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亦退了回来,方才动作剧烈,脸色潮红,几乎要喘不过气,却还是以嘲讽的口吻笑道:“这可是谁胆小逃跑了?”
那人的脸忽青忽白,竟突然抢过旁人的刀,朝自己颈上抹去。便在他动作之前,一道白影从我身边闪过,手腕一麻,汗刀已被人劈手夺去,恰好在那贵人割上自己咽喉之前斩断了那把夺来的刀。
“别立这就想死了么?”夺走我刀的人是羽瞻,转眼他已经将汗刀入鞘,笑得晏晏望着那意图自尽的贵人:“她不过是仗着这把刀好而已。你不是败在女人手上。败在汗刀底下,又不是什么耻辱。她这样无礼亦是因为见不得你们言语辱损延朝的皇室,就像你们的女孩儿也听不得人说诺延部当年虐待百姓一样。”
“……”那人的脸色仍是不断变幻,倒颇为好玩,终于,他闷闷道出一句谢可汗。
“说了不要叫可汗了。”羽瞻抬眼扫视其他贵族:“你们还有什么问题?还有谁要置疑这白玺?若是没有,希望你们能遵守你们的祖先留下的诺言,承认朕是大汗。”
“这白玺是真的。”终于,一个长相与父皇有几分相似的青年开口:“与我祖上传下的细节皆相符。”
此言一出,那些诺延贵人皆变色,看来那青年是他们的领袖。如果我没有猜错,他想必就是诺延部从前大汗的直系后裔。
“不过,”他抽出了腰间的佩刀:“布日古汗,我还是要违反一次诺言。我想与你比刀。若是你赢,我承认你是大汗,带头向你称臣;若是我赢,那么诺延部还维持原样,你可敢答应?”
“当然答应。”羽瞻脸上的笑容一闪即逝,换上的是一种潜藏着难抑兴奋的肃穆:“在哪儿比?便在这帐前的空地可行?”
“自然可以。”那青年毫不犹豫地答应:“不过你不能用汗刀。否则我的刀被你砍断了还怎么比?”
羽瞻不答,只扭头对我一笑,脱下外氅摘下汗刀,一并甩给我,带头大步向帐外走去,那青年亦紧紧跟上。
我跟出帐外,此时天色已晚,四十多个火把环绕着一片平整的草场。二人皆面色肃然,两双鹰隼般锋锐的眼紧紧盯视着对方。羽瞻的刀松松地下垂着,挽起的半截衣袖下小臂线条却显出了他握紧刀柄的力量;那青年的刀尚未出鞘,手指看似无意地搭在柄上,却能从他脸上不时轻轻抽搐的肌肉上看出他亦不算轻松。
郜林人的刀法原以威猛刚烈见长,最适于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劈砍敌人,此时他们却均未骑马,个头也差不多高,这样的步战看来双方都没有占到便宜。
除了松油燃着的哔哔剥剥声,整个场地只听得到刻意压低的呼吸。
不知是谁的一声惊呼,伴着那青年突如其来的刀风,激得场边的火把忽闪明灭。
一开始羽瞻只是在抵挡,每一次危险的进击,他都在间不容发的一刻避开,两柄刀不时交击,发出让人心寒的铮铮声。
而如此缠斗半晌,那青年突然转换了目标,他一刀刀劈断场边的火把,我起初以为他只是误伤,后来才突然领悟,他穿的是褐黄色的衣袍,而羽瞻着白衣,一旦灯火尽皆熄灭,他看到羽瞻便比羽瞻看到他容易很多了。
我急忙拍手招来随从:“去,把灭了的火把点上。”
可是,还没等到随从跑上去点火,羽瞻便也发现了这件事,他放松了对自身的防备,反而去护住仅余的几根火把。那青年刀锋朝他一进,他只得倒退数步,险些摔出圈子。
幸他机敏,脚尖点地,便转回了身子落到圈中,衣袍却已让那人给割破了一角。那些诺延贵族们的喝彩本已要响起来,又硬生生吞了回去。
此时火把又点了起来,两下交手却似平局了。我在外看得分明,那个青年所用的刀法却颇为眼熟,该是什么时候见过的。
是什么时候呢?他是诺延大汗的后裔……如电光闪过,我突然想起了冬珉与慕容朝比试时用的刀法。
他明明打不过我乱劈乱砍,和慕容朝喂招却是不落下风——这么说他虽怠于练习,但他的刀术本身该过慕容朝一筹。如果慕容朝也会用他的刀法,又为什么不以此与他对战?谦让皇子可不是慕容朝的作风。
如果他的刀法当真不是慕容朝教的,那会不会是诺延部使用过的?我的心脏开始狂跳。那青年的刀迹看在我眼里,记忆一点点苏醒,我甚至能预测到他的下一刀会从哪里砍过来。
可是羽瞻自己挡格亦游刃有余,我亦囿于规矩不能出声提醒,此刻的焦躁更胜于完全摸不着门路时万分。
不知时间过去多久,那两个在圈中转动激斗的身影依然不停,月亮却已经升到了半空。
认兄
似乎在一瞬间,两人又换了打法——那不再是比试,而是你死我活的较量。
我陡然心惊,从高床上站起,羽瞻并不想伤对方性命,而对方却似要杀他而后快,他束手缚脚,瞬间便处于下风。
“刀!”我脱口喊出,再顾不得什么规则不规则,我总不能看着他被那人杀伤吧!我喊的是官话,不晓得那些贵族听不听得懂,也不晓得羽瞻听不听得到。
他大概是没有听到,但手上的刀法亦变,那竟然就是刚才对方用的刀法。
那青年始料不及,顿时手忙脚乱。羽瞻的攻势更盛,刀口铺天卷地般闪起银芒,可是却不是朝着对方的身体而去,反倒攻向对方的武器。
方才那人使用这刀法时也是总与羽瞻兵器相交,攻向敌手自身的却没多少,难道砍兵器便是这刀法的奥义?
