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暮仿佛瞬间来临,方才并不显眼烛火此时反而越显明亮。初云朝着烛灯相反方向微偏了头,于是画眉唯一能看清他右侧脸庞,也彻底隐进了背光暗面当中。
画眉并不深究他表情,了然地笑:“看,即使这样,我仍然死死地拽着王爷不肯松手,非要一条道走到黑。”
初云紧紧抿唇,片刻后才说:“所以呢?”
“所以说,今天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我没法再去怨恨任何人了。想通这点后我觉得很是轻松,但觉以往种种不过浮生一梦。然而是梦便总该有梦醒一天,”画眉笑着叹气:“就到此结束吧,王爷。”
初云终于转回头来看向画眉,然而他视线只是从她脸上一扫而过,令画眉没法肯定那双墨眸当中一闪便逝绝望是不是出于她错觉。
初云视线落在画眉身侧床幔上,唇角慢慢露出一个苦笑,仿佛终于向什么屈服了:“孩子没了,你现在觉得没半点同我在一起理由了,是这样吗?画眉。”
画眉微一挑眉,随即不置可否地笑了,一脸随你怎样想表情。
在她异样平和目光下,初云脸上终于连苦笑也一分分消散,整个下颔线条都紧绷了起来。他手撑着竹椅扶手站起身来,推开竹椅往门口走去。
“王爷--”听到画眉呼唤,初云手停在了门栓上。
画眉静静地凝视着那个修长挺拔背影:“是写休书还是和离,王爷请自己定夺。”
初云脚下后退半步,就在画眉以为他要转身时,他却飞快地拉开了房门,疾步往外走去。门扇被猝然合上撞击声响过后,整个房间陷入了长久沉寂。
再不放手
秦暮楚坐在院内,微眯了眼看向天边。在持续整整半日暴雨过后,这样一轮皎净弯月多少显得有些诡异。
一场变幻莫测晴雨,正如一个你永远也没法预期明天人生。
一声“呯”响打断了他思绪,秦暮楚回神转头,看见初云沿阶急下,步态凌乱而急促,全不似他往日沉定风格。秦暮楚没反应地收回视线,垂下了头。
片刻后,一片阴影拢了过来,在他身前定住。秦暮楚轻叹口气,站起身来,擦过初云身侧往屋门方向走。他不过才迈开两三步,听见身后低沉嗓音响起:“我也一直想问,你为什么不要她?”
秦暮楚蓦地回头,被初云问题刺得心口一阵厉痛。之前流苏要求他回避,他一转身,不期然看见初云一动不动地站在门边。纵是满心愤恨,秦暮楚也不免被他满含绝望、又夹带着一丝恳求眼神惊住。他目色复杂地看着他,最终悄然退出,给了他一个再靠近画眉一次机会。
秦暮楚静静地看着初云,此时他眼中看起来连绝望都不再有,整个眸子沉寂得如同一片死灰。
秦暮楚一时只觉人生如戏,不知在这一场混乱戏幕当中,到底谁才是最为悲哀那一个。他强压下心底翻滚苦涩,哑声道:“我从没有过不要她,是她先不要我。”
初云轻轻蹙眉,显然不明白秦暮楚意在何指。
秦暮楚无声苦笑了:“眉眉十岁那年……”
画眉十岁那年春天,春风刮得比以往更为猛厉,整个京城终日被一层蒙蒙尘沙笼罩,令人们心情也不由压抑了几分。然而一向善在苦中找乐画眉却高兴很,声称这样大风日子用来放风筝真是再好不过。
杨柳皱眉:“画眉,你就不能安份点?这种天气出去放风筝,你是准备吃下去一块砖吗?”她严辞责令一向纵女过度画在彬坚决不许给她做什么风筝。
画眉吐了吐舌头:“好了好了,我乖乖呆在府里便是。”又冲着含笑立在一旁秦暮楚直眨眼。
秦暮楚好笑地摇头:“杨姨,眉眉方才说昨日西席先生讲一些东西她不太明白,我随她去书房看看。”二人才一出到园中,画眉脸上沮丧神色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猛地抱住秦暮楚胳膊,围着他又叫又跳:“楚楚,你再给我做一只风筝好不好,去年你做风筝又漂亮飞得又高,给我再做一只吧做一只吧,我先谢你了!”
秦暮楚被画眉晃得头晕:“好了!好了!我做完你再谢也不迟。”然而他很快便发现,正顾自沉浸在兴奋当中画眉压根没把他话听进耳中。秦暮楚无奈一笑,只能放弃努力,静静地立在原地,任由画眉抱着他乐个够。
他刚把风筝做好,流苏进来说画在彬唤秦少爷过去有事相询,他把风筝交到画眉手中:“不许走太远,就在后门外桦林边玩,我回完伯父话便过来寻你。”
画眉抱着风筝笑逐颜开:“好好好,我绝不走远,就在那儿等你。”
可是等到秦暮楚匆匆赶往桦林边时,他并没有在那里找到画眉。他心下暗斥一声,转身欲往别处寻。这时他听到一个有些讪讪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楚楚,我在这儿。”
秦暮楚应声抬头,一愣:“你爬到树上去做什么?”
