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我找了最好的匠人来复原你这簪子。多子多福,记住,不许再弄断它了。”
我在听闻“多子多福”四个字时,胸腔里滚过一阵涩感的暖流,迟疑却还是唤出:“夫君……”
他“嗯”了一声,面上的笑容明亮起来。
便在此时,我才细细打量这座帐子。雪白的四面毡壁,高高的穹隆顶下吊着一盏十八扇的灯,我所躺着的床榻上铺着光滑的熊皮和虎皮,上面又加了数层丝绸罩单。所有的帐幔亦都是上好丝缎所制。而沿毡墙摆放的所有家什也都雕着精美的图案,嵌着金银玛瑙。
这顶帐煞是华贵,我轻声问他:“这就是可汗金帐吗?”
他摇头,笑意盈盈:“是阿鸢的帐……可敦帐,”他的手指指穹隆顶:“那上面是白银的。”
“什么时候让……我进你的金帐……看看行吗?”
“我的金帐,就是你的……”他坐到床榻上,轻轻抬起我的头,让我枕在他的腿上:“不过,现在里面是空的。”
“啊?”
“所有的东西都被搬到你这里了……”他撇撇嘴:“今晚我也只能住在你这里……”
我对他一笑,突然觉得有什么不对:“你以为我死掉了……那,还把所有的东西都搬到……这里干嘛?”
他低下头,却刚好对准了我的脸,急忙又把脸扭开:“我想把你放在我帐里,他们不同意,我便只好让他们把可敦大帐赶快支起来,然后把我的东西搬来这里……这本来就该是你的大帐,他们还有什么可说的?”
我不依不饶:“不……如果我真的死了,那你今夜怎么办?”
此话问出,我顿感失言。他还有侧妃,自是可以宿去那边的。
心里难过,伤口便似又疼痛了几分,额上沁出的冷汗也就愈发多了。
他见我如此,轻声道:“不要多想……就算你真的不在了,我也会在这儿陪你最后一夜的……要是这辈子就只剩这最后一夜能和你待在一处,我会祈祷永远都不要天亮。”
“你喜(…提供下载)欢她吗?”我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问。
“我和她的事,一时说不清。不过,我不喜(…提供下载)欢她。”他的声音非(提供下载…)常笃定:“我早就后悔没有告诉你,否则你也不至于伤成这样……阿鸢,快点养好伤。”
他俯下身,耳语几句,我的脸瞬间烧红了。
伊岚
第二日,我睁开眼睛时,他已经收拾好了,马上就要出发。
我轻轻哼了一声,他便转过身,走来跪坐在地上,轻抚我的头发。
他头戴镶着金与松石的银色战盔,盔枪很高,素白的盔缨颤颤坠下,散在盔顶上,齐眉处的盔檐正凑在我面前,那上面也用金丝细心掐出了花样嵌着。盔檐下,他的眼睛里有重重血丝,却仍然神采飞扬。
“你脸色不好……”我见他的面色泛黄,脸上还多了许多胡茬儿。
“昨天怕压到你,一晚上没怎么睡觉。”他微笑:“不过你看起来好多了。过会儿再吃些东西吧。”
我轻轻点了点头,他笑道:“朕……啊,我,从向你父皇求了婚之后,只幻想在银顶帐中与你过夜是如何旖旎,却没想到竟然是一夜不敢合眼,生怕压着你,弄破你的伤口……”
我昨夜一晚安眠,竟不知他睡得如此不安,歉意油然而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又脸红了,只是脸颊又热了起来,只得顾左右而言他:“你自然可以自称‘朕’的……你是郜林汗国的君主,该称‘朕’才对……”
他笑了起来:“好吧,不过,你别自称‘本公主’……听起来怪怪的。”
“那自称‘臣妾’可好?”我笑问。
他不答,只静静看了我一会儿,唇轻轻在我额上掠过,猛然起身,大踏步走出了帐外。
门外传来了马蹄声,他走了。
我脸上的笑容仍然在,过了许久,方才褪下。
此时有人推开了宫帐的木门,是一个中年妇人,她身后还跟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手上端着一个木盘,里头是一些碗碟,看来是给我准备了早餐。
“可敦娘娘,醒了就起来吃一点吧。我是照顾您的杜伦,这个孩子是我的孙女儿塔丽……她来伺候您的饮食起居。”
我费力地在小女孩塔丽的扶持下坐起来,腹部的伤口又有痛感传来,想是挣扎起身的时候裂开了一些。
她端来的食物,竟然是燕窝粥和桃卷,是我在宫中的时候吃惯的早餐。
“这……是谁做的?”我问。
“是我……殿下。”门口又走进一个人来,穿的却是延朝服色——戏雪。
“你怎么会来了?”我惊道。
“公主殿下……戏雪是最现实不过的一个人了。”她走过来:“戏雪帮您把老主子都开罪了,再不跟着您走,后宫里哪里还有容身之地?皇上发现您和可汗‘私奔’了,知道奴婢“心狠手辣”,当下便把奴婢打发了过来……奴婢想,公主到了郜林汗国,第一餐还是吃惯了的燕窝粥对您胃口,不过奴婢带的材料不够,这么吃,也只够吃三天。”
我尝了口燕窝粥,皱了皱眉头:“戏雪,你的手艺还真不如云上膳房的……这粥怎么这么苦?”
