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一净急唤道:“王爷――”
初云停住脚步,没有回头。
“王爷,我要用东西,昭然阁都有,我想搬到那里去。”
初云声音不带任何起伏:“在画眉进府前,你备在昭然阁里东西就早已清理干净了。如今她住在那里,有事没事,你都不要去打扰她。”
初云转身不带任何犹豫,穆一净眼中泪水终于潸然滑落。
初云才一出门,就碰见匆匆赶回来陈墨:“王爷,王妃过来了吗?”
初云眉梢微挑:“王妃?”
“方才我送穆大人出去,在园中碰见王妃,穆大人同她打招呼,还告诉她你在承芳阁。哎,王爷――”
陈墨话音未落,初云已经疾步走远了。
夜色深沉
初云大步疾行,才刚进了清风园,不防与对面一人迎身相撞,那人手中端着铜盆霎时飞了出去,砸在地上一阵叮铃咣当乱响。小丫环盯着初云胸前、腰上被溅得濡湿衣襟,吓得瑟瑟发抖,慌忙跪下:“王爷恕罪,王爷恕罪。”
初云沉声道:“王妃呢?”
“啊?”小丫环有点愣住。
初云紧抿着唇,越过小丫环径自往前去了。他几乎有些粗鲁地推开了昭然阁院门,然而左脚才刚跨进门去,又忽然退了出来,缓缓转头。正背倚院墙而立画眉显然早已看见了他,却并未出声相唤,只静静看他。
初云轻吁出口气,走到画眉面前:“眉眉。”
画眉应道:“王爷。”
初云像一个茫然追逐猎人,此时目标如此临近,他却反而哑然了,只干干问了一句:“眉眉,你方才去了承芳阁?”
画眉坦诚点头,并不否认:“是。”她看着初云身前衣襟,直皱眉:“王爷,你怎一身是水,不会至今没空换下湿衣吧?”
“怎会,方才走得匆忙了些,撞上一个端着水盆下人。”他知道她想说什么,“不打紧,睡前再换便是。”
画眉好笑地看着他:“急成这样做什么,我既说了会在这里等着王爷,便自会静静等下去。方才也是忽觉有些气闷,才会出去瞎转。”
幽黑夜里,画眉眼神明明灭灭,令人分不清喜怒。初云怔然看她,恍似又回到数月前那个凉爽夏夜,被风吹得浑身清凉人被他抱坐在腿上,嘻笑着对他说:“王爷,我不会让你在想起我来之后,却找不到我。”
初云艰难地笑,上前一步握住画眉手,柔声道:“当真闷么,我再陪你出去走一圈,可好?”
画眉点头,任他牵着自己走到院外。两人在园中慢悠悠地走着,初云轻声开口:“眉眉,穆一净――恐要在府里住段时间。”
画眉微笑:“嗯。”
初云紧了紧握住画眉手,再没说话。空旷清风园中,只剩下二人脚下踩碎落叶沙沙轻响。画眉侧转头去,夜色中她没法看清初云脸上表情。画眉唇角微笑一点点淡了下去,终至彻底消失。她缓慢却坚定地从初云掌心中抽回手:“王爷――”
一串急促脚步声打断了画眉话,陈墨气喘吁吁地冲了过来:“王妃,王爷。”
初云和画眉齐齐转过头,陈墨一脸惴惴:“王妃,属下大错,你千万别怪王爷啊。”
两人都有些莫名其妙,初云问他:“你大错什么了?”
陈墨向初云解释说:“王妃回府时候,交待我转告王爷,说她会在昭然阁等王爷,”他挠挠头:“属下该死,竟把这话给忘了,让王妃好一阵苦等,王妃你罚我吧。”陈墨硬着头皮认错,其实他也有苦难言,王爷一直和穆一净在一起,这话他没法说哪。
初云冷眼看陈墨,画眉反倒笑了:“别装了啊陈墨,多大事情就能把你吓成这样,别说这王府,就是放眼全京城,谁不知道你是王爷眼前红人,我哪敢罚你。”
画眉言笑款款,初云和陈墨却都说不出话来了,王爷和他属下大眼瞪着小眼直发愣。
画眉一笑:“好了,陈墨你先下去吧,我正有事情要同王爷说。”
陈墨正觉得他脆弱小心灵没法承受这怪异气氛,忙应着声退下了。
夜已深沉,王府下人们早将白日隐在树间廊下灯笼点燃,红色火光把黑夜中王府映衬得温暖而宁静。
初云定定看着画眉眼睛,不确定此时她眼中一闪而过嘲讽之色是不是出于他错觉。待他敛定心神注目一看,却见画眉仍如方才那般含笑看他。他扣在画眉胳膊上右手几不可察地一紧:“眉眉,你方才那话意思是,你觉得在我心中,你连陈墨都比不上吗?”
画眉惊讶地看着她:“你在说什么啊王爷,我不过同陈墨开了个玩笑,你竟也能联想出这样多来,”她无畏地取笑他:“你真复杂诶王爷。”
“……”初云哭笑不得,被堵得无话可说他只好转移话题:“眉眉,方才你说有事情要同我说?”
