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她为了保护尚在腹中的胎儿曾苦苦哀求过,曾徒劳地想用血肉的手挡住钢铁的刀,可是,谁都没能保护她,保护那个从未见过人间的小生命。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血肉被敌人掏出温热的身体,孩子在冰冷的寒风中或许还挣扎过,可是终于逃不过一死。
我双膝渐软,最后跪在羽瞻的脚下嚎啕大哭。我也有过那样的经历,在敌人的环伺下想要保住自己心爱的孩子,却终究是徒劳,看着爱子在自己怀中停止呼吸,看着他身上沾有的血渐渐结成冰……是那样刻骨的绝望和恨啊。
羽瞻不言不语,只是愤然扔下了手中的木棍。
毡房在原址旁边重新搭了起来,风也愈发大了。羽瞻抱着我先进了毡帐中,我始终像是被抽了骨头一样靠在他身上,心痛如绞,仿佛那个死去的女人是我,那个生生被掏出母亲身体的孩子是我的骨肉一般。
侍卫们把那家人的地毯铺好,架起火,仿佛主人又回到了这毡房一般。
可是,他们其实已经都不在了。
最后一个进帐的侍卫,手中竟捧着一团结冰血肉:“大汗,这是在原来搭帐子的地方找到的……是一个婴儿的尸体,怎么处理呢?”
“不!”我尖叫:“不是婴儿!他还没有出生!”
连羽瞻也不知所措地看着几近疯狂的我。
“他还没有出生,是那些畜生,割开他母亲的肚子,将他掏出来的……”我泣不成声:“怎么能这么残忍,为什么连一个没有出世的孩子都不放过!便是让他在母亲肚子里一起去了也好,可是那女人还活着,他们就割开她的肚子抢走了孩子……”
羽瞻的近身侍卫皆知征白戎时发生在我身上的那次惨祸,见我如此该也猜出了大半,那捧着孩子的侍卫试探着问:“大汗?这孩子的遗体?”
“放回他母亲身体里。”羽瞻极力压制怒气的声音响起:“你们都看到了,都听到了,这些没有一点儿心肝的畜生……血债血偿!”
我听着那些悲愤的侍卫一遍遍高呼的“血债血偿”,竟无半分不适。这可怖的一幕似乎在不断地向我证实——战争来了,人就不再是人,而是嗜血的野兽。
以暴虐对抗暴虐,以残忍应付残忍,以杀戮抵御杀戮,以仇恨终结仇恨。
毡帐里的呼喊终于停下,帐外的风声却愈发可怖,如受伤巨兽的嘶吼一般。帐内没有人说话,我感到深深的寒冷从毡房外面身体里面双向侵蚀着我,不自禁朝羽瞻怀里挤了挤。
他突然用力抱紧了我,可我分明看到他另一只手攥成拳,指甲已变成青白色。
我伸手撑住地面,却觉得这地毯并不柔软,毯毛已经结成了茬子,硬得有些扎手,定睛一看才发现地毯上曾淬满血,血液干透后便成了这样。
“娘娘,这已经是我们挑的最干净的一块毯子了……”离我最近的侍卫不好意思地轻声说。
最干净的毯子也沾满血……也就是说,那可怕的杀戮就发生在毡房里面,也许这家牧人是将对方当作来不及赶路的行旅迎进毡房加以招待的,可结果却是接进了一群毫无心肝的魔鬼。
第二天早上暴风雪方才停歇。
出得帐来,方见昨日拴在马杆上的马匹皆已全身结冰,而那个尸坑也被雪盖住了。
“走吧,”羽瞻的声音甚是疲惫:“把这顶毡房烧掉。”
“烧掉?”我愕然:“如果这家人还有子弟在军中,等仗打完了回来,发现家人全都不在了,连父兄住过的毡房都没了,该多难过啊。”
“……谁愿意日日重回自己全家遇难的地方?烧了吧,若果然如你所说,朕给那孩子一顶好毡房。”
许是因为毡房顶上有雪而偏湿的缘故,火烧得并不旺盛,反倒浓烟滚滚。
羽瞻一直站在上风处,看着那毡房渐渐烧尽。我们站在他身后,心情亦是无比压抑。
终于,他翻身上马,正欲起行,远方却有一骑朝这边而来。
“准备迎敌。”羽瞻目光都绷紧了,经过昨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冬珉的大军已经入境了,因而这突然赶来的一骑是敌是友不能确定——虽然他是从斡尔多城的方向而来,但郜林人无故往这里赶,必然是有什么特殊的缘由的,说不定会是投敌奸细。
可是,当那人到达近前,看到浓烟方息的废墟和羽瞻狠厉的目光时,开口欲说什么,却终于没有说出,直直摔下马来昏了过去。
他是士兵的打扮,但脸上还没有长出胡须,青涩的样子还是个男孩儿一般。
及至他醒来,方嘶着嗓子问他身边的侍卫:“求问大哥,这是怎么了?”