“……不是粥苦,是殿下失血过多嘴里本就发苦。您冤枉奴婢了。”
我再品几口,仍是苦的,不禁作色:“戏雪,你给我的燕窝粥里放了什么?何止是苦,还有一股药味!”
她掩口浅笑:“果然是缇金姑姑陪殿下长大的。那是生血的药,从今天起,到杜伦婆婆说公主身体复原为止,公主的每餐都要放这种草药,都有这股苦味……”
杜伦婆婆听不懂延朝语言,我便使郜林语问她。她恭敬地一鞠躬:“杜伦是照顾可汗长大的,略懂些医术。”
小女孩却不以为然:“可敦娘娘,我奶奶的医术是整个郜林汗国最好的,所以可汗才让她照顾您呢……可敦娘娘长得这么漂亮,等身体全好了,一定能把那个骄横的阿娜塔比下去!”
杜伦婆婆轻声喝道:“小孩子不要乱说话!”
我看这一幕,不禁会心微笑,看来阿娜塔的名声还真不好!然而看着面前那一碗苦粥,一碟子苦桃卷,又不得不拿出小时候喝药的勇气,皱着眉头慢慢吃掉。
杜伦婆婆和塔丽端着空餐具,行了礼出帐去,戏雪却坐在我床边,端了水,拿着梳子,慢慢将我的头发梳顺,编成方便我躺卧的两条辫子。
“奴婢看,这边的贵妇人都是这样打扮……真简单!”她轻笑:“从今往后奴婢为公主梳头倒是容易了许多,可惜了那些灵蛇髻,流云髻,相思髻,却都用不上了!”
我吃了食物,身上暖了些,趁着伤口不算太疼痛,便问她:“你见过那个阿娜塔了?”
“见过了……”她撇撇嘴:“听可汗身边懂咱们语言的侍卫讲,那个阿娜塔的父亲是郜林汗国的西面汗,所以她骄横得很呢!待奴婢还不算跋扈,但那眼神讨厌得要命!”
“西面汗……”我轻声重复。郜林汗国与我国不同,不同的部落有自己的首领,其中某些大部落的首领亦可称汗,但这“西面汗”却是个例外。他和羽瞻的父亲是结义的兄弟,几十年来慢慢吞并了西部的十余个部落,因了与老可汗的关系好,竟然也没有受到任何责罚。势力便慢慢坐大。
“听那侍卫讲,可汗能打败那个……嗯,德兰,这西面汗又是出人又是出钱,立了大功。可汗与阿娜塔,又有些纠葛,登基后便封了阿娜塔为侧妃。这不就是郜林汗国的安氏家族么?”
“安氏?你怎么想到这个?是说他们同是独霸朝野的权臣家族?”
“宫中有传闻,当年老皇上本是想立贵妃所出的小皇子为储君的,但是安氏已经将唯一的妹妹嫁给了太子,也就是当今的君上,所以为了阻止这件事发生,就在卸甲山围场故意赶了一头黑熊去惊了小皇子的马……”
“不要说了,这是一派胡言!”我急道,心中却非(提供下载…)常明白,这非但不算空穴来风,甚至很可能就是“熊惊皇子”事件的真相。那么在更早之前呢?小皇子的母亲,那位铃贵妃,又为什么会突然死于难产?
后宫女子彼此下药,互相倾轧,这种事绝不鲜见。生育,既是一个女人就此更上一层楼的机会,又是别人对她下手的机会。
宫档中记载那小皇叔出生时极胖大,这样铃贵妃死于难产看起来就顺理成章。正常情况下,铃贵妃身边的嬷嬷会注意她的饮食,不要让孩子长得过大,否则极易引发难产母死子亡。不过,若是那嬷嬷也有什么私心……
铃贵妃可以拼了自己的命生下那个“太大了”的孩子,却不能保证这孩子有命长大。
原来,安氏罪名中的“构害贵人谋陷皇储”,也真的是发生了的……只不过,发生得太早了些。
倘若我是男儿,只怕也早早成了宫中的冤鬼。忆及此,我不禁打了个寒噤。
戏雪见我发抖,便扶我躺下,将被子掩到我胸口。
“殿下,当年可汗受重伤时,便是在西面汗家中养伤的……奴婢看那阿娜塔,长相也与公主您有几分肖似……莫不是可汗病中把她当作了您,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
我呼出一口气:“你今天说的太多了,本宫都想不过来了……本宫想休息一会儿,你在我身边陪着吧!”
忆起那一日初见阿娜塔,除了强烈的反感之外,我亦觉得她长得颇为面善……莫非是真的因为她长得像我?