脑海中顿悟此事只需一瞬——需要可汗亲自与人一对一作战的时候并不多,其目的多是活捉对方大酋,这路刀法本就是仗着汗刀之锋锐,断对方手中武器,最终活捉对方的法门,而此时他们手上均没有汗刀,想砍断对方的刀几乎是不可能的。
也就是说,这样打只能双方僵持下去,最终两把刀都砍坏,也就比不下去了。
可是他们并没有约定平局该如何,难道明日再打吗?
圈子里响起一声奇脆的金铁交鸣,那不再是刀刃相交的声音,转眼间,羽瞻手上的刀竟然从中折断了。
他没了武器可如何是好?!我惊惧万状,但便在下一瞬,他将手中的刀柄掷出,打中那人的手腕。对方的刀也脱手飞出,啪的一声深深戳进了圈外的泥土中。
如是,二人皆赤手空拳,在圈子里如两条狼一般游走对峙,隔了如此远我也可以清晰看出他们的喘息幅度——该是很累了。
然而,他们却似乎在同一时刻扑向对方,又扭在了一处。
他们的手臂交缠,角力的同时亦不断以腿去绊对方脚步,这是郜林男人必习的摔跤之术。原本是经常见到的比赛,但此时看来竟然有惊心动魄之感。那些诺延贵族亦一声不出,看着火把照亮的一小片草地上两个狼击鹰搏的身影晃动。
想必他们都没什么力气了,脚下虽仍然沉稳,但手上的扭扯更像是一种试探,说不定现在哪怕是我上前一推,他们俩便都会跌倒。
倒像是互相扶持着休息一会儿呢,我暗暗想,竟笑了出来。不知是不是笑得过于突兀,那些豪酋们竟不再看他们,将目光齐齐转向我,火光明灭下他们的神情有一份难言的诡谲。
便在他们晃神的一刻,圈中终于决出了胜负。
是羽瞻脚下一晃先摔了下去,那青年也跟着倒下来,可不知羽瞻哪儿爆出的力量,竟然在倒下之前一把将那人扭了下去。
身体撞击地面的沉闷声音响起,对方仰面倒在地上,羽瞻压在他身上,以自己的体重不让他翻身。
也许连火都停止了燃烧,此一刻,只听得到他们俩剧烈的喘息声。
似乎又隔了很久,羽瞻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后退几步,跌坐在地上,那人亦立起了上身,两人相望,一时无言。
不知是谁先笑出来的。他们虽然连呼吸都断续着,却仍然爆发出了酣畅淋漓的大笑。
过了一会儿,羽瞻不笑了,那人亦停了下来。
许是呼吸平稳了,那人也站起身来,右手扶住左肩,单膝跪下:“高勒拜见大汗!”
随着他这一拜,周围的诺延贵族们也纷纷跪了下去,朝向坐在圈中的羽瞻。
我看不清羽瞻的表情,只听到他声音平稳:“诸位请起吧。”
周围的贵族们站起身,面色肃穆地望着他们新的大汗,而高勒也摇摇摆摆起身,唯有羽瞻还原地坐着。他怎么了?这时候他不应该站起来吗?我朝圈中走去,到他身边,才看见他的眼睛已经闭上了。
在我的惊呼脱口而出之前,他却睁开了眼:“阿鸢,拉朕起来。”
起身之后,他扶住我走了几步,才朝着仍一片肃穆的群酋笑道:“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诺延人都够厉害的啊!让朕一点儿力气都剩不下。”
那些人愣住,却在看到我时恍然大悟,爆发出一阵大笑。我虽慢慢习惯了羽瞻拿我们的事出来炫耀的习惯,却仍是架不住地红了脸。
再看羽瞻,他却是一脸得意神色:“诸位请吧,再不吃些,朕的下人们准备的食物都要凉了。”
其实食物已经凉透了。在仆人们将餐点端下去再热的时候,大帐里的气氛终于活跃了起来。羽瞻带来的乐师们开始了奏乐,诺延部献上的舞姬也开始了表演。
“他比我厉害。”羽瞻低声向我道:“你看,他现在还能自如地说笑,我连碗都快端不动了。”
我定睛看,才发现羽瞻端着盛酒金碗的手亦在轻微却不断地颤抖。
“那怎么样,刚才是你赢了啊。”我不以为然。
“……天命吧。”他低低笑了:“你知道吗,我把他摔倒的最后一瞬间,那力量真的不是我自己的。他肯定也知道我没有什么力气了,被摔倒的时候也许他自己都不相信。不过这刚好让他相信,是天要我做大汗。”
“那就做大汗吧。”我侧身靠在他身上,他却急忙道:“快起来,要是你把我给压倒了,我就没脸面了……”
我看有人在看着我们,便故意撞了他一下,轻声笑道:“不能让你在‘我家’逞威风呀!”