“昨日大汗和可敦巡查至此遇风,见有浓烟,赶过来却见二十多个延人杀了这一家人,将尸体堆在一处焚烧……大汗率咱们杀了那些延人,在毡房里过了一夜,怕有人看到尸体和毡房,便烧了去……你可是这家的亲人?”
他点点头,眼泪从脸颊上滴落:“我阿爷阿娘……是怕我在军中不惯,才从诺尔查草原迁来的……可是没想到……”
这话虽声音不大,我们却皆听得分明。我不由捏紧了羽瞻的手。
“你家都有些什么人?”却是羽瞻在问了。
“有阿爷阿娘,一个弟弟,一个妹妹,老祖母……对了,阿娘还怀有一个孩子……大汗,他们没有一个活着的吗?”
他所说的,和这家人的情况完全相符,再看他神态悲痛,也不像说假话,羽瞻终于面色稍霁:“没有。你的妹妹是不是约莫十四岁年纪?她被那些延人侮辱了,那些人逼她欺骗我们,又怕暴露自己就杀了她,别的人,等我们到的时候已经死了……对了,你母亲的肚腹被他们切开,孩子被掏了出来,尸体丢在毡房的一角。”
我不停地捏羽瞻的手,想让他不要说得那么详细,可他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那少年士兵的脸色越来越差,终于伏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哭什么?!”羽瞻却似是震怒,居然吼起来:“咱们郜林男儿只有血洒到敌人面前,哪有眼泪流在亲人面前的?”
暗敌
那孩子被羽瞻叱了这么一句,竟站了起来,狠狠擦去了泪水,哽声道:“谨遵大汗命令!”
“你……便留在朕身边,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十六岁……叫德兰。”
“德兰?”羽瞻眉一皱:“哦,和朕的弟弟一个名字啊。”
侍卫们脸色突变,我亦心下一惊。
德兰是叛乱的头子啊,这话一说……可再看羽瞻脸上没有丝毫不悦:“朕弟弟早亡,有时也挺想念他的。你若真是个勇士,有一天朕会让你叫朕大哥,你愿意吗?”
他要认这孩子做义弟?
那孩子似是不敢相信,终于单膝下拜:“德兰有幸……”
“朕是说,如果你真是个勇士的话……是不是勇士,要等到作战的时候才看得出来。你敢给你爷娘弟妹报仇吗?”
“敢!”少年几乎是嘶吼的声音回荡在天地之间。
而战争已经迫在眉睫。
斡尔多城中随时可以看见骑马佩刀的士兵,他们通宵达旦地喝酒高歌,那些歌唱的有忠贞不二的情人和思念孩子的母亲,更多的却是古代的英雄事迹。他们已经成为人们心里的战神,他们的宝刀、骏马和美人变成传说,在歌谣中被越传越远,人们相信他们的英灵始终在照拂着草原的儿子,相信每当战争时这些古代英雄就会附身在一些特别勇敢的战士身上,帮助他们成为新的神明。
羽瞻和将军们在金帐里商议军情的时候,至琰便在我帐中与我做伴。塔丽和茨儿在银帐的一角坐着,若没有什么事要支使她们,她们便一同做些手工针黹。
几日后,那些士兵突然消失了。羽瞻却并没有走,仍然留在营地中,可也一天到晚地不见踪影,不知他在忙什么。
至琰很喜(…提供下载)欢那些士兵所唱的歌儿,听不到了还颇感遗憾,于是日日缠着塔丽唱。他并不能听懂歌儿唱的是什么意思,还硬要塔丽教他,发音自是稀奇古怪,常常逗得塔丽笑得岔了气。
然而如果连这些动静也没有,银帐中便会突然陷入一片死寂,没有人说话。连白伦和珠岚也约好了似的不哭不闹,只静静窝在摇床中睡着,整个大帐只听得到孩子细微而沉匀的呼吸。
每到这样的时候,我便想夺路而出,去外面透透气,可是出了大帐,外头也还是一片静默的雪野,没有什么生气。
因而,当羽瞻的侍卫来请我去金帐,道是大汗的旨意时,我虽明知不会有什么好事,却还是近乎雀跃地随他出了门。
但进入金帐中,我却不由心魂一滞。这里的气氛竟比银帐中更为寂沉,天顶已经拉上了,整个帐中只有几盏落地的大灯台上跳动的火苗带出一点温暖。
羽瞻听到那侍卫通禀娘娘已到,却并未转过身来。他连腰带都没有扎,手背在身后,只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我的存在。
我不知此时说话会不会打扰他,只得找个地方先坐下来,可刚刚落座,他便突然转过身来,面色阴沉。
“怎……怎么了?大汗?”我知他不会对我发脾气,却兀自被他的气势压得大气都不敢出。
“我们被冬珉耍了。”他嘴唇抿紧,不甘不愿地吐出这几个字:“他借刀杀人呢。”
“借刀……杀谁?”
