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眉摇摇头:“王爷,你怎糊涂起来?这场戏既然开演,就得演足了全套,之后哪怕出现半分差池,对方人还是会将咱们拖下水。”
她将契书推还给初云,拍了拍手:“好了,往后碧玉茶庄就是王爷了。”见初云还要拒绝,她嘿嘿一笑:“王爷,你也别把我想得太大方了,事实上……一大半财产都已经被我迅速转移了。你想想看,我爹娘要安度晚年,小海还未长成,哥哥在军中也攒不下几个钱,以后还得娶新嫂子,我总得为他们作些打算……呵呵。”
初云一时无言,良久后方轻叹了口气,在画眉耳边轻声道:“眉儿,今日同我回家,可好?”
画眉毫不犹豫地拒绝:“我不。王爷,画府人少,很安静,我想在那边再住几日。”
初云仿佛并不意外于画眉回答,眸色却终是难免微暗下去,颔首:“……好。”
马车在画府门前停下,画眉拒绝初云跟进府去:“王爷,你别进去了。”
初云一怔:“眉眉,你是要赶我走吗?我之前说过,你在这儿住几日,我便陪你几日。”
画眉笑着摇头:“王爷,今日之事委实凶险,想想看,若是王爷昨夜歇在王府,陈青便可在第一时间找到王爷,今晨在朝上必不至于如此被动。王爷,在画府总归不便,倘若哪日再发生此类事情,又当怎样?”
初云沉思片刻:“好,眉眉,你在画府安心住上几日也好,”他伸手抱过她,吻上她颊侧:“等我过来接你。”
初云回到王府,召陈青来见:“陈青,立即派人调查牧阳查账之人。还有,从牧阳城送至太子手中账本,我需要一份摹本,字迹务求分毫不差。”
最后温情
陈青办事神速,当晚便将摹本送至了初云手中。
初云凝神细看了片刻,向后靠上椅背,并不说话。时已近黄昏,已经没有一丝暖意阳光钻过书房细竹帘空隙,一横横打在初云脸上,将他眉眼衬得异样清冷。他伸出右手:“火折。”
陈青忙从衣襟中取出火折,轻放进初云手中。
初云“哧”地擦亮火折,火光瞬起一刹那,陈青看见那张清俊脸上仍然没有什么表情。陈青有一瞬间怔愣,而待他回过神时,方才被初云捏在手中摹本早已被火焰吞噬。等到火苗即将燃至尽头,修长手指微微一松,焦黑纸张已是片片散化,悠然落地。
陈青终是压不住疑惑:“王爷,你看出什么来了吗?”
初云眸色无波,语气却是异样严肃:“传本王令,写此账本之人,若寻到了他,必须毫发无伤地带回本王跟前。你亲自去督办此事,不得有半分差池。”
“是。”陈青行了一礼,匆匆忙忙地告退了。
初云伸指掸去落于衣襟之上一小片纸灰,铺开一张纸笺,随手写下了几句话,字迹与方才账本竟是丝毫不差。收笔时不过微一迟疑,一滴浓墨便悄然落在了纸角。初云毫不犹豫地将纸张揉搓成团,重新铺纸下笔,手下若行云流水,四行小楷赫然出现在洁白纸面之上。他静待墨迹变干,将纸笺两折收进袖中,大步走出门去。
初云走进承芳阁时,一个小丫环正在苦苦哀求穆一净用晚饭。穆一净也并不说什么,只是怔坐在桌前,碰也不碰碗筷一下。
初云立在门边,静静地看着眼前一幕。
小丫环没办法,红着眼圈跪下:“穆小姐,请您好歹吃一点吧,否则奴婢实在没法交差……”
穆一净这回倒是有反应了:“我吃不吃饭又关你何事,你交什么差?”
小丫环哽咽道:“陈公子有交待,若穆小姐有个半分闪失,承芳阁侍候人就都……都提头来见。”
穆一净自嘲地笑了一声:“陈墨不过那么随口一说,你们王爷他又何时当真要过这府里谁脑袋?”