他笑的声音却突然大起来:“高勒,你缺不缺一个妹妹?”
叫做高勒的首领愣了一下,然后恭恭敬敬地行礼道:“臣并无弟妹……大汗出此言何意?”
“可敦想在郜林汗国找个娘家,这样和人吵架了就能去找哥哥支持她。”羽瞻还是没个正经地笑:“你愿不愿意认了这个妹妹?朕查过你们的家系,阿鸢刚好和你一辈,又小你几岁。”
那人看看我,便也跟着笑了起来:“可敦娘娘聪明勇敢又漂亮,若是能认臣当个哥哥,臣真不知道是怎么修来的福气。”
羽瞻轻轻踢了我一下,我立刻起身,去高勒面前行了一礼,喊了声哥哥,整个金帐里便响起了雷动的欢笑和呼哨声。
如此,这一门亲戚就算认下了。羽瞻拍拍手:“朕的旨意,德穆尔与诺延结缡为亲,赐诺延部与德穆尔部共享郜林河以东草场为牧地!可在诺延旧地与郜林河东草原之间自由游牧。”
郜林河流域是汗国境内最美好的水草地,草地好牛羊才会健壮,部落才可能人丁兴旺。羽瞻这句话说得简单,却委实不是一件小事。原本居住在郜林河以东的是德穆尔部,他许诺延部迁去,也很有可能是希望藉此能使诺延部与德穆尔部逐渐融合,此后再无反意。
不知诺延的贵族们知不知他用心,但他们的表情仍看不出什么不正常。直至宴会结束,众人散尽,我方轻声问羽瞻:“你可是想藉此来收诺延人心?”
他却疲态尽显,一下便瘫软在厚厚的地毯上。我扶起他,只见他面色潮红,竟是全然没有力气似的,全部重量都压在我身上。
“很累。”他挤出一个笑容:“快累死了。”
“是比武的原因吗?”
“不止……”他额上渗出虚汗:“我本来没有把握他们会不会去郜林河以东,现在也没有把握,不想去想它了……真是劳心劳力。”
“那明天就在帐里歇着吧。”见仆人们已经收拾好了宴会后的狼藉,我挥手召来几人将羽瞻架到榻上歇着,柔声问他。
“不行。”他苦笑:“还得出现,明天得和他们一起打猎,还不能露怯。过会儿他们端水过来你帮我擦擦身体,满身是汗可不舒服。”
我叹口气,帮他换了衣服,再拉好皮被,就这么一会儿的时间他已经睡着了。为他擦拭时我尽可能放轻动作,却发现他睡得极酣熟,即使我用再大力气他都不会醒来。
第二日早上天尚不明,我就被他吵醒了。他虽未着盔甲,但前一日恶斗之后想是全身酸软的,今日之行猎亦不轻松。
帮他插上弓,别上箭壶,他故作轻松地道了别出帐去,还卖了个身姿漂亮地跃上马背,博得那些诺延贵族的喝彩声,我只能告诉跟着他的亲卫总领一定要跟好大汗保护好他。
出猎的马队离开了营地,扬起的尘埃也渐渐看不见了,不知为何,我总有一种莫名的心慌。似乎预知到此次出猎必然会发生些什么一样。
果然,到了正午时分,午膳刚刚端上来,马蹄声和一股血腥味便从他们出猎的方向迅速传来。
是羽瞻的一名亲卫,马都没有停稳他便滚鞍而下,仓皇地跑了几步,然后单膝跪在我面前:“可敦,不好了,出大事了!”
“什么?”我惊得腿软,却不由自主地细看他和他的马——人马皆浑身是血,那么可怕。难道是诺延部的贵族们又反叛了么?!
“狼!”
“狼?”我愕然:“你们那么多人奈何不了狼?!”
“不……”他上气不接下气:“是大狼群!不知为什么,碰上了大狼群,大概有几百只,而且……那狼群凶残得像是从地狱里放出来的恶鬼!”
“可……大汗怎么样?他有没有事?”我急问。
如果是人作乱,知道对方的目的,多少有转圜余地,可是对方是野兽,它们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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