“安向礼啊。”羽瞻提起袍角,坐了下来:“除了那个倒霉鬼还能是谁?朕今日才得到消息,安向礼鼓动冬珉以武力逼朕交还至琰和慕容朝,知道冬珉怎么说吗?‘朕近日龙体不适,烦爱卿代朕征讨北胡。’真真奸猾透顶!安向礼是代君出征,所以旗号诸物皆是按皇帝亲征制备的,朕还一直以为是冬珉亲来呢。”
“这……这有什么关系么?”我皱眉道:“反正不管谁来,都得和他们打仗啊。”
“不一样。”他摇摇头:“如果是冬珉亲自来,打败他可说是一劳永逸……就算他以后还想再出师北伐,朝中的元宿耆老也会阻拦的。但若是安向礼,就算击败了他,不过是给冬珉找到一个惩治他,顺便下次再出兵的借口!此次所有的安排和计较,全都白费了!”
“先打赢这一仗再说吧。”我微微笑:“你就那么确定此次领兵的就只是安向礼?”
“怎么?”他朝我投来期盼的目光,似是期待我给出一个冬珉定然会亲征的答案来。
“大汗说过,安向礼是代君出征,那么这次出征的人数也该符合亲征的数目才对,至少该有十五万人。现今大延的总兵力也不过是二十五万,把大部分兵力都交给自己所怀疑的,甚至正在找理由查办的臣子,这不是为君者会做的事情,尤其是冬珉,他极度恐慌大权旁落……”
“那会不会有他的亲信在督军?大延不是一向有遣皇帝的亲信督军的习惯么?”
“可这次是安向礼代君出征啊,还派个督军前来,不是摆明了皇帝不信任安向礼么?”
“安向礼的帅位只是个幌子,要么他没带来那么多人,要么冬珉会亲自出现?”他眼睛突然一亮,右手握拳击左掌:“是了。等我们轻而易举地对付了安向礼,成为骄兵的时候,冬珉就会从背后掩过来。而要抄我们的后路,斡尔多城就会很危险了。”
“难道还要搬迁?”我顿感头痛。
“不能再搬了,再搬那些部落的牲畜都要死光了。阿鸢,朕给你五万骑兵,你得替朕守住这些部落和斡尔多城,可以吗?”
我正欲开口,他却掩住我的嘴:“朕知道你没有带过兵,但现在当真没有可用的人了……”
“慕容朝呢?”
“他来不及赶回来了。”他摇摇头:“再说他到底是大延人,和大延作战时士卒不一定会服他。”
“我不也是大延人么?”
“你也是可敦啊。”他笑笑:“就是看在朕的面子上他们也不敢表示不服气你。”
于是,在羽瞻离开斡尔多城之后,我第一次穿上铠甲,却是要对抗自己的同胞。
安向礼并不是一个领兵的将才,就此次战事来看,他完全钻入了羽瞻的圈套中。他所领的十万士兵已经被骗诱进了一个山谷中,粮道水道亦尽被掐断。
但可能是由冬珉率领的另一部分大延军队,却始终没有出现。冬珉该不会是真的丢弃了安向礼所部吧?这多少是大延总兵力的一小半啊。
羽瞻对付安向礼倒颇为悠闲,会天大雪,大延士兵皆料不到北方苦寒至斯,军帐虽能避雪取暖,但他们根本没有机会进入军帐歇息。
每逢大延军队整打精神准备冲出包围圈时,羽瞻皆令人以强弓劲弩严防死守,大延兵锋虽厉,却无法冲过被郜林军队严密防守的山口;而一俟其放松疲惫,郜林人便摆出一副即将冲杀的架势。
来往于斡尔多城和羽瞻军营之间的信使不断送来的战报,让我看得愈发心头惊恻。大延的军队中出现许多冻伤冻死的士兵,有些人在站岗巡逻时便突然倒下,就此再不醒转。无水尚可化雪,而无粮却并无凑效之法,只得杀马取肉。但粮道始终未能恢复,十多日后,连皮制的马笼头都被饥饿的士卒解下来煮了果腹。
“如果不出意外,决战当在近日。朕尽力少杀伤,望多小心。”
羽瞻的信上是这么写的。
但我知道他的士卒们有多么仇恨延人。一旦大延军队溃散,那些被愤恨烧红了眼的士兵还会不会因为大汗的承诺而收起屠杀的弯刀,实在无法令人安心相信。
而一旦他们发起总攻,不知在哪里的冬珉所部就会成为他们背后的一根毒刺——现在还没有人知道他们的意指,只能从些微痕迹中断定确实有一支力量不弱于安向礼所部的延军潜伏于郜林汗国冰雪茫茫的大地上。
但那决战的日子终于到来了。
我手下所辖的士卒亦不甘心被排除在这场痛快的杀戮之外,我不敢过于拦阻,只得再拨出两万人由来送信的德兰带去羽瞻的大部队所在的地方。
可是,他们才离开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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