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季又到了吧,从长窗中吹进来的瑟瑟西风,带着一种凄厉的肃杀之意。
然而,至琰却一定不觉得这个秋季有多么凄凉——他当上皇帝的第一年,是这几载中第一个好年景。
驿马从帝国的每一个角落捎来丰收的瑞报,滚滚的贡赋,也即将在马上到来的农闲冬季启程运来昌兴都和各个大仓。
朝堂之上,隔着珠帘,我仍能看到所有的朝臣都换了一种神气。
冬珉的暴毙和丁勋的死,都被他们宏大的葬礼给无声无息地掩饰了过去。现下的大延朝堂,虽仍有残余的旧臣势力,但看起来却完全归于新主的统治之下了。
在这样的时候,至琰终于加大了他登基大典的筹备规模。
而第一场雪降下的时刻,高高的礼台便已经搭好,玄色的盛装也已经绣好,从整饬一新的玄正宫里走出的少年天子,已经戴上了十二挂的冕旒冠。
我站在礼台下,身后是朝臣百官,目送他一步步走上那高得几乎通天的台子。他的背后,从礼服上垂下的朱色长带迤逦过丝毯,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前一天下的初雪不化已经是难得,而这一日的天空晴丽明朗,却是更加难得的瑞兆。我听得到身后有人轻声啜泣——大延江山已经等了太久,才等到安静的这一天。
我不必回头,也能从声音所来的位置和音色上听出那是徐大人——当日敢与丁勋犯颜的老人。他也许是真正忠于大延的,才会为这一刻而如此感动,可我,流着大延皇族血液的高贵公主,却在等待下一场会让这些忠臣们无法接受的变乱!
高台之上,至琰接过礼官手中的大延玺印,紧接着,礼官会放声朗诵新皇帝的第一道诏书,那道诏书会大赦天下,也许还会伴有免税一年的恩赏——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并且还将这样进行下去。
我却突然觉得有些疲惫。这疲惫感倏然袭来,却让我顿感腿软,险些没有站住。
——也许,是因为今天忙着筹备登基大典没有吃东西,而前几天都没有睡好的缘故?为了至琰这登基大典,我确实是尽心尽力了。
我实是不知姐弟反目的一天什么时候会到来,所以,能为他做点什么的时候,还是多少做一些吧。我是抱着提前赎罪的心态去做,却几乎把自己累倒。
但这些付出终归还是有回报的——至琰的登基大典,直到结束,都完美得无懈可击。
所以,大典结束的那一夜,我躺上榻,便沉沉睡去,再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晚上了。
“殿下可算醒了。”我一睁眼,便被守在榻边的戏雪发现:“您睡了这么久,奴婢们都慌了手脚,请太医来看过,只道殿下太累……您可别累坏自己身体啊。”
“不过是多睡了些,有什么好紧张的?”我精神正好,便翻身坐起:“陛下呢?他没累着吧?”
“陛下怎么会累?整个大典都是殿下您和慕容……筹备的。”提到慕容朝时,戏雪脸上有尴尬一闪而过,想是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陛下的精神好得很,现下应该还在接见使臣呢……”
“使臣?”我愕然:“哪儿的使臣?”
“……”她突然咬住了唇,似乎明白过来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啊……”
“说,哪儿的使臣?”我见她面色为难,心中也已猜出了七八分。
“是……郜林汗国的使臣。”她垂下眼眸。
连我自己都知道,那一瞬间,我的眼神直了。
他遣来使者了……他的使者……有什么事情,有没有要找我的事情呢……?
我跳下榻,也顾不得没有穿鞋便要跑出去,却被戏雪拽住了寝衣:“殿下!您要去做什么?”
“我要去看他的使者,他会有话告诉我,对不对?”我的声音带着莫名的哭腔,努力想要把衣服拽出来。
“就算您再心急也要穿上衣服啊!”她绕到我身前挡住我:“您是可敦娘娘!这样出现在臣子面前,算是什么?”
我咬咬唇:“好,可得快些!”
但是,在我赶到玄正宫前时,至琰的召见刚好结束了。
我才下了肩舆,便见十数人从玄正宫中出来,看衣冠自是郜林人无疑,为首那人身形我不熟悉,莫不是羽瞻新提拔的贵官?
及至他们走到我面前,我才发现那为首的男子还颇为面善——但在我认出他之前,他先认出了我。
他不卑不亢的一声“可敦娘娘”之后,我已经心意激荡地说不出话来——他是德兰,当年十几岁的小军士,今天已经成为了可以出使异国的年轻干臣……
“娘娘一切可好?”
我点点头,终于哽咽问道:“大汗还好吗?”