小丫环急道:“穆小姐,哪怕王爷不降罪,总管那儿一通责罚也是逃不掉。穆小姐求您了,请您多少吃几口吧,您就是不看在自己面上,也要想想腹中胎儿――”
“闭嘴!”穆一净猛地站起身来,厉声打断了小丫环话。
小丫环没料到穆一净反应如此强烈,吓得“扑通”跪下,不住求饶:“奴婢该死,奴婢该死,穆小姐恕罪。”
穆一净脸色苍白,将止不住轻颤双手背在身后,胸脯上下急剧起伏。
初云从门边斑驳树影中移出身来,语气温和地对小丫环说:“你去再取一副碗筷过来。”
“是,王爷。”小丫环慌慌张张地告退了,院中只余下初云穆一净二人。穆一净惊讶地看着初云,似乎不敢相信眼前所见:“王爷……”
初云微一颔首:“小净,坐下。”话毕自己也在对面椅上坐下。
小丫环送了碗筷过来,知趣地退至一旁。初云拾起竹筷,在桌上轻顿一下,冲着穆一净微一扬头:“吃饭。”
穆一净万未料到初云竟会过来陪自己吃饭,她拿起筷子,低头盯着花样繁复饭菜,在看到桌上几乎全是自己平日爱吃菜色之后,禁不住泪水倏而涌出。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初云:“王爷――”
初云轻声叹气,微笑着摇头:“还是这样任性,吃个饭也能哭成这样。”
又在这张俊颜上看见那些久违了、异样熟悉细微表情,穆一净心内百味陈杂。她不知道是不是出于自己错觉,竟似在那双狭长眼中看见一抹只有在梦中才能遍遍回味脉脉温情。穆一净再也忍不住,扔了筷子跑到初云身边,蹲下-身紧紧搂住他腰:“王爷,我错了,是我任性妄为,我现在已经受到惩罚了。身后就是万丈悬崖,我如今已经无路可退……王爷,你别不要我好不好?是你说,你永远也不会扔下净儿,你别扔下净儿一人好不好……”
初云瞳孔微微紧缩,右手托上她肘弯,在扶起她同时收回了手:“先吃饭,嗯?”
穆一净含泪点头:“好,我听王爷。”她走回初云对面坐下,拾箸吃饭。初云却早已放下饭碗,转头看向天边最后一抹斜阳。穆一净没有再抬头,一口泪一口饭,小半碗米饭竟吃了半个时辰之久。
初云见她速度渐缓,轻声问道:“可吃好了?”
穆一净放下筷子:“嗯。”
初云看着眼前带泪笑颜,眸中有淡淡悲哀一划而过。他自袖中取出方才写好纸笺:“你看看这个。”
穆一净依言接过,才刚展开纸笺扫了一眼,脸色骤然大变,“唰”地站起身来:“王爷,这是,这是――”
“是谁笔迹?”
穆一净白了脸,脚下一跌往后退去。初云随即起身,伸手扶了她一把,助她站稳:“是周荣祖,对不对?”
穆一净骇然看着初云:“王爷,他在哪儿?你果然知道他在哪儿?”
初云摇摇头:“此前我一直以为他已为人暗害,直到方才方知他还尚在人世。”
一眼望进对面那双幽深眼,一股冷意自穆一净背后蹿起:“王爷,你是说,周荣祖失踪与王爷没有半分关系?”
初云仿佛并不意外穆一净话,唇角露出一个苦笑:“莫非你至今还认为……我有何别想法?”
穆一净心下冰凉:“王爷,你是说你找到周荣祖了吗?接下来你想怎样?”
初云语气中仍然带着他惯有那份自信:“目前还未找到。但你放心,在将你平安地交到他手中之前,你可以安心地住在这里。”
“将我交到他手里,王爷你是在说笑话吧?我什么时候成了他人了?”
初云上前一步,视线不经意滑过她腹部:“小净,你还要再继续自欺欺人下去么?”
穆一净伸手捂住小腹,面如死灰:“王爷,你都知道了?”
初云点点头:“你性子我清楚。你腹中骨肉,除了太子和周荣祖,我想不出还能是别什么人。太子很快就被我排除了,那么剩下就只有周荣祖。”
穆一净眼中神采一点点淡去,悲至极处竟是蓦然大笑:“所以王爷,你替我孩子找回了他父亲,这样说来,我应该好好感谢王爷才是,对不对?”
初云满目悲哀地看着穆一净:“小净,别再这样下去了,等我找到周荣祖,自会想法保你二人平安,往后,你就和他--好好过日子罢。”
穆一净大笑:“谁要同他好好过日子?王爷,若非当初你故意与画眉亲密刺激我,我又怎么可能一时糊涂,铸下如此大错?我心全没半分在那周荣祖身上,你叫我怎样同他好好过日子?”她上前一步,扑进初云怀中,两只纤细手紧紧扣在他腰间:“王爷,你别想支我离开,我哪儿也不去,我只跟在王爷身边。”
初云推开她:“小净!”
初云语气凌厉,穆一净呆住,怔怔地看着他。
初云肃了神色:“小净,下面我说每一句话,你都要仔细听清楚。我将你留在王府,也只能暂时保你平安。倘若你身怀有孕之事泄露出去传进太子耳中,不管你怀是谁孩子,太子都绝无可能放过你们一家。你父亲心里清楚这一点,因此他纵是误解你怀是我孩子,也已做好了不惜一切投靠太子打算。”看着穆一净惊呆脸,初云眸色万般复杂,最终化作一声沉沉叹息:“今日在朝上,你父亲轻巧一句话,就差点置我于死地。”
穆一净疯狂摇头:“王爷,你是在吓我对不对?从前太子知道我与王爷在一处,也并没有要拆散我和王爷意思。现在他又有什么理由要因我怀孕之事对我下手?”
