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把手伸进被窝摸了摸父亲的手和脚,全是冰冷的。他脱下外套,盖在父亲的身上,又环视屋子,看见桌子上有两个空的瓶子,那是输液后留下的玻璃瓶子。他拿过瓶子,来到火炉边,火炉上方挂着的铁茶壶里有热水。许书伟取下茶壶,小心翼翼的把茶壶里的热水灌进瓶子里。他一边往玻璃瓶子里灌热水,一边在心里和自己打赌:如果玻璃瓶子遇到热水后不炸裂,他父亲的病就会好。结果,等到两个玻璃瓶子灌满热水,依然完好无损,他长长的松了口气,觉得是一个好兆头。他找来两条旧毛巾把瓶子包好,放到他父亲的脚边,希望这两瓶热水能够温暖他父亲冰冷的脚。
许书伟重新坐到床前的板凳上,右手支在床沿上,手掌托着下巴,久久的望着躺在床上昏睡的父亲。他的脑海里却总是浮现出父亲身强力壮时,挽起裤腿、赤脚走在田里,一手扶犁,一手挥着鞭子,嘴里不停的吆喝着耕地的情形。那时的父亲健壮而神气,是脚下那片土地的主人,是牛的司令……许书伟极力回忆着,他父亲是什么时候开始变老的,可是,却根本想不起来,仿佛他父亲一夜之间就从壮年汉子变成了老年人……老人粗重、吃力的喘息声,在这寂静的夜晚格外刺耳,就像一只超负荷运转的风箱,嘴巴上花白的短胡须随着呼吸颤动着。外面是一片漆黑,屋里灯光昏暗,一个躺着,一个坐着的身影重叠着映在靠墙的蚊帐上,这身影比本身要大许多,都那么一动不动的,时间仿佛凝固了。
许书伟看见他父亲的手在棉被底下动了一下,随后慢慢地睁开了浑浊的眼睛,瘦削松弛的蜡黄的脸上仿佛有了一丝生气,眼睛也仿佛明亮了一些。许书伟心里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他把身子探向他父亲,轻轻说到:“爸,我去叫妈和哥来。”他父亲伸手抓住许书伟的手,呼吸比先前更加困难,他父亲急促地喘息着,却异常平静地望着他,就这么望着,一句话都没有说,几分钟之后,他父亲的手松开了……许书伟本能的看了看手表,四点三十二分。他紧紧握住父亲的手,跪在床前,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他也不需要再克制自己,强装镇静了……
第四章
更新时间2010…12…3 10:17:14 字数:3314
四
许书伟的母亲和雁鸿睡在隔壁的屋里。他母亲躺在床上,睁着双眼一直没有睡,她留意着这边屋里的动静。听到许书伟的哭声,他母亲来不及穿外套,急忙赶过来。看着许书伟刚刚咽气的父亲,平静地说到:“书伟,去叫你哥和嫂子过来。”
“我去吧。”雁鸿紧跟着来到屋里,边把外套披在母亲的身上,边说到。
许书伟的母亲拿来毛巾和瓷盆,来到火炉边,她取下铁茶壶,将里面的热水倒进瓷盆里,用手试了试水温,回到床边,开始给许书伟的父亲洗脸。洗完脸,她揭开棉被,一边给书伟的父亲擦身子,一边对书伟说到:“去把你父亲的寿衣、寿鞋拿来,趁这身子还是热的,好给他穿上……就在那个箱子里。”许书伟听见母亲平静的声音,抬起脸望向他母亲,母亲的神情异常的平静,她专注的给他的父亲擦着身子。许书伟站起来,来到箱子边,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寿衣、寿鞋。
雁鸿深一脚浅一脚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的路上,她原本是最怕黑夜的,可是现在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她一点也不害怕,她只是觉得分外的悲伤和寒冷。好不容易,雁鸿来到华伟家,她还没有把话说完,英兰就弯着腰,拖声带调的哭起来了,雁鸿连忙去扶住英兰。其实,这不过是一种形式、一种风俗而已,英兰的内心不见得真有那么难过,她也并不比雁鸿更悲戚。一路上,英兰哭声不断,她的哭声有着极高的调门,时起时伏,回荡在寂静的夜空,走在旁边的雁鸿,默默地流着眼泪,内心却替英兰担着心,生怕她有什么闪失……
等到他们到家,他们的母亲讲到:“华伟,你去请关山叔过来,帮忙安排你爸的后事;英兰,你去趟小华家,叫她回来。”
等到关山叔和华伟回来,天已经大亮了。关山叔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干瘦老头儿,戴着一顶便帽,穿着一件旧蓝棉袄,蓝棉袄外面罩着一件黑棉背心,没穿袜子的光脚套在一双旧胶鞋里,手里总是拿着一根短烟锅。方圆一带,无论谁家红白喜事,都要请他帮忙,因为他通晓这方面的所有礼仪。关山叔径直走进书伟父亲的房间,来到他父亲躺着的床前,仔细看了看死者,询问了一些诸如几时去世、穿了几件寿衣、栓了多少根细线织的腰带之类的问题。然后,背着手来到堂屋,非(。kanshuba。org:看书吧)常专业的上下左右看了看,随后对华伟和书伟讲到:“华伟是长子,应该去向所有的长辈、亲朋报丧;书伟留在家里准备接待来客吧!”说完,他又转向书伟的母亲问到:“东西都准备齐了吗?”
