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眉还未反应过来初云指什么,他已经蹲下身去握住了她脚踝。初云挑指拨开画眉被瓷片划破裙裾,认真地察看了一番,神色稍微放松下来。他自袖中取出一块洁白绢帕,细心地替她拭去小腿上被溅上茶汁,这才站起身来:“眉眉,方才有未烫着?”
初云额上沁着一层薄汗,一向沉静无波俊脸上也带出一丝忐忑,有些紧张地注视着画眉。
画眉目色复杂地看着他,方才在承芳阁如暴雨之前乌云般急厉聚起怒火一点点平息下来。她偏过头,淡淡道:“没有烫着,那杯茶水搁置已久,早凉透了。”
初云轻呼出口气:“那就好,我抱你进去,眉眉。”他不容画眉反驳,熟练利落地将她抱进怀中,放缓脚步走进了昭然阁。
进了昭然阁,初云小心地放下画眉,画眉立即往寝屋走去:“我进去换身衣裳。”
画眉换好衣服,侧身在床沿坐下,沉吟不语。半晌后她站起身来,放轻脚步慢慢踱至门边。她并没有出声,伸指挑开门帘,看见初云正背对着她方向立在窗边,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
画眉盯着他背影看了片刻,终是抬步出了房门。
初云听见她声音,背影微微一僵,反转身来,幽幽道:“眉眉,方才我竟然开始胡思乱想,以为你也许要一直呆在寝屋里,不肯出来了。”
画眉轻描淡写:“怎会。王爷是要在这里坐着,还是去别处?我现在要出门了。”
初云眸色一紧,走到她身前:“眉眉,你去哪里?”
“去办点自己事情。”
初云立刻又问:“什么事情?”
“王爷,我能有什么大不了事情,你就别追问了。”
“追问?”初云深深看她:“眉眉,你是我妻子,腹中还有我们孩子,我没法对你去向不闻不问。”
画眉定定看他几眼,缴械投降:“好吧,你是在关心我,我说错话了。王爷,我自小在爹娘和哥哥异常宽容管束下长大,不像你们那样懂得斟词酌句,所以别这样挑我字眼好吗?”
画眉语气中烦躁来得太过于明显,初云一时哑然:“……你认为我想同你吵架吗?眉眉。”
画眉摆手:“不不,我没这个意思。说实话,自从冒出个陈青娘后,我爹我娘就开始每天不停地争吵,最后终于吵到一个个弃家而去了。那种过日子法真是令人厌烦,我一点儿也不想陷入他们那样争吵当中。”
初云显然没想到她会忽然提起这个,而且“厌烦”二字实在出乎于他意料。他分明记得当初画在彬夫妇先后离去时,画眉是怎样地哭倒在他怀中。他不免诧异,带了探询目光去看画眉。
画眉索性说个痛快:“你知道吗王爷,在最后连哥哥也走掉之后,我又惊又怕同时,竟然开始控制不住地烦躁起来。我知道自己不该这样,他们宠着我长大,给了我十八年完整、幸福时光,我没资格厌烦他们。然而这件事情从头到尾,令我得出了一个自己很不愿意接受推论。”
画眉清丽大眼直直地看着初云,他别开视线,轻声问:“什么推论?”
“我忽然觉得,他们宠爱我前提,首先得是他们自己要爱得甜蜜、过得开心。你看,当他们感情遭遇意外时,我这个一向被捧在手心里女儿甚至都没法成为维系他们感情纽带。”画眉坦然看着初云:“但就在方才,我忽然有些理解他们了。想想看,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儿女身上凝结正是父母情意,如果这份情意都不存在了,那么儿女还――”
“眉眉!”初云厉声打断了她话,画眉被他惊得往后一退。
初云伸手扶她,在制住她后退趋势同时,也收回了手。他猛然转头看窗外,待气息平静后方转回头来,放软了声调:“眉眉,我珍惜我们孩子,如果你当真有什么胡思乱想念头,就立刻打消,别让我……”初云负在身后双手握紧又放松,强自咽下了后半句话。
画眉惊讶地看着他:“你在想什么啊王爷?你以为我会抛弃我们孩子?”她顿了一下,“我方才说那些,只不过是想告诉你――王爷,真正感情才是最重要,孩子、婚事,这些都应退居其次。”
初云涩声问:“什么意思?”
她毫不回避地盯着初云眼睛:“我想说就是,王爷,请你尊重自己心意,好好想想接下来该怎样做,弄清楚自己真正想要是什么。王爷,不管你作何选择,都没人会怪你,真。”
画眉语气平静,说出话条理分明,然而初云却像是完全没有听懂。甚至于,他看起来就像忽然不认识她了一样,看向她眼神中满是不能相信。
“王爷,别这样看着我。我只不过说出了自己想法,并没有说什么过份话吧?难道这样你就不能接受了?”
