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这把匕首断了。
那时我们在肉中藏入的暗刃,等了这么久,终于到了寒光一闪,痛饮鲜血的时刻。
“你会帮谁?”我笑问,口气轻松。
“谁赢朕帮谁。”他亦不正色:“谁输就是谁错。”
“可是高勒不会死心的,他仍旧是觊觎大汗之位的呀。”我皱皱眉:“我以为你会帮那反叛的酋长们。”
“至少高勒现在还是朕册封的诺延汗呐。”他提醒我:“在他反叛朕之前,他算是朕这边的人。”
“那你就看着那些酋长们战败?”我扬眉:“他们可能不是对手。”
“真到了那个时候,他不反朕也会逼他反,然后就可以下手了。这有何难?朕的将士们枕戈待旦,正要彻底绝了诺延部的后患,他们倒先闹起来,真叫朕不知怎么谢苍天了!”他自信满满,脸庞流波映星般光彩。
但是,和羽瞻不同,冬珉在面对南方的流民时却难以生出如此充足的底气。
南方诸州素来富庶,所产的盐米铜茶,支撑着帝国的脊梁。然而今年雨水异于往常本是天灾,冬珉又在春耕时节强令全部男子从军出征北方,人民死伤暂不论,单是此时粮米绝收的情景,就够让人绝望的了。
可惜冬珉非但没能雪中送炭,反而更给他们雪上加霜。由于京畿附近的几个州道也遭受了天灾,他居然下令将库中粮米统统调运昌兴都以保障驻扎于昌兴都的十万军队供给。
“南方的这些灾民倒也不与官军对着干,只是四处流动讨要饭食,”羽瞻放下手中的纸卷道:“可惜,偌大个帝国,还真没有那么多余粮能供给他们。虽然现下还算老实,谁知道哪一天会突然暴变了呢?”
“这事是你煽动的吗?”我只是困惑于这流民潮爆发的时机。
“还真不是我。”他耸耸肩:“旨意是冬珉下的,水灾是天降的,百姓在自己家里过不下去了自然就去别的地方要饭……这事我策动得了么?若是有一天他们突然暴动了,你倒可以怀疑我一下。”
虽然直至此事平息仍然没有发生暴动,但它确实分了冬珉的心。他不敢,也无心大动干戈地和潜藏于大延的探子过不去。
但诺延部的战事却愈演愈烈。无论是高勒还是叛乱的首领们,都在竭力向羽瞻表示忠心,互相指斥对方是意图掀翻汗庭统治的叛乱者。然而,羽瞻始终以局外人的心态看着他们争斗。
“朕何必着急呢?”待求援的使者退下,他浅笑:“他们谁赢了今后都是朕的祸患!朕乐得看这场恶斗。”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我托腮笑问。
“是。”他窄袖口上翡翠绿的丝绣盘枝花在烛火下闪过一丝凉的亮光。
四个月之后,阳光逐渐温弱,风却益发勇烈——这是一个颇温和的冬天,甚至给人一种闲适的感觉,是最好的作战季节,可遇而不可求。
诺延部的内讧,终于进行到了最终。强弩之末的双方终究都撑不下去了。丈夫还在军中,妻子已经带着孩子逃亡,儿子仍在疆场上苦战,父母却在冰凉的毡帐中饥饿而死……
曾经统治广袤草原的诺延部,被赶下王座依然强大的诺延部,像不死的鹫一样,在郜林汗国的天空中巡弋,时刻准备暗算偷袭的诺延部,几乎走到了尽头。为了保住自己地位横征暴敛抢掠杀戮的诸位酋长,还有冷眼旁观心中有着重重埋伏的大汗,合力将诺延的人民推到了绝境。
“该动手了。”在难得的某个静静落雪的下午,羽瞻跨进银顶账,将沾着雪粒的大氅脱下交给侍立的宫女时,这句话突兀出现,又轻得像春日的暖风一般掠过,却让我心头猛地一沉。
“帮谁?”我颤着唇,心脏急速跳动。
“谁都不帮。”他的唇边闪过一丝笑意。
我恍然,击掌,却终没有说出什么话来。
“明天就走。”他补了一句。
这并不是一场征讨,而是一次安抚。他带去的不止是威风赫赫的士兵将军,还有牛羊,乳酪,那些忙于战争的诺延人民无法得到却不能失去的东西。
一路前进,附近的居民闻风而归。甚至有诺延酋长直接率领部队向他投诚。
而当军队推进到了高勒和叛军的战场附近时,戏一样的一幕上演了。
直到羽瞻回来,他提到那一天的事情时仍然忍俊不禁。
“你不知道,他们几个人都亲自到我这儿来投降,却恰好是同一天,在大帐里碰上了。互相指斥对方心怀不轨背叛汗庭,结果当着我的面揪扯到了一起,我坐根儿也没想他们会打起来啊,结果等打起来再让士兵上去拉开,已经是……有脸上流血的,有青了眼窝的,有牙齿断了的,好容易忍住笑了,他们那互相看着的眼神,真是恨不得扒皮挫骨一样啊。阿鸢,我真后悔没带你去,你一定会觉得很好玩的。”
我想想那些锦衣玉带的酋长可汗互相殴斗,鼻青脸肿的场景,也忍不住笑了出来:“那你是怎么收场的?”