“初霄此人行事深不可测,就连我有时也无法探知他心事。”他简要地复述了一遍朝上之事:“比如这次,周荣祖显然是奉他秘令行事,按理应是得了初霄保证,才敢放心将你留在京城,独自前往牧阳。周荣祖才智卓群,但就连他也无法料定初霄后招。你看,周荣祖才一转身离开,太子就要娶你回宫。”
穆一净脸越来越白,颤着唇说不出话来了。
初云尽量放缓语调:“事至如今,你们只有一条路可走。你现在就写一封家信,说明其中利害,劝你父亲即刻辞官。我会安排你们远离京城,安置在我势力范围之内。至于周荣祖,只待寻见他人,陈青会立即送他前往与你相会。”
穆一净喃喃摇头:“我不要走,”她眸色一冷,咬牙抬头:“王爷,既然我父亲将我扔在王府,弃我向太子示好,我为什么还要顾忌他死活?王爷,我哪儿也不去,我就呆在你身边。”
初云以平静神情包容穆一净说出所有有违常理之言:“小净,你好好想想,不管你父亲怎样,他终归是生你、养你父亲。还有你那些弟弟妹妹,虽则同父不同母,终究与你血脉相融,你当真能做到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走上绝路么?”
穆一净无言以对。
初云陪着她沉默半晌,方道:“小净,我不逼你,你好好想想究竟要怎样做,我今夜会一直呆在书房……等你消息。”说着再不迟疑,转身疾步出门而去。
院门被轻轻带上,穆一净眸色一点点沉暗了下去,一双美目中只余下死寂般绝望。
原来,这顿共进晚餐,就是他留给她……最后温情。
如陷冰寒
画眉在画府过着久违悠闲生活。
茶庄事再轮不到她操心,这里也没有王府总管动不动拿着府里各类事宜来请她示下,秦暮楚几次过来也都被她以各种理由拒之门外。
秦暮楚终于硬闯了进来,拽住画眉手问她:“眉眉,为何不肯见我?”
画眉笑着挣开他:“不是不肯见你呀楚楚,只是我最近时常恶心想吐,一日中倒有大半日是歪在床上。”
秦暮楚果然没法搭话了。
画眉推着他出门:“好了,舒年刚离开,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我眼下实在没精力逗你开心。楚楚,近日我身体不适,正好不去打搅你。趁着这段时间,你好好想想自己想要究竟是什么。”她幽幽看他:“滇州虽远,却也不在天涯海角。”
秦暮楚深深看画眉,最终黯然离去。
然而画眉再怎样想与世隔绝,也阻绝不了消息源源不断地自流苏口中传至。画眉知道陈墨每日都要雷打不动地来画府一次,在流苏那儿问问自己情况,好回去向初云报备。这样也就无可避免地将外面各种消息带到此处。
比如,有一日,流苏告诉她,王爷昨日半夜未眠,在王府花园里怔坐了半宿,第二日感染风寒咳嗽不止,却怎样也不肯服药。
彼时画眉正立在廊下逗一只真正画眉鸟,纤细手指捏着细粟米,一点点往笼中投,漫不经心地笑:“无妨,王爷身体底子好,抗抗便也过去了。”
这话经陈墨带回王府时,初云半晌沉默。
再比如,流苏又说,陈青做成了一件大事,王爷十分高兴,允诺日后将与王妃一道,亲自出席他和他小相好李红菱成婚之礼。
画眉打趣流苏:“王爷可不能厚此薄彼,你与陈墨婚事也该由他主持。”
流苏红着脸将画眉话说给陈墨听,陈墨很厚脸皮地立即转达给了初云。初云大笑,当晚竟破天荒地拉着陈墨陪他喝了两盅小酒。
又有一日,流苏告诉画眉一件在京城百姓中广为谈议惊天大事:权倾至极左相突然辞官,第二日左相府上下众人全体消失,连一个人影都没剩。有与他交好老臣试着打听他下落,却发现穆荣行迹被人抹得一干二净,完全无从寻起。流苏观察着画眉反应,惊讶道:“王妃,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画眉反问:“穆荣与我有关系吗?”
流苏摇头:“……没有。”
画眉笑了笑:“与我没有关系人突然辞官且下落不明,我有何可奇怪?”
流苏挠挠头:“王妃说也是。”
然而与她完全没有关系人突然就来了画府。
画眉在画府门前伸臂拦住了穆一净,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很抱歉啊穆小姐,我没法假装热情地欢迎你来这儿。”
穆一净咬了咬唇:“画眉,我--”
流苏拦在画眉身前:“穆小姐,你请回吧。”见穆一净默然不动,流苏叹了口气,直截了当地说:“穆小姐,你是真傻还是装傻?我家王妃不为难你是给大家留余地,你怎么还能这样死皮赖脸地追到这儿来?”
穆一净白了脸。
正在僵持间,一个修长身影大步走近,赫然正是初云。他长身立于穆一净身后,挺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