画眉拍了拍怀中风筝:“风筝挂到树枝上了,我上来摘它,结果……结果我不敢下去了。”
秦暮楚未免好气又好笑,他目测了一下树高度,让画眉先把风筝扔下来,上前两步朝着树上伸出手:“现在你可以跳下来了,我接着你。”
画眉呼噜摇头:“不行,树这样高,你若没接好,我会活活摔死!”
秦暮楚讥讽地看着她:“这树对于你而言是很高,对我来说充其量不过一棵小树苗罢了。你究竟跳不跳,不跳话我便先自回去了。”
画眉一慌:“别别别!”她不敢多加犹豫,咬牙道:“那你接好了。”说罢眼睛一闭,勇敢地跳了下来。
秦暮楚将画眉稳稳接进怀中,在低头间瞬间,一句斥责就那样生生咽回了喉间。怀中女孩小脸莹白粉嫩,紧闭双眸之上,一对小扇般浓密眼睫因了恐惧还在不住轻颤。再往下,是一双泛着水亮光泽润红唇瓣。
秦暮楚喉间一紧,感觉二人相贴前胸忽然变得灼烫。他无意识地收紧了扣在她背上双手,如受蛊惑般地一点点俯下头去。
少女甜香离他越来越近,正在此时,画眉忽然睁开了眼,直直地看着与自己距离不过两三公分外那双俊目。
秦暮楚怔住:“眉眉--”
“楚楚?”
秦暮楚左手悄然下移,停在了她腰间,手下微一使力使二人贴得更紧,这个动作令他喉间溢出一声闷哼。他嗓音涩哑地开口:“眉眉,等长大……嫁给我,可好?”
画眉一下子瞪大了眼,随即她慢慢皱起眉来:“可能不行啊楚楚,我已经答应别人了,等长大,我要嫁给他。”
秦暮楚傻眼了:“他是谁?这是何时之事?”
“他是谁,我也不知道。”画眉顾自陷入沉思:“不过他既答应我要择日再会,我便一直等着他。”她脸上神情茫然又苦恼:“究竟要择在哪日呢,他再不来,我就要记不得他了……得了,我就等他等到十八岁好了……”
秦暮楚心底冰冷。虽然画眉话令他一头雾水,然而没人比他更了解画眉性子,没有根据话她绝不会乱说。有人比他更快了一步吗--秦暮楚脑中冒出这个念头,胸口一下子堵得没法呼吸。他猛地放开画眉,不顾她一迭声诧异呼唤,几乎是落荒而逃。
然而他从来不是个执着于得失人。看着画眉每日像只叽叽喳喳小鸟一般围在他身边,他心中渐渐涌起一种别样满足。“一份兄妹般感情或许比爱更来得长久”,他这样告诉自己,从此彻底打压掉了少年时心中曾不期有过那一丝悸动,对父母们欲结亲家之类玩笑话只报以一笑。
秦暮楚略去细节,在追述完这段回忆之后,他唇角再度泛起一个苦笑:“当眉眉满身湿透地跪在我怀中,像你方才那样质问我时,我才恍然惊觉,一份被强自压下感情,它并不会消失,而不过是蛰伏在你心底某个角落,等待着一个时机反刍上来,将你逼到再无可避、如临绝境。”
说到这里,秦暮楚忽然如释重负地笑了:“既然已临绝境,我还有何可顾忌呢?既然她等那个人一直不肯出现,那么这一次,我绝不再放手。”他再不看初云,绕过他身侧大步向着屋内走去。
秦暮楚推门而入时候,画眉正安静地闭目躺在床上。听到脚步声,她并没有睁开眼睛,只是翻了个身面朝向里侧,只留给秦暮楚一个单薄背影。
秦暮楚大步走过去,微俯下身替画眉拉起被角,在准备坐下时候,听到画眉淡淡声音:“楚楚。”
秦暮楚手停在了她肩头:“我吵醒你了吗?眉眉。”
“没有,我并没睡着,只是懒得睁眼。”画眉动了一下,避开秦暮楚手,轻声道:“对不起,楚楚,我那会儿气昏了头,才会对你说出那样莫名其妙话。”
秦暮楚立即意识到他在院中同初云说那些话被画眉听见了,一时反而有种破釜沉舟轻松感。他手再度握上画眉肩:“眉眉,先别想太多,养好身体再说其它,好吗?”
画眉沉默片刻,说:“那样久远事情,你竟还记得。忘了它吧,楚楚,只有幼稚小孩才会去信守那种虚无至极约定,你现在还提这些,未免不适时宜了。”
“什么?”
