸢飞得多高!”阿絮抬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