缇金磕了头谢恩,笑盈盈退下拉着我的手,我却心念一动,正要开口,外面却踉跄着闯进一个太监。定睛看时是李吉瑞,父皇的副总管。
他伏在地上,身躯剧烈地抖动:“皇上……皇上……皇后娘娘她……她……”
“怎么了?!”父皇一惊竟站了起来。
“娘娘……不知谁给娘娘端去了毒酒,娘娘已经……已经大行了。”
“大行了”三字他说得极轻声,我虽听得清楚却不解何意,父皇却冲下龙墀,将他从地上一把揪起来:“李吉瑞!你跟朕说清楚!谁给伊岚端去了毒酒!她已经……已经不在了?”
这“不在了”我能懂,却疑自己实是不懂,或者是听错了。
我不信母后会死,所以这话一定是假话——可那毒酒算是什么?她喝了毒酒,难道……
死生之别
“奴……奴才不知道……”他抖得更厉害:“奴才奉皇上旨去请娘娘来,可是进了连枝宫,却见……见娘娘已倒在地上了……身边……身边还有一只空杯子……”
“杯子呢?”父皇把他丢下,任他跌坐在地上:“那只杯子呢?”
李吉瑞从广袖中掏出一只杯子:“奴才带过来了……”他跪在地上将那杯子举得很高。
“缇金……你来看看这杯子里的残留是什么?”
缇金松开我已经冰冷的手,接过那杯子,又以手指沾了些酒液嗅闻:“是中原的毒药,闻味道应该极烈……救治,怕是不能了。”
她的尾音消失在大殿的一片静默里。我傻愣愣地看着父皇,他明明还站着,却让我觉得他随时可能跌倒,再也不起来。
终于,他开始向殿外迈步,履声空落。我突然就哭了出来,尖利的声音又折返回来刺在自己心口上。
我不知是什么时候,被什么人送回来的,在看见母后的遗体被搬进那口巨大内椁之时,我突然昏了过去,再醒来已经安躺在我的内寝榻上了。
但醒来之后,我就怎么也睡不下了。眼前晃动着母后温柔的面孔,她就像睡着了一样。若不是我看到她嘴角有一点儿血,怎么都不会想到她死了……她的睫毛还在微微颤动,生命真的已经从她的身体里离开了吗?
可是,她已经躺进那冰冷的椁木了,再不会起来——我再也不会闻到她身上的芳香,再也不会见到她温柔的笑貌,这一切的一切都不会再有了……
眼泪终于流了下来——我见到母后的遗容时亦没有掉泪,连哽咽也没有。可现在,我明知这样想只能让自己难过,却还是忍不住一遍遍如此默念,心中酸涩的疼痛无法自止,那便索性疼死也好……
绿帛的身影出现在纱帐外时,手上还拿着一块儿锦帕,她撩开纱帐,轻轻蘸去我的泪水:“殿下,不哭了好吗?殿下……”
“我想阿娘……”我喃喃道。
“奴婢知道……”她自顾自坐在我榻边,让我的头靠在她并不丰润的胸脯上,像个小母亲一样拍打我肩膀:“奴婢知道想阿娘的滋味……奴婢才四岁的时候,阿娘就不在了……”
我惊诧地瞪了眼看她,连流泪都忘了:“四岁的时候?那……那你还记得你阿娘么?”
她默然不语,许久才轻轻吐出一句话:“记得的……阿娘……是自尽的……她的血流得那么多……我要为她报仇……她死之前我就答应要为她报仇的……”
她的眼泪坠在我脸颊上,竟是冰的。
“你比我可怜……居然还能活下来……”
也许就在这一刻,在我心中她的地位发生了奇妙的变化。她不再只是一个奴婢,某种程度上也成为了能和我同病相怜的——朋友。
她点点头,正欲再说什么,外面却有人轻声问,是缇金并不熟稔的官话:“殿下,民女能进来吗?”
我与绿帛对了个眼神,她朗声道:“进吧。”
缇金掀起隔开我床榻与外室的一道纱帘,走了进来。她似乎没有想到绿帛也在,眼波粼粼朝绿帛一晃,随即笑道:“你在也不妨事……殿下,奴婢有一事要问,是关于您中毒的事情的。”
“还有什么好问呢?”我触到她的目光,心中一痛——她告诉父皇我所中的毒能医治的时候,我是多么快乐,因为我相信只要疗好毒一切就还会恢复到从前。可是现在,母后永远不在了,那我疗了毒又能怎么样?
我无法想象没有母后该怎么生活,还为什么生活。如果前路已经没有希望,不如,就这么放弃算了。
见我闭口不言,缇金便寻词觅句,很慢却很清晰地讲来:
“此事牵涉很大……殿下。让您中毒的人,和害死皇后娘娘的人,应该是一起的。现在,是谁害死娘娘,已经难以查出。但公主中的毒,只会从一种少见的虫子身上出现,会好查一些。”
我悚然抬起头,几乎要喘不过起来。
绿帛却脱口而出:“是安向礼公子送过殿下一只金铃子,是……是那个吗?”