画眉轻笑一声:“他没有一直不肯出现,他只是一点儿也再记不得我。”
秦暮楚微讶,随即有一个念头如电光火石般划过,他失态地将画眉掰转身来:“眉眉,你什么意--”秦暮楚蓦然止话,呆怔地看着自画眉紧闭眼缝间汹涌而出泪水。
画眉忽然抿着唇笑起来,渐而肩膀直抖,最后竟是没法收势地笑出了声。
秦暮楚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画眉好容易止住了笑,她睁开眼睛,眼神冰冷得令秦暮楚感觉陌生。画眉再度勾起唇角,声音中有着浓浓嘲讽:“这世上,如若一个人固守每样东西都尽被弃若敝屣,他若再死守不放,那样又会有多可笑。”她转过头,平静地看着秦暮楚:“楚楚,你出去吧,我很累,想再睡一会儿。”
秦暮楚足足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往外走去。他在石阶上顿住了脚步,看见一个修长身影正靠立在院角一棵树上,清冷月色柔柔铺下,将那张双目紧闭俊颜照衬得惨白如霜。
两个人都无声静立,院内是一片难言静默,直到陈墨匆匆闯进来:“王爷,属下有急事禀报!”
一封休书
初云睁开眼睛,仍然靠在树上,淡淡地问:“何事?”
陈墨心急之下顾不得秦暮楚在场,直接说:“王爷,东境--”
初云神情一凛,整个人瞬间恢复了以往惯有清冷气质。他沉声打断陈墨:“跟我来。”
陈墨合上书房门,递给初云一封密函:“王爷,你看这个。”初云伸手接过,陈墨等他看完,试探地说:“王爷,那边都是太子势力,情形实在是很危险,我们需要先布置一番才是。”
初云沉默一阵,摇摇头:“没时间了。”他将密函对折一下,凑近烛台边,火苗立即翻卷而起,“哧”响着迅速向捏在纸笺底部修长手指靠拢。初云仿佛感觉不到任何烫意,直等到手里密函只剩下了一道小小白边,他才轻轻松开了手指。火光明灭之间,那张清俊脸上一直没有什么表情。
陈墨没等到初云再开口,只好问:“王爷,那就这样吗?”
“你去草拟一份奏折,称东境领将陈鹏治下不严致军机外泄民间,造成百姓恐慌,以此为由奏请皇上增派监军前往整顿军纪。备注上人选:禁军副统领沈浩杰、兵部参事郎严肃。写好后立即将奏折草本呈递兵部尚书向武,就说是本王话,请他明日早朝将此折奏呈皇上。”
陈墨心下大叹王爷绝妙。想那陈鹏万不能料到他会因为一个小小疏漏被王爷抓住把柄,将王爷人安插到东境前线。沈浩杰与严肃都是在朝中有根有基人,他们领着自己势力过去坐镇,初霄人再想动什么手脚,也必定没那么容易了。
不过陈墨又想起件事来:“王爷,那王妃怎么办?”
初云表情一滞,抿紧了唇不说话。陈墨暗自叹气,躬身告退:“王爷,那属下就去办了。”
初云一直在书房内坐到月临西空,这才站起身来,缓步出门。
王府下人们想是担心夜里再降暴雨,今日在府中悬挂都是能避风雨水晶灯。没了红色屏障,火光从透明灯罩中散射出白灿灿光芒,将整个王府映衬得说不出来凄凉。
初云漫无目地走着,在被一声尖利虫鸣声惊醒时,他才发现自己竟又无意识地绕回了昭然阁外。他并没有推开院门,只是静立在门外,沉默地倾听着自院内传出模糊声响。那里不时响起一阵轻微咳嗽,间或夹杂着一个低沉、温柔哄劝声。
他怔怔地盯着自院门缝隙间透出昏黄微光,在一个个疲惫回府夜里,这样微光带给过他无数安慰与温暖。而此刻他只觉得它异样刺目。
门里有他妻子,陪在她身侧却是另一个男子。
他刚刚肯定了一个以前曾经被自己轻易否定过猜测,他还来不及压下心头失而复得狂喜,就听到他妻子对他说:“就到此结束吧,王爷。”
初云猛地收回搭上院门手,转身离开,背影很快消失在沉沉夜幕之中。
一直到王医妇开药喝到最后一帖,初云都没有再在画眉面前出现过,只有源源不断各色珍奇药材经陈墨手送来昭然阁。
流苏从陈墨手中接过药材时,两人视线总会不经意对上,又飞快地闪避开去,两双眼晴中全都是满满忧心忡忡。
经过七天悉心调养,画眉身子早已复原如初。她不顾秦暮楚拦阻,痛快地沐浴更衣,将自己整个人收拾得清爽洁净。
秦暮楚诧异地看着端坐在镜前画眉:“眉眉--”
端着一盅燕窝进门流苏也愣在了门边:“王妃,你怎么梳这种发式?”画眉打散了流苏早晨替她梳好惊鸿髻,随意挑了几缕散发令其自然垂下,其余头发则简单地束在了脑后。这显然是她婚前惯梳发式。
明媚阳光自窗间透入,暖暖打在画眉颊边,她对镜一笑:“嘿,你们都这样诧异做什么?还有流苏,你像从前那样唤我小姐便好。”
流苏有不好预感:“王妃……小姐,你,你……”
画眉起身走到流苏身边,接过她手里燕窝:“流苏,你去帮我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