“朕把他们都带回来了。”他笑道:“朕说,朕有法子知道他们谁是忠心的,谁是想反叛的。”
我讶然:“这你如何知道?!”
“明儿个朕要宴请他们。”他神秘地一笑:“你这么聪明,过了明天就会知道了。”
神秘的酒浆
当整座金帐被以闪耀的灯火点亮时,羽瞻的表情出现了一种我所不识的迷惑,虽然那迷惑只出现了一个瞬间。
“大汗?”我试着叫他。
他恍然看着我,脸上的微笑显示他已经从遥远的记忆中回来了。
“这金帐,上一次点燃这么多的灯火,还是在父汗当政的时代。刚才,我看着这一切,突然以为自己还是一个孩子,高坐在主位的人该是父汗,还在想父汗去哪儿了,怎么还不回来。”他像是不好意思地一笑:“后来才突然想起,我才是大汗,是权力比他更大了的主人。”
我移动身体坐得离他更近些,扬起脸,微笑望着他:“是的,您是整个草原的主人了。每一个部落都将遵从您的旨意。”
“那要到今晚之后了。”他神秘地笑笑:“你猜出朕怎么判定他们有没有反意了吗?”
我摇头:“一场宴会能说明什么?难道有反意的酋长会不来赴宴吗?您放出口风说要对他们不利?”
这些都不是正确的答案。奥秘在夜晚终于揭开。
当那些锦衣富丽的高贵酋长头人走进金帐,行礼完毕,在各自的座位上落座之后,羽瞻环视他们,终于开口截断了他们虎视眈眈彼此仇恨的目光。
“朕说过,朕有办法判定你们谁是真正想谋反的人。”他嘴角浮上冷笑:“如今,朕案上有一壶酒,是萨满为之灌注了神力的酿造。朕将为每一位尊贵的头领斟满一碗。你们要拿到刚才进来时看到的小帐中喝掉……心有反意者,今晚就会骨软如泥,从此无法行动。”
首领们尚在面面相觑,侍立的仆役已经将那皮壶打开。醇香酒浆注入一只只木碗,端到每个人面前。
“此酒无毒。”羽瞻笑笑说:“为了打消诸位疑虑,朕也将满饮一碗。”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把那酒壶里剩下的酒全部斟在自己酒碗中一饮而尽——我根本不信会有什么酒能测出这些酋长是不是有谋反心意,如果这酒真的能让谁从此成为一个骨头烂软如泥的废物,肯定是里头添杂了什么东西。他有解药吗?可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如何服药?
似乎是注意到了我的忧虑,他微微侧头对我笑笑。
见首领们呆坐着,没有一个人愿意起身,羽瞻的声音又加了几分寒意:“怎么,都不敢吗?”
终于有一个人起身出去了,手上端着那碗酒,酒浆微微闪动着不安的光芒。
之后的宴饮虽仍然盛大,却充满了一种难以形容的隔阂气氛。虽然大家都知道今日的宴会绝对称不上欢乐,却没想到主人会用如此的酒来试探他们的忠诚。
琴声和歌声,年轻舞姬那曲线优美的躯体,都点燃不了这些首领们的激情。他们几乎没有把目光从面前的酒肉上移开过。
“各怀鬼胎。”羽瞻的声音轻得只有我听得到。
一个多时辰之后,宴会应该进行到了最高点,首领们都颇有醉意,却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没有人应和歌声,更没有人说笑,他们是怕不小心说出了不敬的话吗?
曾经的草原帝国有过可汗与下属相待如兄弟的往事,但再不会有那样的世道了。大汗就是大汗,高高在上,谁也不要想表示对他的不忠诚……叛离,怀疑,哪怕只是不恭,都可能引来最严厉的惩罚。
乐师们竭力奏出欢快明朗的曲子,舞姬们旋转如风。在南方的大延贵人们趋之若鹜争睹的胡旋舞,正在这金帐中徒劳地展示着它的最高技艺。羽瞻从最遥远的西面部落带来了有着古老血统的舞姬,她们的祖先来自比白戎更西的流沙之海的西边,家族的熏陶和天生的灵气让她们成为舞的精魂。
但今日传承不绝的精湛技艺却无法引起这些心事重重的贵人们喝彩,舞姬们心怀不满,跳得愈发激烈,来自大延的绝好纱缎原本是紧紧包裹着她们年轻**的,却也在疯狂的旋转中逸开,变成一片片粉红鹅黄的轻雾笼罩着她们。
当乐师们抽筋的指头再也按不动琴弦了,舞姬们的动作也逐渐走形,羽瞻抬起衣袖,挡住唇角疲惫的呵欠,然后拍拍手,乐舞戛然而知。
谁的汗珠滴入被踩踏结实的地毯,谁的喘息清晰可闻。
“散了吧!今日之宴,各位辛苦了……朕明日会挨个去探望诸位首领的,希望你们还都健康!”