我说不出话来,只能听着她们的语句在我耳边来回,如同撤下一道漂亮的屏风,后面却露出青面獠牙的鬼怪,扑上来撕扯我的血肉。
“也许就是了……背翼上有红点的那种金色虫子,身上带剧毒。如果把它们弄死,研成碎末,涂在人身上,人就会中花逝之毒。但是,如果是人触摸了那虫子,也是会一样中毒的。殿下您碰过那位公子送来的虫子吗?”
我不回答,我分明觉得自己站在一片茫茫白雾中,找不到方向。
如果缇金说的是真的,那安向礼会是故意害我的,他为什么这么对我,难道我什么时候做了对不起他的事?
而她还说母后的事与此有关,难不成安向礼要害死我母后,可那有什么好处呢。
我虽不言,身边的绿帛却道:“碰过的。”
“那应该就是这样了……”缇金沉吟道。
“闭嘴!”我突然跳了起来,凄厉尖锐的声音还带着几分哭腔:“你们都在骗我!都给本公主闭嘴!安向礼他不会这样……”
“殿下?”我的大怒,让缇金慌了手脚,顿时失去了底气。
“殿下不要闹脾气好吗?”一只手伸过来携住我的,自我掌心传来和自己体温无二的凉:“缇金姑姑说的没错,十有八九是安氏做的……”
“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凄厉如剑:“他不会害我的!”
“殿下,谁也没有说是安公子要害您和皇后啊。”绿帛加大了握住我手的力量,竟将我拖过去面对着她:“但是,害了您和皇后娘娘的话,对安氏家族确实有好处。要是右相大人逼迫安公子呢?他也不能违反父命……”
我咬紧唇,刚刚那声尖叫拼尽了我心气,此时除了木怔着听,别无选择。
可我心中一直有一个声音高呼:不是这样的,不会是这样的!
“所以,殿下您可以不信,但请务必小心啊……缇金姑姑是为了您好才这么提醒您的。安公子可能并不愿害您,但您最好还是远离他和冬珉皇子吧,为了……”
“大哥哥又怎么了?为什么我还要远离大哥哥?!”
“殿下……”绿帛抬起头,却望了缇金一眼,见缇金没有反对的表示,才向我道:“您忘了大皇子的母亲是安贵妃吗?皇后娘娘不在了,安贵妃就能……”
“所以你们的意思是——安贵妃为了当皇后害死了母后?可为什么也要害我呢?”我觉得她的话简直可笑,我可没有挡谁的路,何必送我毒虫。
“殿下活着就总有一天明白娘娘死去的真相,就能为娘娘报仇。”帘外传来另一个女人的声音,却惊得我们几个脸色煞白——莫说绿帛缇金,连我都明白私自议论这些事情的罪过有多大。如果被人告诉父皇,我被罚是一定的,而她们俩说不定命都保不住。
织绣着丹凤的帘子被掀开,走进来的是父皇身边的桃镜姑姑,随她而来的还有两个小宫女:“老奴只告诉殿下您一句话,想害死您和娘娘的人,只会是安氏家族,这样大皇子才能没有阻力地继承皇位。”
“可我不想当皇帝啊。再说父皇还在呢!你们这样骗我我不会相信的!”我完全无法理解她们的想法。为什么冬珉要当皇帝就必须除去我和母后?这根本就是妄想一样荒诞的栽赃。
“请殿下稍安!当皇帝的人应该是皇后生下的,所以想让大皇子即位,安贵妃就要做皇后。皇上不会废黜您的母亲,那么唯一把皇后位空给安贵妃的方法就是害死大行皇后……”
也许是为了让我明白她的话,桃镜姑姑讲得很慢,一字一句清晰入耳。那些音节变成小锤子,一下一下砸着我冰凉僵硬的心,传来沉钝中匿藏着尖锐的痛意。
“是父皇让你这么告诉我的吗?”我截断了她的话。
桃镜姑姑沉默了一霎,然后无比确凿地望着我的眼,用力吐出一个字:“是”。
便是不相信世界上所有的人,我也不能不信父皇。
黑暗与黎明交际之前的寒冷仿佛降临于此地,让我打了个寒颤。
“您不是一个小女孩,您是高贵的公主。”她眼神深深,像是要望进我心里来:“且不谈您要保护江山不落到奸人手里,便是只为了保亲人的仇,您也该振作起来。他们为了皇位害死您的母亲,还想害死您,难道您真的就能让皇后含恨而去么?”
“父皇会为她报仇的。”我轻声道。
“皇上需要您帮助。他只有一儿一女,难道还能靠安家的贱妇生下的儿子去拯救社稷于危亡么?!”
