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突然打住,惊恐地发现高翔站了起来,他的眼神冰冷犀利,整个人都与平时那个看上去温文冷静的年轻男人完全不同,带着强烈的压迫感,她情不自禁后退了一步。
“当然,她会慢慢长大,你给她带来的伤害会慢慢痊愈,她仍旧会有光明的人生。”他的声音保持着平和,“而你,请记住,每个人都会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或早或晚,陈子瑜就是最好的证明。现在去人事部办理离职手续。”
刘雅琴面如死灰,一声不响地转身走了。
高翔开车来到师大附中附近,将车停好,到学校门口等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到了放学时间,大批学生涌出,他终于看到了左思安,她背着书包,围巾将脸的下半部遮住,独自一人出来,周围有学生驻足张望她,指指点点地议论,她恍如不见,径直向车站走着。
他不愿意在这里引起更多注目,跟在后面,打算到安静点儿的地方再叫住她,然而拐过弯后,几个学生拦住了左思安:“喂,左思安,那个乡巴佬护花使者今天怎么没跟着你?”
左思安没有理会,绕开他们继续向前走,一个男孩子伸手拉她:“还装什么假正经,多没劲啊,哥们儿也不会把你怎么样,就是交个朋友,我们出去玩玩吧。”
高翔赶上去,一把推开那个男孩子,沉声喝道:“走开,不许再纠缠她。”
那几个男生看上去也不过十六七岁,见有成人出面干预,一哄而散。左思安谁也不看,继续向车站走,高翔一把拉住她:“小安,我的车在那边。”
左思安露在围巾上方的眼睛终于看向他,目光是冷漠的:“你把他们赶走,是想自己来纠缠我吗?”
他被堵得哑然,只得低声说:“对不起,小安,我是来向你道歉的。”
“不用特意为这个来找我,要知道现在关于我的传说可厉害得很,搞不好你会被认为是我生的孩子的爸爸,到时候你的‘清白名声’可彻底完蛋了。”
她声音并不大,可是清晰明确,已经有人开始驻足围观,指指点点。高翔不再说什么,抓住她的胳膊就往自己停车的地方走,她挣扎着想甩脱他的手,但他握得牢牢的,走到车前打开车门将她推进去,然后马上绕过车头上车,发动了车子。
高翔将车开到另一条街上,靠边停下,只见左思安缩在座位一角,垂着头,整个脸几乎都埋入了围巾里。
“小安,我再次向你道歉。不管怎么说,我都不该打你,请你原谅我。”她没有回答,他伸手过去,拉开她的围巾,扳起她的脸,她左方的面颊仍旧有些红肿,然而让他震惊的是她脸色灰败,眼睛黯淡无光。
“那些男生你认识吗?”
她摇摇头。
“以后我每天来接你放学。”
“没那个必要。他们也是师大附中的学生,平时被管得很严,刘雅琴给我编的故事让他们很好奇,他们只是想知道会在初二跟男人早恋生孩子的女生是什么样,不会拿我怎么样。”
“我送你回家,和你妈妈谈谈,看能不能安排给你转学。”
她抬手挥开了他的手:“我说了我哪儿都不去。”
“不要倔强,小安,你这个样子明明已经撑不下去了。换一所学校,至少不会有人来骚扰你。”
“真可笑。相比真正折磨我的东西,吹几声口哨、指指点点议论一下算什么?”
“小安,你不能把自己困在这件事情里面。”
“你以为我想这样吗?我拼命想忘记,有时候我觉得我真的忘记了大部分。”左思安盯着他,冷冷地说,“可是,这件事情就像老鼠一样,你不停驱赶,以为就算打不死它们,至少也把它们赶走了。但其实它们只是缩到你找不到的角落,不声不响,你甚至能感觉到它们在黑暗中注视着你,说不清什么时候,就会突然窜出来,从你眼前跑过去。”
他内心震动,伸手握住她的手,她往回缩着,但他不肯放开:“讲给我听。至少以后老鼠再出现的时候,你能想到,你不是一个人在面对。”
过了良久,左思安轻声说:“我讲不清楚,我每次想起的细节都不一样。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怎么做噩梦了。昨天晚上,我很晚才睡着,半夜又被吓醒了,突然记起……那个人叫我的名字,让我上车。他的声音太清晰了,像是刚刚发生一样。这一定是幻觉,我以前从来没见过他,他不可能认识我。”
高翔一惊,心脏突然猛烈地跳动,醒悟她说到的“那个人”应该是陈子瑜,一时呼吸停顿了。
“记得起来的、记不起来的,真正发生过的、没有发生的,我已经分不清了。我只知道我必须接受老鼠的存在,习惯它们一直盯着我,说不定什么时候会突然跑出来。”
“不,小安,这不是你必须接受的事情,也不是你应该过的生活。”他紧紧握着她的手,“事情已经发生,我没法儿解释他们作恶的原因。我只能肯定地告诉你,这一切不管是怎么发生的,都不是你的错,你必须放下来好好生活。”
她精疲力竭,委顿下来,无法维持表面的冷静,也无法回应。他看着她,充满了怜惜与矛盾,他想,陈子瑜已死,不管这件事是出于他的恶念,还是刘雅琴的安排,抑或两人共同策划,刘雅琴都不可能坦白全部真相,就算他将某只老鼠从黑暗中揪出来拎到她面前,也不可能完全消除她内心的恐惧与耻辱感。而永远无法还原的真相对于左思安又有什么意义?也许到头来,还是得寄希望于时间弥合她受到的伤害。
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让他对自己隐隐愤怒。他抬手抚摸她的面颊,再次说:“对不起。”
她误解了他的意思,涩然说:“没什么,她毕竟是你母亲,你生我气很是正常。但是,我不后悔我做的事,我就是想让她也尝尝被亲人离弃的滋味。所以我是不会向你道歉的,无论有什么后果,我都不在乎了。请送我回家吧,要不我妈会担心。”
5
离农历春节还有两天,雨雪霏霏,天气阴沉寒冷。左思安独自在家,听到门铃,按遥控让正在播放的DVD暂停下来,过去开门,站在门外的是高翔。
“我能进去吗?”