“他关山叔,都差不多了,该买的早就买回来了。您老再给看看吧……”他们的母亲谦和的回答到。关山叔把办丧事用的物品大致看了看说到:“齐了,够了。”之后,他和书伟的母亲一起,安排了帮忙的人员,哪些人负责哪些事情,关山叔都认真记在了一个小本子上,这些人大都是族人中许华伟、许书伟的同辈或者晚辈,一般是女人负责厨房工作,男人负责搭建灵堂和接待。
在关山叔有条不紊的指挥下,帮忙的人很快就到齐了,等到大家明白了自己的工作后,立即各就各位、各干其事。很快就有人就地取材砍来了竹子、柏树枝,搭灵堂、做花圈;需要的桌椅、板凳都搬来放置好了……只半天功夫,堂屋就变成了肃穆、悲凉的灵堂。这个供人参拜、凭吊逝者的灵堂大门两侧贴着白纸黑字的挽联,挽联上方和横联正中挂着白纸做的大白花,漆黑油亮的棺木上也放了一朵白纸做的大花,棺木前放着遗像,遗像前点着白色的蜡烛,贡着馒头、水果等贡品,棺木下燃着长明灯……灵堂外的屋檐下,坐着请来的由三个五十开外的男人组成的小型哀乐队,他们用手中简易的乐器,熟练的演奏着沿用了不知多少个世纪的、只有简单曲调变化的哀乐,时高时低的哀乐声,虽说粗犷、吵闹、,却也空寂震撼人心。之后请来的留着长长花白胡须的、颇有一些道家之气的、清瘦的风水先生,他用罗盘之类的工具,查勘地形,挑选了上风上水的墓地,又根据死者去世的时辰,结合黄历,确定了下葬的时间,这一切虽说没有科学依据,倒也是一套极为复杂的民间学问。根据风水先生的推算,许书伟的父亲需要在家祭奠五天,辰时下葬,方才吉利。人们对风水先生的话从来都深信不疑,一方面因为他们是这方面的专家,另一方面,也是最重要的,是因为乡里人对鬼神的无限敬畏……
随着时间的推移,厨房也就忙碌起来。刷锅、洗碗、切肉、摘菜、攒火、做饭,死去的人要安葬,活着的人也要吃饭。这么多客人,吃饭要分好几轮,就在外面的院坝里摆着桌椅、板凳,轮流开席吃饭;晚上睡觉,农村没有旅馆,远处而来的客人,就安排到附近的这家住几个人,那家住几个人,这一切都有关山叔帮忙安排,倒也井然有序。
农村的生活很简单、枯燥,婚丧嫁娶是人们共同的大事。虽然只是一个院子到另一个院子,这根田坎到那根田坎,可是毕竟调剂了生活。如果,不是特别的农忙季节,姑、舅、姨、表,远亲近邻都会放下手中的活计,聚到“过事”的那家,做客的做客,帮忙的帮忙,相互打听家常:某某的女儿出嫁了,嫁到了哪里;某某的儿子娶了谁家的闺女;谁家生了儿子;谁家盖了新房子;谁去世了……一切能够谈论的话题,都有交流的必要。所有参加葬礼的人,都要等到葬礼结束以后,方才慢慢离去,这期间便聚到一起交流情感、交换信息,这是难得的聚会,尽管是丧事,只要死者不是夭折的人,大都办的热热闹闹的,悲痛是逝者的家人,对于客人而言,悲痛只是一小会儿,参灵祭拜结束,悲痛就跟着结束了,他们不用顾及主人的情绪,意气相投的聚到一起,坐在火炉边,喝着茶,嗑着瓜子,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话家常,让累积许久的话题得到充分的交流。所有的事情都是这么办的,所有的人也都这样,所以主人家不会觉得客人失礼,更不会怪罪什么。
刚开始,雁鸿看见刚来时客人哭的悲痛欲绝,转眼间又看见他们喝着茶,有说有笑,觉得不可思议:一个人的情感怎么转变的这么快?等到她看见嫂子英兰,她几分钟以前陪着客人嚎啕大哭,几分钟以后,又陪着客人谈笑风生,更是觉得莫名其妙。无论哪种情形,无论内心多么悲伤,雁鸿都不会放声大哭,可是,在丧事中,无论如何她也笑谈不起来。雁鸿远远地注视着他们,禁不住想到:“他们的悲伤是真诚的,不过也是短暂的,他们把生死看得这么平常,或许,他们更能够坦然的直面死亡吧!”雁鸿回过头看了看远处的许书伟,他整天站在屋前的小路上,一有客人到来,他就连忙下跪行礼,然后,客人会搀扶他起来。而华伟呢,两、三天内,要跑完所有的长辈亲戚,这会儿或许正挨家挨户的报丧、挨家挨户的下跪呢。这是这里经久不变的风俗,“孝子”是必须下跪的……
陆陆续续来了很多客人,他们当然不会空手而来,除了他们的悲伤、眼泪,还有二、三十斤谷子,或者几斤面条,或者现金,这既是慰问品,也是一份人情,专门有人做记录。送谷子的人占绝大多数,在这个落后的穷乡僻壤,谷子因为可以填饱肚子,在人们的心里是神圣的,因而被赋予了货币的一般职能,有了一定的流通价值。