这句话让绝望和悲伤瞬间就被愤怒和不可遏制的嗜血愿望驱散——他们夺走了我的母亲,我一定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父皇要我怎么做?”
“陛下没有说过这些。”她的声音带着一股难以挑战的威慑力,让我无法不从:“殿下,但老奴认为,大延的公主应该知道要怎么做。”
“请你告诉我。”我的牙齿已经咬破了嘴唇,腥甜血液渗入口腔。
“现在您能做的就是好好活着。”她轻轻挥手,缇金便出了纱帘围子,再回来时已端着一碗药。
“这是什么?”我接过药汤,手却在不断颤抖。
“是疗毒的药——您要康复起来,要保护好自己,要……带着先皇后的恨和希望,活下去。”
泪水坠入药碗中,激起小小的涟漪。我一饮而尽,那药苦味浓重还带着轻微的辛辣味,在口中缠绵不去。
而桃镜姑姑的面色终于缓和了一些:“给公主蜜糖水喝吧。”
“不!”我将那小银碗打翻在地,蜜糖水泼在我脚下:“我要记住这苦味……我要……为母后报仇!”
她身体一晃,随即赞许地点点头,笑容也浮上了那张已经生了皱纹的脸。
待众人散去,我赤足走到窗前,用力将窗子推开。
一片砒霜似的月色,就此洒了进来。
月光如毒,留在我心坎上。
倘若我并未伤害别人,别人却要伤害我,那么我是该抢先下手,还是应该守那份早就没有价值的善良?
我躺回榻上,将已经凉了的锦被拉到胸口,强制自己合上眼。
明天依旧是明天,可我,将再不是从前的璃鸢。
背道而驰
第二日醒来,我的眼睛已经肿了,枕边一片湿渍,不知是不是昨夜在梦里哭过。
但接下来的几天,我却没有再掉泪。我不想让她们都看到我有多可怜——我不需要别人的可怜!我只要别人都崇敬我害怕我,可怜——那只属于失败者的情感,和我要有什么关系呢?
有极大的愤恨一直隐匿在我心中。直到母后的葬礼时,这愤恨仍然将我压得流不出泪来。
时值盛夏,宫中原本繁花碧柳,但却为了这大丧搞得举目皆白。灵堂设在毗连塔边的八进佛堂中,那殿阁虽高,可走进去后心却仍被重重垂下的丝绸布帛压得阴暗悲寂。
我一身白麻衣,在自己的位置上望着礼官有板有眼的主持,竟然生了几分恍惚之意,泪都没有流。也许在这里被悲伤笼罩的所有已经将我的心变得麻木,再感觉不到什么痛苦。
不知不觉间,整个祭灵仪式都结束了。外面响起漫天哭声,母后的灵柩就要被抬起,送到遥远的皇陵里去了。
“殿下,哭啊!”绿帛在我身边小声提醒,我却不甘地扭头看着她。我不想和安贵妃他们一起流泪,他们害死我的母亲,为什么还要假惺惺地来她灵前掉那几滴泪?母后天上有知,也不会乐意接受这种虚伪的悲伤。
而我,我绝对不想让自己刻骨的思念和无处发泄的悲愤与他们肮脏的表演混在一起。
“殿下!”绿帛的声音更急,她应该不能理解我此刻木然的面庞上那双眼里为什么没有半分水汽。
我哪里还有伤心的余地,我只有痛恨。
“就算您哭不出来也得哭几嗓子啊,”她压低了声音劝道:“否则他们会说您不孝的!”
“我孝不孝与他们有何关碍!”我几乎尖声叫起来:“他们……”
绿帛一把掩住了我的唇,可是我的尖叫已经引来了无数人的目光。安贵妃那双还闪着水光的眼睛,此时也带着一种恶意的窥伺瞄向了我。
“您不难过么殿下?皇后娘娘要走了,她一个人躺在那么远的皇陵里,没有人陪她,也没有人能温暖她。她是含恨而去的,您不想想她的可怜么?”绿帛在诱导我哭出来。
“她不可怜。”我想说,可当我撞到她一双惊慌失措的眼睛时,却说不出这话来了。
“您不哭的话,皇上还得惩罚您,皇后娘娘会心疼的啊。您哭……”绿帛话还没说完,见我要张嘴,就隔着重重白麻衣,重重扭了我一把。
她手上力气不小,我的眼泪顿时就涌满了眼眶。
送灵的队伍走了,我是个小女孩,按道理是不可以跟过去的。我站在灵堂外最高的一级台阶上,望着那白色浩浩荡荡的队伍消失,心里空落落的,似乎有什么东西,到今天方才永远地失去。
吊祭的人,也陆续从灵堂里出来了。安贵妃的兄长,安向礼的父亲——右相大人安景文居然也来了,刚才他混在一堆外臣里,我并没有认出他来。
可是现下我认出了他,便只想狠狠地砍他一刀,杀了他,如果不是他,不是他妹妹,不是冬珉,我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