她侧身让他进来,关上了门,小声问:“你怎么会来?”
“我来看看你,你妈妈说……”
“她给你打电话让你过来吗?”
她一下沉下了脸:“我妈真是一个实用主义者,她明明说过不希望你再来见我,现在大概是觉得我需要安慰,可她又做不到,所以让你过来。谢谢你,我没事。我已经接受现实了,父母要离婚就离婚吧,同学知道就知道吧,有什么大不了的……”
“小安。”他打断她,皱眉说,“她没给我打电话,是我给她打了电话。我想看看你,她同意我过来。”
她呆住,过了一会儿,低下头去,轻声说:“那件事以后,我以为你就算不生我的气,也不会再来看我了。”
高翔无法告诉她,他这些天处于各种矛盾之中。父母之间的战火远没有平息不说,同在清岗的外公与父亲之间沟通减少,管理层无所适从,不得不要他来协调,严重影响到工作。公司诸事不顺,家里更是乱作一团。在他的坚持下,王玉姣被辞退,新换的保姆必须承受陈子惠愤怒之下更为苛刻的要求,动辄得咎,时时向他诉苦,宝宝突然又得了肺炎,一度十分凶险。他奔波在医院、公司与家之间,已经精疲力竭,好容易孩子康复过来,他才得以喘一口气。
“你爸爸他……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她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他要回来?我妈妈告诉你的?”
他点点头。
“他四天前打来电话,说那边下大雪,路不好走,恐怕要耽搁几天。我猜他未必赶得上在民政局放假前办好离婚手续,我们家还可以过一个算是完整的年。如果你是想来跟我谈这件事,那就算了,我已经……”
高翔不等她继续说下去,把她拉进怀里,紧紧抱住,将她的头按在胸前,她挣扎一下,妥协了,待在那个位置,泪水无声地涌了出来。她想,他知道关于她的一切,一直如此,就算她能冷漠地对待学校里的流言,冷静地对母亲说你们自己决定要不要离婚,又怎么可能在他面前隐瞒她的伤心与绝望,更重要的是,她确实需要这样一个怀抱。
高翔的下巴挨着她的头发,感受得到她的身体因为努力压制住呜咽声而微微颤抖。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拥住她,直到她逐渐平静下来,才让她坐到沙发上,拿纸巾给她,看她把鼻子揪得红红的,样子十分萎靡。
“父母的事不要多想,我带你出去转转,吃点儿东西。”
“太冷了,我不想出去,你要没什么事,陪我看这部电影吧。”
他看看电视,定格画面是一艘大船,船上与岸边无数人正在挥手,问:“什么电影?”
“还是《泰坦尼克号》。去年买了碟回来,我放过两次,都是只看了前面的半个小时,想到最后这船会沉没,大部分人都会死掉,就很难过,再也看不下去了。今天我大概不会更难过了,想看完这部电影。”
去年春天这部电影热映时,高翔与孙若迪在电影院里不欢而散,也再没看过,他点了点头,陪左思安坐下。她蜷缩在沙发上,将一床羊毛毯子搭到身上,按遥控器,从头开始放起。
“你爸爸决定继续留在阿里?”
“是的,他在电话里说那里需要他,请我理解。我说,我全都理解了,可以,没关系。妈妈也跟我谈了,她说她不希望我因此记恨她,我说,没关系,我不会,我已经很感激她对我的照顾了。”
这当然不是没关系的口气,不过谁又能要求她给出别的回答。高翔摸摸她的头发:“小安,人长大的标志之一就是发现父母再不是自己的全部世界。”
“可是我并不想要越来越大的世界。”
“这一天早晚会来,你不能太固执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靠过来,下巴搁在他的肩上,定定看着他:“有一天你也会放弃我,对不对?”