“是。”画眉点头,夜风将她额前碎发吹得打上眼梢,她不由眯眼。初云脱下外袍,环拢住画眉单薄身子:“眉眉,秋夜寒凉,我们先回昭然阁再说。”
“不!”画眉拒绝来得太过于断然了一些,她自己也有些被惊住了。想起方才画眉等在昭然阁门外情形,初云停在画眉肩上手一僵,慢慢收了回去,两个人一下子都陷入了沉默。
片刻后,初云缓缓开口:“不是你想那样,眉眉。”
画眉想了一下:“王爷,你是在说昭然阁吗?”
初云点点头:“昭然阁这个名字,确是穆一净取。那日你问我我没回答,不过是觉得那些事情早成前尘过往,与我们生活并无半分干系。眉眉,请你相信,我并不是要刻意瞒你。”
画眉笑道:“只是你没想到有朝一日,穆一净竟又提出要搬回那里,于是前尘过往一下子又变成当下现实了。”
“没什么回字可言。眉眉,从前她并没有在王府留宿过,只是有时过来,觉得困乏时候会去那里休息一下,因此在昭然阁备了些常用物事。你若不喜,今日随我回承辉阁歇息,我立刻命人把你东西搬回承馨阁。”
“好了王爷,”画眉出声打断他话:“我并没有追根究底意思,你也别在我面前回忆往事。王爷,我方才想说是――”她简单地将沉香锦事情说了一遍。征求初云意见:“王爷,我这样做会不会给你带来麻烦?”
初云却是越听双眉越舒展:“当然不会。眉眉,你一贯行事极有分寸,往后若遇到此类事情,急话大可以不必事先知会于我。”他看着她笑:“眉眉――”
画眉不着痕迹地退开一步,躲开初云伸过来要抱她手:“谢谢王爷答应我,那就先同王爷禀报一声,明日我会进宫一趟去找季总管。”
初云慢慢收回双手,沉沉看她:“你刚说什么,同我――禀报?”
画眉并不答他:“我近日总觉困顿,天色已晚,王爷,我先回去休息了。”她解下身上初云外袍,塞进他手里,迈步离去。
初云身形一动,拦在她身前:“你什么意思,眉眉?”
画眉奇怪地看着他:“我意思是我要睡觉了呀,明日见,王爷。”
“眉眉,你是说今夜不让我在昭然阁歇息吗?”
画眉笑着叹气,像是应付缠人小孩:“王爷,今日你我都累了,各自安眠,想是都能休息得更好一些,我走了啊。”她侧步错开初云,头也不回地走了。
初云看着她背影一点点淡出视线,静立在原处久久不动。
远远躲在暗处偷窥陈墨一步步挪了过来:“王爷。”
初云沉默半晌,方转回头来:“陈墨,之前眉眉让你带什么话?”
陈墨一字一句地复述:“王妃说,不管出了什么事,不管要忙到多晚,他都在昭然阁等王爷。”他小心地观察着初云脸色:“后来流苏也来找我,说王妃一整天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就……一直呆坐在昭然阁里等着王爷。”
初云怔怔看着陈墨,直到他出声呼唤,方挥挥手示意他退下,自己缓步走到清风园西北侧依墙角而建半片亭前,一步步走进亭中,背靠亭栏而坐,再不言语。
第二日,画眉吩咐流苏代话,请府里总管帮她备车。流苏没一会儿就回来了,说一切准备妥当,只等画眉出去了。
画眉换了宫装,走到府门口时,果然见马车已经等在了那里。流苏帮她掀开车帘一瞬,画眉脚步顿住了。
初云坐在车中,泛着笑意眸子看向画眉,伸了手过去接她:“眉眉。”
画眉微皱眉看他:“王爷,今日不是上朝日子吧?”
初云笑道:“我忽然想起有事要去东宫一趟,上来,眉眉。”
画眉正自犹豫间,初云已经探过身来,看起来画眉不上车话,他就要强行抱她上去。已经有侍卫探头往这边看了,画眉不得已,只好上了车。
画眉避开初云手,在他对面坐下。
初云并不在意地笑笑:“眉眉,需要我亲自去同季总管打声招呼吗?”
画眉摇头:“不用,秦画两家交情众人皆知,我去出面合情又合理。哪怕有人微辞,至多也不过给我扣顶恃宠而娇、仗着丈夫身份横行霸道帽子。若王爷亲自去说,朝中少不得又会有人揣测王爷要拉拢富商、别有用意了。”
初云摇着头看画眉,低低笑出声来:“并不至于这样严重。若传了出去,顶多也就是被严肃他们借机取笑一通,说我经不起枕头风,堂堂王爷竟也插手王妃娘家之事。”
画眉笑了一下,转头去看窗外。
到了宫里,画眉说要先去拜见皇后。初云提出先陪她过去,画眉拒绝,请他安心:“王爷,我知道怎样做。”
皇后见到画眉显得高兴无比,一再夸她肚子争气,又说要再给赏赐。
画眉笑着婉拒:“父皇和母后赏赐已经堆满了王府,再赏下去,臣媳就没地住了。”
画眉说得俏皮,一旁宫女忍不住掩了嘴笑,皇后也笑起来,并不坚持,又叫画眉品尝陈州新上贡海棠果。画眉忙从宫女手中接过一枚,正要张嘴咬时,忽而脸色一变,侧过身去掩唇干呕。
皇后担心地站起身来:“眉儿,怎了?”