我睁开眼,让戏雪叫杜伦婆婆进来。
杜伦婆婆听了我的问题,想了好一会儿,才回答我:“阿娜塔妃的姓氏……是‘伊岚’。”
这是我今日听到的最让我惊骇的一句话。
父皇说过,我的面貌越长越像母后……阿娜塔与我长得像,便也是与我母后长得像……父皇与母后调笑时,不就叫她“伊岚”吗?难道这个伊岚不是她的名字,而是她的姓氏?
这么说,我的母后也许是郜林国的人,且是郜林贵族的女子?那为什么在她孤立无援的时候,郜林国却没有一个人出来为她说一句话?
可是若她不是,这样的巧合又该怎么解释?
“去请阿娜塔妃来……本宫有事要问她。”
杜伦婆婆面上显出为难神色:“娘娘,您所在的不是斡尔多城……阿娜塔妃在斡尔多城里呢。”
“……那这顶宫帐是怎么回事?我听到外面的巡逻了,人也不像少。”
腹部又开始疼痛了,我的手抚过伤口,还好,没有血液流出来的感觉。
“这里是可敦城……可汗拨了四百顶帐过来护卫着您,所有重要的东西,也都尽在您银顶帐里,斡尔多城只有二百顶帐了。阿娜塔妃现在想必非(提供下载…)常嫉恨您,您还是不见她的好。”
“不,本宫要见她,现在就去请她。”
她突地跪下:“娘娘!可汗重旨,所有和西面汗有关涉的人皆不得进入可敦城一步,所有在可敦城里的人也不得与西面汗的势力有任何联系!违令者包庇者必斩!”
“是吗?……好吧,你且先下去……可汗现在该到哪儿了?”
她哭笑不得:“娘娘,可汗才走了一会儿,女人们连牛奶都还没挤完呢!现在便是行军再快,也才离这里八九十里罢了!”
羽瞻啊羽瞻,你竟然给我来这一手!我闭上眼睛,嘴角却漾出笑意。你是不是怕有人收了西面汗的好处祸害我,或者干脆就是防止阿娜塔来找我大闹,才下了这么一道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旨意?可是你不让我接触他们,我怎么才能知道我母后的身世是不是与西面汗有关呢?
貂鼠皮袍
“娘娘?娘娘!”
塔丽跑到我身边,兴高采烈地唤我:“娘娘,您猜猜我拿着什么?”
她的小手背在身后,眼睛闪闪发光,我只知道那东西应该不大,定不会是小狗小羊什么的:“这哪里猜得着?给我看看吧。”
塔丽是个活泼天真的小女孩,长得不算漂亮,但胜在自由洒脱也颇有礼貌,十几天已经和我混得很熟了:“塔丽把可汗的信给娘娘,娘娘赏不赏给塔丽糖吃?”
我扑哧笑出声来:“好塔丽,不要欺负娘娘了……娘娘每天还没有糖吃,你奶奶尽给我吃点儿苦药呢!”
她摇摇头:“不信……那个……戏雪姐姐,她就有糖!她还说糖是娘娘给的!”
我诧异,戏雪一句郜林话都不会说,怎么能告诉塔丽糖是我给的?
塔丽解释说,戏雪拿了一块儿糖给她,又指了指我的大帐。
我哭笑不得,戏雪的意思应该是“好好伺候公主就给你吃糖”吧。塔丽却以为那糖果是我的。
想了想,便告诉她:“把可汗的信给我,我便让戏雪给你糖。”
她果然把信交了过来,我让她拿来放在桌上的毛笔,在她手中写了个“糖”字,告诉她拿这个给戏雪看就会有糖吃。
那信没有放进信封里,纸也只是折了几折,看来确是在战事匆忙时写下的,展开来却是写的我朝文字。
想不到羽瞻还会这个,是担心被人偷看?他的字写得极有力度,笔触如刀锋。粗一看剑拔弩张,整张纸乱七八糟,但细看却颇有章法,只不过,连我也不怎么能看懂他写了什么。细心研读,一个一个字地猜,终于读懂了他这封信。
“爱妻延氏如晤:一别之后,朕甚为挂心,不知你此时境况如何。西面汗偷袭白戎亦得手。朕方至资州,你父皇亦御驾亲征。战事不紧,山阴王士卒围攻资州久矣,士气低落,大破敌军当在近日。盼与你重会,好好将养身体。——夫:布日古。”
这封信写的当真是文白混杂,看得我窃笑不止。
此时,塔丽要到了糖果,兴高采烈地跑回来向我汇报。我趁机问她:“那送信来的人走了吗?”
“阿爸还没有走……是阿爸送信来的。”
“可汗的军队已经和我父皇的会和了吗?”
她想了想:“娘娘的父皇是延朝的皇帝吗?是……”
我起身,写了两张字条递给她:“你阿爸回军中的时候,便把这个带去。这一张给我父皇……就是延朝的皇帝,这一张给可汗。”
她点了点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