一个声音冷冷地□来:“王妃今日表现确惊世骇俗,谁要是能平静接受,才真是令人不可思议。”
初云和画眉都循声回头,看见娟宁公主一步步走进门来:“王妃,小净曾向我复述过她与你在太子妃寿辰上对话,那时我倒对你有些刮目相看,以为你有骨气、知进退,虽然强势逼人,却也是一心回护自己夫君,”她不掩嘲讽之色,“如今看来却也不过如此。”
初云将娟宁往后扯了一把,不让她继续靠近画眉,烦躁地说:“皇姐,别在这儿添乱了。”又对着门外冷声道:“陈墨,送公主回去。”
娟宁冷笑:“陈墨哪有空在这儿等着,你王妃方才那一摔杯,溅出瓷片把小净脸都划出了血道,陈墨如今正忙着请大夫给她处理伤口呢。”
画眉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初云脸色,然而他从方才娟宁进门起就一直沉着张脸,她什么也看不出来。画眉笑了笑:“是,方才我那样摔了穆小姐茶杯,实在是很没风度。但我一点儿也不后悔。”她笑看着初云:“王爷,是你说,在你面前,我永远也不必戴上面具,方才我正是本色出演呢。”
初云点头:“那话是我说没错。眉眉,茶杯摔了便摔了,这府里没人敢说你。”
娟宁自小到大何曾受过如此挑衅,气得直发抖,上前一步指着画眉:“你!你们!”
画眉毫不示弱:“皇姐,我今天真是出奇烦躁,什么也不想再说了。只请皇姐记住一句,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在娟宁气得说不出话间隙,画眉又加了一句:“还有,几次相处,我看得出来,穆小姐一向率性很,一道小小划痕必没所谓,皇姐关心则乱我能理解,但也请不要小题大做,我真没精力接招。”
画眉说完便向门口走去,被初云拉住:“眉眉,你去哪儿?”
今天过于混乱,画眉再也没有耐心,顾不得在外人面前维护初云面子,直白地说:“我说了我有事情要处理,我还说了我今天出奇烦躁,王爷,你想让我闷死在这里吗?”她不再看初云难看脸色,拨开了他手,疾步出门而去了。
情自何起
陈墨和流苏正从承芳阁出来,眼见着画眉蹭蹭从他们面前走过,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又见他们王爷也匆匆跟过来了。陈墨觉得王爷有点奇怪,步子迈得忽急忽缓,看起来又像是想追上王妃,又像是不敢追上她。
陈墨忽然想起穆一净伤,急忙唤道:“王爷――”
初云停住脚步,看了眼他们身后承芳阁院门,皱眉:“你们怎么还在此处?”
陈墨解释道:“王爷,穆小姐脸被划伤了,”说着还用手指在颊侧比了一下,“伤口就在这儿,方才流苏在承芳阁里帮着【炫|书|网】整理。”
初云沉下脸:“流苏,究竟谁才是你真正主子?”
陈墨沉默了,流苏愣了。
初云喝道:“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跟上王妃?”
流苏从未听过初云如此严厉语气,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是是,王爷,我这就去。”急急忙忙地追着画眉去了。
流苏一路急奔,从初云带给她惊愣中清醒过来后,不免被画眉极快步速吓得魂飞魄散,终于明白王爷方才为什么那样忐忑不安了。她边走边喊:“王妃,你现在有孕在身,怎能走这样快?求你慢点,哎,慢点呀,王妃,小姐,我好小姐!姑奶奶!”
“噗――”画眉终于破功笑了出来,停下来等流苏,瞪了她一眼:“你胡喊什么呀,可是跟着陈墨学得油嘴滑舌了?”
流苏脸红了红,斜眼瞄去,看见初云绷得紧紧脸终于略微放松下来,她总算松了口气:“王妃,你要去哪儿,我陪你去。”
画眉叹了口气,拉过她手继续往门口走,小声道:“我本来从宫里回来就想直接去找楚楚,沉香锦事情不是解决了么,我得跟他说一声,以免他心急。现在可好,正借着这个借口出去晃一圈,免得呆在这里堵心。”
流苏“啊”了一声:“王妃,谁敢让你堵心啊,我看王爷很紧张你样子。”
画眉冷笑:“他紧张我?你懂什么,你家王爷要紧张人多了去了。”想起初云伸手揽穆一净情形,画眉气愤难平。
她恨恨地哼了一声,神神秘秘地将声音压得更低,“方才你不在承芳阁,真是错过了一出好戏。诚王殿下,娟宁公主,还有穆千金,这三人一人假装沉默树,一人弱柳不禁柔风,一人扮演热心红娘,三只讨厌鬼你唱我和,差点就给你和陈墨迎进一名新主子来。这些人……都当我是傻瓜呢,嘿嘿……”
流苏呆愣地看着画眉:“王妃,你还好吧?”
画眉嗤笑:“怎么不好,谁不好我也得好,哼!”