第四天,来的客人中有三位年轻姑娘特别引人注目,她们的年龄都在十七、八岁上下,梳着流行的发型,穿着色泽艳丽、做工粗糙、布料质地低劣,但是款式新颖的时装,手上戴着因为太大,反而一眼就让人看出是假的宝石戒子,脖子上戴着装饰项链。她们三个人自始至终坐在一起交头接耳,仿佛已经不屑与其他人说话。她们相互之间不再说当地的方言,而是说着有些蹩脚的、并不标准的普通话,加之,她们与众不同的穿戴,一看就知道,她们是外出打工回来的,她们刻意要与众不同,不过是显示自己与从来没有出过门的乡里人是不一样的,她们到过大城市,是见过市面的、有些“体面”的人。她们很快就学会了否定,用半道上学来的所谓的“城里的时髦”,来否定自己生长期间的“土地的真实”,来否定自己曾经虽说贫穷、但是勤劳朴实的生活,不经意间往往会给人一种怪异的感觉,她们的言谈举止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东施效颦”、“邯郸学步”的典故,然而,她们自己却并不知道,她们太年轻了,正得意于自己的改变、自己的“进步”呢!雁鸿看着她们,为她们在生活的压力下,过早的丧失了生命中的淳朴秉性而感到遗憾。她们可没有意识到自己丢失了珍贵的东西,反而自鸣得意,旁若无人的谈论着她们感兴趣的幼稚无聊的话题。
雁鸿从她们身边走过,不打算和她们说话。却被一只手轻轻扯了扯衣角,雁鸿回过头看了看,只见其中一个姑娘冲她浅浅一笑,随即央求到:“我们说说话吧!”雁鸿坐到她们旁边,一时她们都不知从何说起,沉默中,雁鸿看见她们神情尴尬,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第五章
更新时间2010…12…8 16:36:37 字数:3492
五
“你们在哪个城市工作?”雁鸿打破沉默问到,其实,她并不想知道她们去过哪里?都干些什么工作?只是为了找个话题而已。
“我们都在广州打工。”那个请求雁鸿说会儿话的姑娘,急忙回答到。
“习惯吗?”
“刚去那阵子,不习惯,现在已经习惯了。你不认识我们,我们就住在那边那个院子,是你的晚辈呢。我爸爸同书伟叔是一辈儿的。”其中一个姑娘一边说,一边指了指她们的住处。
“你们是亲姊妹吗?”
“不是,是堂姊妹。”
“你们还出去打工吗?”
“过几天就走。不然怎么办呢?外面再辛苦,干三、四个月,也顶在家种一年的地。”
“这么说,你们很满意在外面打工的收入了。”
“是啊,丽姐有一次光小费就挣了八、九佰圆呢。”一个姑娘兴奋地说到,“丽姐”就是请求雁鸿说话的那个姑娘,看见雁鸿疑惑的目光,才说话的那个姑娘推了推丽姐,说到:“丽姐,你讲给婶子听听嘛。”
“说来听听吧。”雁鸿看见那个叫“丽姐”的姑娘欲言又止的样子,笑了笑鼓励到。
“那还是我刚去广州不久,在一家宾馆当服务员的时候,那天领班的大姐没有来,大堂经理让我给四个老板模样的人开了房间。又把我叫到一边,再三嘱咐我,每隔一段时间进去倒一次茶,看到的,听到的绝对不许告诉任何人,更别让人进去打搅。随后我进去倒茶,看见他们在玩牌,身后的四只密码箱全都打开着,里面全是一沓一沓的钱。我进去后,连大气都不敢出,慌慌张张倒完茶,转身刚要走,一个老板递给我两张钞票,我不敢接,只是傻愣愣地望着他,他看也没有看我一眼,说了两个字‘拿着’,我又不敢不拿。我拿着钱出来后,才长长的出了口气。那天下午到第二天凌晨五点多钟,我不时进去倒茶,中途又拿点心、水果进去,每一次,他们都会给我两张、三张小费。等到他们打完牌离去后,我掏出得到的小费数了数,有七佰八十元。一下子就得了这么多的小费,我真不敢相信,可是,我数了又数,真有这么多……看到这么多的钱,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心里酸酸的,只是想哭……我真的痛哭了一场……”
“丽姐,你也太奇'。kanshuba。org:看书吧'怪了,我要是一下子得了这么多的钱,笑还来不及呢,你却只知道哭。你想想看,二爸他们在家种地,要花多少力气才能够挣这么多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