直到我随他回到毗邻的银顶帐时,金帐那边还是没有喧嚣。我推开门,朝那边张望,却见那些半醉的首领竟然一声不吭地各自找了各自的仆人朝自己的帐回去了。
“臣妾并不相信酒可以辩识忠奸。”我掩了门,转过身,重重的叠裾在地毯上漫过游移。
“嗯?”羽瞻很努力地撑开醉眼望着我:“什么?”
“大汗,酒里有什么?解药在哪儿?现在服吗?”
他摇摇头,猛地倒下去:“明天再说,朕累了……”
我目瞪口呆,若酒中有毒,如何可以待到明日再服解药!可是无论我怎么推他晃他他都不醒,睡得无比香甜。
我一夜未眠,深恐那酒中的毒质在他身上发挥作用。虽明知若会如此,我即使醒着也无可奈何,却又怕得无法入眠。目光似乎被蜜糖粘在他面孔上,我一直看着看着,怕再也看不到。
然而,当黎明到来时,我终于撑不住而合上了困倦的眼皮。
而就在入睡前神志恍惚的一小会儿后,原本阖目而眠的羽瞻忽地翻身坐起,将我推醒:“还在睡?阿鸢?快起来,懒姑娘。”
我睁开眼,见他一切如常,心中大石落地,反而更加疲惫。于是任他千呼万唤,翻了个身又睡了过去。
依稀听到他一声笑叹,俯首在我耳边轻声道:“那么,我就一个人去看那些贵族的丑态了,你又要错过一场好戏。”
我有气无力地抬起眼皮,翻了他一个白眼——之后虽惊觉不妥,但话已出口:“我一夜没睡,撑不了了……别吵我。”
所幸他并不在意,自转身出去了。我直至下午方才醒来,面对的却是一片酝酿着变动的宫帐城。侍卫和宫女们交头接耳地传递着不能公开的消息,于是这些消息也公开了出来。
塔丽讲述这一切时时候,声音里带着难抑的兴奋,微微的颤抖甚至使她的某些词语变得难以听清。
“那些诺延部的贵人,大部分都瘫了……正像是大汗预言的那样。只有一个人还没事,看来诺延部确实是有反意,两方都是坏人!”
似乎是下了这个结语之后,她才想起我是诺延汗高勒的义妹,脸色突然一变:“啊,奴婢忘了娘娘的义兄……”
“唉?”我笑道:“不必避讳。凡是对大汗不利的,都是敌人。”
她兴奋地点点头:“奴婢知道娘娘最在乎大汗!大汗也很在乎娘娘呐,您最近胃口不好,昨天宴会上大汗忧心得只吃了一丁点儿东西。”
不知她想到了什么,脸颊上竟浮上一丝红晕。也许她想到了两情相悦的事情?我不觉也笑出了影。
按郜林人的习惯,她也快要出嫁了。她也许已经有了心上人,他会来向她求亲吗?
她一定是在期待有一个对她会像羽瞻对我一样好的郎君吧。为了妻子身体的些微不适自己也食不下咽,这样深情的男人是所有女子梦想的夫君吧?
可奇(提供下载…)怪的是,我并不记得羽瞻那天没吃东西,相反,午餐他吃得特别多,为什么晚宴上就什么都不吃了呢?
忽然,我想明白了那“能够分辨忠奸的酒”中究竟有什么机巧了。
有毒的不是酒,而是饭食。酒中恰恰有食物中毒物的解药!
我近日身体不适,几乎没有食欲,昨天也只吃了一小碗羽瞻特别命人端给我的奶酪而已。他知我喜(…提供下载)欢这个,无论什么时候面对此物都会食指大动,这样的安排顺理成章。可正是因为这奶酪是特别给我的,所以不必和其他人的食物相同,从而保证了它的安全。
至于他和其他首领面前的食物里,都添加了能让人失去行动能力的毒质。所以他虽然满饮了酒,却仍然很少吃东西,宁可喝得酩酊大醉也不肯吃些东西缓解酒意!
而那些首领们,如果问心无愧地喝了那酒,今日虽可能全身无力,但绝不至于浑身骨骼皆酥再不能动弹……可若是趁着那小黑帐里没有旁人,悄悄将酒倒掉,今日就一定会在羽瞻面前瘫软不起,今后也完全失去为人的基本能力——他们非但不能再上马,弯弓,与女人亲热,甚至连稍硬的食物都会无法咀嚼。
这样的惩罚,比直接杀了他们更残酷,却是杀鸡儆猴的不二选择。
我突然感到一阵寒意。羽瞻已经永远告别了见到仇人会在暴怒中亲自追杀的少年时代。从前他不过是用兵诡谲能征善战,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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