眼看着二人慢慢走远,陈墨冷汗流了一茬又一茬。画眉、流苏二人声音虽然压得极低,却又怎能逃得开内力醇厚王爷和他耳朵。
沉默树……呃……呃……陈墨挠着头,飞快地移开视线,已经不敢再去看王爷黑得堪比锅底脸了。
然而片刻之后,陈墨发觉有些不对,他大着胆子侧眼一瞧,霎时石化。方才还紧抿着唇、黑着脸王爷,此时唇角竟一点点勾了起来,一副想笑却强抑着不笑样子。
陈墨鼓起勇气唤他:“王爷,你还好吧?”
初云脸上笑容倏而不见,又板起脸:“让那些暗卫绷紧神经,王妃若有半分闪失,你们一个两个就都请提头来见。”
陈墨吓晕,头点得像小鸡啄米:“是,是,是,王爷。”
初云叹了口气:“穆一净伤得怎样?”
陈墨解释得很细致:“并不严重,只浅浅划破了皮,大夫给她配了些外敷药,穆小姐也不喊疼,只担心会留下疤痕。不过大夫说没事,只要别见水,一点印子都不会留下。”
初云点头:“嗯。”
陈墨指着承芳阁门:“要进去看看吗?”
初云摇了摇头:“不进去了。”顿了顿又道:“你让承芳阁里侍候下人们注意着些。还有,让陈青抓紧时间。”
“是,王爷。”
初云抬眼看向王府大门,画眉与流苏早已不见了踪影,他沉默片刻,正要转身,看见娟宁疾步走了过来。她并不看初云,也没有再去承芳阁,径自向着王府大门方向走。
初云挥手摒退了陈墨,疾步追向娟宁,见她只顾大步疾行,一急之下拉住了她手:“皇姐――”
娟宁没有回头,只狠力一甩手,不防手被初云紧紧握住,没能挣脱。她回转身去,在对上初云眼睛一刹那,就要脱口而出一句怒斥又生生咽回了喉中。
初云哀哀看她,轻唤道:“皇姐。”
紧握住自己那只手干燥清凉,带着不容抗拒力度。娟宁怔忡无言,半天才吐出句话来:“你还要同我说什么?”
初云脸上一贯俊逸神采不复踪影,他神情疲惫,眼里几不可察地闪过一丝无措:“皇姐,我很累,从七岁开始至今,十八年来,没一天不累。”
娟宁一下子沉默了,她别开脸去,不肯叫他看见她眼中毫无预兆地泛起水光:“突然跟我说这个做什么?”
初云满怀期翼地看着她:“皇姐,你如果还想弟弟活得轻松一些,往后……就别再这样了。”
娟宁再也忍不住,心酸与委屈齐涌心头,眼中泪水潸然而下。
初云掰过她肩,像幼时那般伸了手去抹她脸上眼泪:“皇姐。”
娟宁打开他手,自己拭净泪水:“云儿,你以为,你以为我不想让你轻松、让你幸福么?我这样……还不是因为不忍看你和小净闹成今日这副情形。你十二岁、她七岁那年,你们两个初遇,再一步步携手至今,你们俩之间是怎样情意,我全看在眼里。父皇赐婚我没法替你阻止,但你和小净――”
“皇姐,”初云出声打断她话:“父皇赐婚你是没有立场阻止,可我若不愿,父皇也未必会勉强于我。”
娟宁用了一点时间才反应过来初云话:“云儿,你是说……你是真心要娶画眉?”她盯着初云眼睛,长睫在他眼底打下幽漆阴影,衬得那双狭长眼异样深遂。
秋风簌簌,枯黄得早树叶在风中打着旋儿飘下。初云伸手拉娟宁避开那些碎叶,调整二人位置,替她挡住凉风。
他平静声音在风中显得有些虚缥:“皇姐,自记事以来,我一直在努力,努力地让身边人笑,让父皇笑,让母妃笑,让母后笑,让皇兄笑,让皇姐笑,让……小净笑,你们笑了,我也就跟着笑。”
他别过头去,轻呼了口气,片刻后方转回头来:“其实我又何尝不期盼能有那样一个人,肯费些心思来逗我笑上一笑。你们都赞我武艺精湛,难逢敌手,常开玩笑说,只要与我在一处,侍卫们便都成了摆设。”
初云看着娟宁通红眼圈,苦笑:“其实这天下又哪有什么真正难逢敌手。我同样会害怕,也会疲累,也希望有日会出现那么一个人,能让我安心地呆在他身边,不必强撑出一副强势模样。”
他笑着叹了口气:“皇姐,有多不容易,又有多幸运,我才遇到了这个人。”
娟宁杏目大睁:“你是说,你说是――”
夕阳一点点没入了远山之后,天地间只剩最后一抹暗黄余光,将初云眸色映衬得异样温柔:“没人像她那样,被我连累得在鬼森林里露宿了一夜,还有心情假装扔掉指南针,来逗我和陈墨一笑。”
“也没人像她那样,在生机渺茫洪水中,敢松开扒在与我共倚树枝上手,只为给我多争取一分活下去希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