“大汗?”他笑了,颜色中却颇有几分恻然:“大汗……还算好吧。”
我黯然,我虽不敢确凿他的“不好”一定是因为我,但多少该与我有关系吧。
连慕容朝都以为我是心向大延,他必也是这么以为的,那对他的伤害该有多大——他那么信赖的女人都背叛了他,那么心高气傲的人,怎么接受这种事情?
“他……身体还好吗?”我再问,只是须臾之间,却明显听出自己的嗓音哑了不少。
“身体么,还不错……可敦娘娘要是真想知道大汗怎么样,为什么不自己回去看看?”他的眼光里,突然多了一丝鄙薄。
鄙薄也好,那是我该得的……我苦笑道:“我何尝不想回去,可是,我回去了,他还会要我么?”
“那不是微臣该说的。”他退了半步,对我恭敬地行了一个大礼:“微臣告退……”
“慢!”我急忙止住他:“大汗……就没有一句话要对我说?”
他看住我,慢慢笑了:“哪个男人会把带给妻子的话让别人转达?”
我怔在原地,竟不能抬步而去——他这样说,是什么意思,难道羽瞻他对我还没有情绝么?
他走了,那些随着他的郜林人也一个个走过我面前,一张张明显陌生的脸孔,却被我在心中拼凑出了那熟悉的面庞。
那个曾视我如珍宝的人,那个曾拔刀朝向我的人,那张温柔的脸,终于显出了绝情的冷峻。
可是如果真是这样,你为什么还要难过,为什么不好好过?
夜风凉,我的身体微微颤抖,终于猛然转身,在戏雪伸出手臂扶我时,俯在她肩头哭起来。
“殿下,您别哭……别哭,”她细声的劝慰里有慌张:“在这儿哭,多伤体面啊……”
体面算什么,我还有什么体面好顾?要说不体面,还有比被他用刀指着的那一刻更不体面么?
“他们是您的臣子……您不可以让他们看到您软弱啊。”那冰冷的手指张皇地在我脸上擦拭:“您别哭啊,殿下,奴婢求求您别哭,您哭了丢的可是整个大延的脸面。”
她不说大延的脸面还好,这一说,我想起我和羽瞻渐生嫌隙的整个过程,对“大延的脸面”这玩意更是深恶痛绝,眼泪虽憋回去了,可一腔的怒火却无从发泄。
“走!”我狠狠丢出这一个字,却感到自己的心肝都在颤。
我踏下的脚步仓皇,几乎是逃走般急促杂乱。
我不敢去妄测羽瞻对我到底是什么情,但今天德兰的每句话,都像是刀一样,捅进我心里最软,平时连触都不敢触一下的地方!
如果羽瞻知道这几句话就能让我当着众人落泪,心里会不会有一点感触呢?
我把接下来的一夜未眠归罪于前一场睡得太久,可却分明知道,在我心中时刻萦绕着的那句话,到底是来自谁的声音……
他在放火烧掉临蓟王府前,犹要我早些离去,可那之前的一句“为什么要相信背叛朕的女人”,也同样出自他口中。
到底是有情呢,还是绝情……
辗转一夜,第二天破晓时,枕边已经有了一片湿漉漉的冰凉。
我揽镜自照,方觉这一夜之间自己竟然红肿了双眼,容颜也有了难以说出的缕缕憔悴。
他……不,我不能再想他了!
我咬破舌尖,血腥味在口中缠绵,不是说疼痛能够提醒自己保持清醒么?为什么此时我只有不绝的怅惘和心酸?
轻轻的脚步声从回廊上传来,我知道那是戏雪——只有她能猜到我昨夜是怎样的辗转难眠,也只有她才明白我现在不愿意被任何人打扰。
当年一直跟着我的人,也只有她了。可因为她的丈夫,我连对她放心都不敢。
但是,她还是推门进来了:“殿下,您起了?”
我对她笑了一下,紧了紧身上披着的外衣。
“您该叫奴婢们一下呀……这样冻着了怎么办?”
她走向长窗,我这才发现这窗户一夜没关,怪道我下了榻还觉得冷。
“皇上今天要殿下过去……赐宴郜林使者,您得穿郜林衣服吧。”她似是无心,但说出这话后便屏住了呼吸等我回答,显是心有惴惴的。
“随便吧。”我心中虽狠狠一疼,却仍摆出了淡然的架子:“什么时候?”
“再过……”她扫了一眼宫漏:“三个时辰。”
剩下的时间,我都在她们的摆弄之下度过。重新穿上了郜林可敦的盛装,我却发现自己已经撑不起这衣服了——头冠太重,那些翡翠和珊瑚几乎要坠断我的脖子。
原来,古人诗里写的“弱不胜衣”是真的,可是我如何在一夜之间就成了这样了呢?