画眉虚弱地笑笑:“也不知怎么回事,最近经常这样,想吐却又吐不出来。”
皇后放松下来,道:“别担心,女人有了身子大多如此,前三月会难熬些,坚持过去就好了。”
画眉站起身来:“谢母后教诲。臣媳这样动不动吐上一吐,倘若影响到母后胃口就罪大了,臣媳这便告退了。”
皇后笑道:“需要派人送你吗?”
画眉忙摆手:“不用,母后,我还得往内务府一趟。前几日季总管说宫里制了几样新绢花,要送去诚王府给我挑一些,我既然进了宫,就顺便过去看看,也免他跑一趟。”
出至殿外,画眉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心海棠果,慢悠悠地往内务府晃去。
怜香惜玉
初云到了东宫,被人一路领至东园,看见那里除了初霄和黄娴芝外,还有一名访客。
初云大步上前,见过初霄和黄娴芝后,方转过身来接受访客拜见。
那人身量修长,容貌俊逸,抬眼往初云看来。两双狭长眼对上视线时,陈召不由怔了神。初云含笑颔首,陈召忙起身向他弯身施礼:“陈召拜见诚王殿下。”
初云伸出右手虚扶他一把:“陈钦使多礼,本王可打扰了钦使与皇兄叙事?”
陈召忙道:“殿下客气,在下也已久坐,耽搁了太子和太子妃殿下不少时间,正要告退呢。”说着便客气地告辞离去。
黄娴芝笑着招呼初云坐下,又命下人上茶摆果,这才向初霄提起自己疑惑:“殿下,夏与明从前往来并不很多,怎会突然派出位使臣来访?”
初霄解释道:“芝儿,莫说是你,连父皇也奇怪这个,因是私底下命人查探了一下缘由。”说起这个缘由,初霄不免也乐了。
原来这使臣最近周访列,竟是为了逃婚。陈召自小便是夏太子伴读,在一次东宫宴上与夏双城公主相遇,双城公主对其一见钟情,誓要将其召为驸马。其实除了双城公主和夏皇帝、后妃之外,是人皆知陈召乃断袖之人,生平不近女色。然而这事没人敢跟公主说,只有皇后提了一句:“姑娘家,也总应矜持着些。”
双城公主大不以为然:“我为什么要矜持,若不快些表明心意,万一让别人抢了先,到时我连开口机会都没有。”
陈召招架不住公主穷追猛打,只好打着为夏广拓友名号,自请外出巡访。
黄娴芝笑不可抑,又连连感叹:“夏女子当真令人惊叹,连深宫女子竟也如此敢爱敢恨,豪爽不让须眉。你说是不是,皇弟?”黄娴芝笑着抬眼看初云,却见他既似听得专注,又似在兀自出神,像是想起了什么喜乐之事,唇角略微扬起,墨眸中泛起点点笑意,神情间竟是说不出来宠溺温柔。
黄娴芝看得不禁一呆。
初霄视线漫不经心地从黄娴芝脸上划过,出声问初云:“皇弟,在想什么?”
初云回过神来,也忍俊不禁:“是很有意思。不过皇嫂,你有所不知,这位双城公主之所以如此率性,与她经历也有不少关系。”
黄娴芝疑惑:“一个大内公主还能有什么不凡经历?”她转头看初霄,初霄摇头,示意自己也并不清楚。
初云笑道:“双城公主并非生来就在皇宫,十五岁之前,她一直呆在民间,那时夏皇帝也根本不知道这个女儿存在。”
女人天性好奇心重,身为堂堂太子妃黄娴芝也不能免俗,连声追问:“怎么会这样?”
“这其中说来话长。两年前,夏为充填后宫,下令广选秀女,各地都收集了当地美貌女子画像交到宫里。夏帝闲时无聊,陪着皇后一副副看,不料竟在其中发现一副极其古怪画卷。画中背景是一片碧蓝海水,时恰值涨潮,无数人匆匆离了海边往回撤,只留下一只孤零零小猪,趴在水边孤单地注视着众人背影。”
初云向后靠上椅背,右手随意地搭在桌上,神情闲适放松:“皇后纳闷之余不免恼怒,以为有人蔑视皇家威严,正要下令究查此事,不防身边夏皇帝失措得打碎了手中杯盏。夏帝当即向他年轻时私游过烟海镇发出几名密探,这些密探回来时,带回了一对母女,那位女儿正是皇兄方才所说这位双城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