高翔怔住,她的面孔离他如此之近,他可以清晰地看到她一双黑亮瞳孔的深处,他的呼吸有一个短暂的紊乱,仿佛意外迫近的不仅是她,还有某种陌生气息——危险,却带着难以言表的甜蜜和诱惑。他定一定神:“你会长大,将来不再像现在这样需要我。”
她嘴角上挑,笑了,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笑意:“听起来长大真好,可以不再需要任何人了。”
“不,小安。我不是这个意思。”面对这个过于敏感的少女,他无从解释,只能认真地说,“你认为我为什么明知道你妈妈反对还是要来看你?我很惦记你。可是你妈妈说的有一点我是同意的。我是成年人,你还太小,如果我让你养成依赖我的习惯,相当于是在占你的便宜。”
“我有什么便宜好让你占?是一直让你担心,还是一直不断的那些麻烦?”她的笑里带上一点儿自嘲,“你是对的,离我远点儿,对你更好一些。”
她正准备退回去,他拉住她,让她靠在自己肩头,同时将毛毯拖过来盖住她,简单地说:“等你长大到足够大,我们再来决定什么距离是合适的。现在别胡思乱想,好好看电影。”
客厅内开着电热油汀,散发着几分若有若无的暖意,搭在腿上的羊毛毯有繁复的花纹和温暖的质地;被关在门外的是南方城市湿冷的冬天,天空呈现一成不变的铅灰色,灰蒙蒙的光线让时间的流逝接近静止,细碎的雪花一阵阵飘洒,漫无止境,漫无尽头。
电视屏幕上,载有2200余名乘客与船员的豪华游轮头一次出海,驶向不为他们所知的冰山;简单的行囊内背着全部家当去投奔新大陆的穷人与带着管家、仆人出行的钢铁大王、贵族登上了同一条船,突然的邂逅、著名的船头相拥迎风而立、盛筵华服、纵情歌舞……海面风平浪静,离死亡看似还很遥远,可是左思安的眼泪顺着眼角流了出来,止也止不住。
高翔想,处于痛苦之中,看这样一部庞大而著名的悲剧,恐怕不能转移郁结的情绪,倒只会增加悲伤。他伸手将她搂住,正要说话,她突然转过头低起脸来,他的嘴唇贴到了她的面孔上,温热,湿漉漉的,他的大脑有一个无法确定时间的空白,也许只是短短一瞬而已,随即发现,她的手搂住他的脖子,而他在吻她。她的身体脆弱而温软,呼吸有着如蜜糖一般的气息,他嗅到了她头发上清淡的栀子花味道,品尝到了泪水的微咸和属于少女的芬芳。
门突然被打开,一身风尘的左学军提着行李箱正在门口。他一脸惊愕,视线定格在沙发上的两个人身上,猛地扔下箱子,暴怒地叫道:“放开她!”同时冲过来抓起高翔,一拳挥在他脸上。
高翔退后一步才站定,左学军赶上来抓住他的衣领要继续动手。
这时左思安尖声叫:“住手!”
左学军厉声问:“他是不是在……欺负你?”
“按你的想法,谁都会来欺负我,我可能引来的就只有欺负,对吗?”
她的眼圈仍旧是红的,可是她的神情与声音都十分平静,仿佛父亲天天回家,而她只是与同学在看电视,没有任何不妥之处。左学军似乎一下呆住,他的视线落到女儿身上。她穿着杏黄色的高领毛衣,红色的家具棉服,乌黑的头发披在肩头,面孔微微扬起,亭亭玉立如一株姿态挺拔的小树,他的眼睛如同受了强光刺激一般,反射出一道亮光,马上闪开。
屋内静默至极,这一瞬间,高翔突然忘记自己所处的困境,深深地同情这个男人。他自己曾经以几乎相同的方式猛地意识到左思安已经不知不觉长大,这种成长对他都那样具有冲击性,以致险些令他失态,更何况一个逃遁了近两年的父亲。
左学军松开高翔的衣领,声音嘶哑地说:“出去。”
高翔看看左思安,她几乎不易察觉地轻轻点了一下头,他也点点头,一声不响地走了。
下楼之后,高翔坐到车内,过了好一会儿,拉下挡阳板,对着镜子一看,他的右眼已经青紫,他“啪”地一下将挡阳板推回去,倒不是觉得样子狼狈不忍多看,而是涌起深深而无法面对的自责。
他早就知道她不再是一个没有性别的孩子,也提醒自己注意分寸,可是他还是不知不觉迷失,跨过了某个无形但必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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