“殿下您要好好补补身子啊。”戏雪也发现了异常:“要不奴婢先帮您把头冠取下,待到开宴前再戴——这头冠也太沉了。”
“再沉,有江山沉么?”我对着镜里的自己一笑:“本宫的头上还压着大延江山呢……多一顶头冠,又算得了什么?”
也许是我过于托大,在开宴前一会儿,我便已经感到体力不支了。眼前的眩晕和背后渗出的冷汗,无不在提醒我自己的身体已经很难撑到宴会结束了。
可是,我实在不愿再失了分寸颜面——昨日的哭泣已经够示弱了,难道今天当着至琰的面我还要昏倒么?
郜林的使臣们按时到达,列坐于堂下。规整的行了礼再开宴,一切都按照预定的程序进行。
可我却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和昨天相比,他们换了衣服,但那并不是我感觉异常的原因……
我在珠帘后,将那些人一个一个地看过去。除了德兰形貌自然之外,剩下的诸人,却都低垂着头,连副使也不例外。
郜林人的帽子极大,足以遮住侧颜。是而我根本看不清他们的脸。
但是,当我的目光落到站在德兰身边的那名“侍卫”身上时,心却没有来由地重跳了一下。
定睛再看,那人的侧影真的像极了羽瞻……会是他吗?
我竭力调动昨天的全部记忆——可是,昨天我没有看到过一个长相、身材和羽瞻有半分类似的人啊!
那这个侍卫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莫不是……
在我心惊之时,手上的银箸,便啪嗒掉在了地上。
倘若只是掉也罢了,它竟一路滚了过去。我惊得脸色都白了,那“咕噜噜”的声音在大殿上分外明显。
而那箸偏滚在了那个“侍卫”脚前,我顿觉心脏都要从嗓子眼中跳出来了。
有一段时间,大殿里没有人说话。
终于,那个侍卫俯身捡起了银箸,自有太监快步过去,接过了那对银箸子。
而就在那侍卫抬头的一瞬间,我已经不敢再呼吸了。
真的是羽瞻……
他为什么会来这里?是有什么目的吗?
我的恍神最先引起了戏雪的注意,她轻触我的肩膀:“殿下?殿下……”
“他来了。”我没头没脑地说出这么一句:“他来了……”
“谁?”
我扭过头,对准她的眼,道:“大汗。”
从她突然惊住的眼神,我读到了自己的表情。
我不知道宴席的下半段我是怎么撑住的,只是当那些郜林人告辞出去时,目送着羽瞻的背影,我几乎连站都没有力气站起来。
可他却连回头都没有回一下……
我以为他已经不想再见我了,可那天中午,却又有宫女交给戏雪一封信,道是要转呈给我。
看到信封上的字迹,我便知道那是羽瞻的手书,可是,我不敢撕开信来看。
“这是谁给你的?”
“是一个小宫女啊。”戏雪一怔:“奴婢也不认识她……”
“你没有见过么?”
“……有些眼熟,可是……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啊。”她为难地抿起了唇。
看来要从她这里问到什么是不大可能了,我摆摆手道:“那你去吧……”
羽瞻的信,就放在我面前的几案上,可我踌躇了半天,才鼓足勇气撕开了信封。
然而抽出信笺,我居然不敢睁眼。心中似有刀兵交击,半晌,方才猛然睁开——可那信笺上唯有八个字:“如便,今夜驿馆相见”。
驿馆……我如何才能去得了驿馆?作为郜林汗国的皇后,我要求去一次驿馆当然不过分,可我不光是可敦啊,我也是摄政长公主。并且,连至琰带慕容朝都在怀疑我……
也许,我直言要去驿馆的话他们不会阻拦,但是我身边一定会跟着不少眼线。
可若是不去……羽瞻会如何想我?错过这次机会,我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
我咬紧了唇,猛然推开几案站起,走到门边,却刹住了脚步——差点忘了处理那封信,可现下尚未掌烛,这信……
我将那信抓起,想来想去,还是带在身上最为妥帖了。细心将它掖在了内裙中,又用带子将它束紧,确信不会落出来,才深吸一口气,走出了寝殿。
“殿下,您要……”
“去见陛下。求出宫令牌,本宫要去郜林驿馆。”我尽可能几个字概括了自己的去向,也不顾她们一脸惊诧,更不等她们替我准备肩舆,便径自走出门去。
“殿下!您等等啊!”戏雪一怔,急忙喊道:“肩舆!快给殿下备肩舆!”
半个时辰后,朱色宫门在我面前打开。此时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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