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不想留在波特兰过圣诞节,可是世界那么大,总不能随手在地图上一点,指到哪里就去哪里,刚好听到一个妈妈给她的孩子讲圣诞老人住的地方,听到了拉普兰这个地名,于是决定去拉普兰看看。”
“拉普兰?”他皱眉,“你想亲眼看圣诞老人分装礼物吗?”
“当年住在刘湾的时候,电视台在放一个老动画片,叫《尼尔斯企鹅旅行记》,晶晶每天去邻居家里看,回来以后就跟我讨论。我还是很小的时候看过,本来没有太深印象。晶晶跟我谈的最多的就是尼尔斯和家里那只叫毛瑧的鹅一起跟着大雁飞去的地方:拉普兰。晶晶觉得那是她听过的最美的地名,念起来音节动听,又遥远,又壮丽。她最爱反复像动画片里的人物一样说:到拉普兰去,到拉普兰去,还编了不少小女孩旅行到拉普兰的故事。”
“所以你就真的去了那个地方,而且给晶晶寄了那张明信片?”
“对晶晶来讲,拉普兰是乡村以外另一个世界;对我来说,拉普兰是尼尔斯去了以后,才能变回一个正常孩子重新回家的地方。我父亲刚把汉江的房子卖了,把钱全寄给了我;你曾对我说过,会给我一个家,可我跟你分手了。一个再也没家可回的人,因为这种理由决定去拉普兰,是不是很可笑?”
“并不会比我返回纽约过的圣诞假期更可笑。我跟朋友连续流连各个酒吧,喝酒喝到大醉,打架闹事,被抓到警察局蹲了一晚,跟一群瘾君子皮条客关在一起,绝对是不愉快的经历。”左思安怔怔看着他,他微笑,“吓到了吗?”
她内心翻腾,讲不出话来。
“不如我跟你讲讲我这些年的生活吧。”
“你离开纽约以后,我送母亲和儿子回国,然后一个人在纽约晃荡了好久。‘9?11’过后,那座城市气氛很紧张,并不是一个适合无所事事闲待着的地方,可是我哪里都不想去,什么也不想做。那段时间,我过得很荒唐很颓废,幸好那个朋友陪着我。胡混了四个多月,我父亲过来,把握拖回了国,我当时并不知道,其实他之前已经来过一次纽约,并且见了你。”
左思安依然沉默着。
“回去以后,我协助父亲,并开始按原来的计划自己出来做一点儿小生意,先是红酒代理,后来与朋友合作风险投资,对了,还买了一家不赚钱的咖啡馆,打算一直那样经营下去。”
高翔喝了一口咖啡,继续说道:“至于感情方面,我没有订婚,但我交往过不止一任女朋友,我会明白告诉她们,我对婚姻和家庭没有什么兴趣,也不想再要孩子,不过我可以从别的方面补偿她们。你看,我彻底成了一个庸俗的中年人,我猜这才会真的吓到你吧?”
她看上去有些不安,低声说:“其实你不需要跟我说这个。”
“是啊,乏善可陈,实在没什么可说的。我只是很想知道这些年你生活得怎么样,可是我回头概括自己的生活,不过就是经历了不少事情,去过不少地方,结识了很多人 ,这么简单平淡几句话就能讲完,又怎么能指望你告诉我更多。”
“高翔,11年时间,足够改变一切。我只能告诉你,我不是从前的我了。”
“我知道你不是14岁,也不是16岁、19岁,你今年30岁你长达成熟了,成了医生,见惯生死,有稳定的、可以给人开刀的手,你甚至变得再不像从前那样对别人的情绪和心思高度敏感。可是,你还是你。”
“不,不是你想的这样简单。”
“听我说完。我问我父亲,当年到底跟你说了什么,能够促使你义无反顾地离开。他告诉我,他不过是让你觉得,自由为我做出牺牲,才算是对我的成全。但是,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才是我经历过最投入、最真实的人生。你的离开,并没有成全我。我不需要那样的牺牲。”
左思安痛苦地摇头:“我必须向你坦白,我没有你认为的那样崇高。说到底,我其实是怯懦了。我害怕很多事,我怕回忆纠缠,我怕我配不上你为我做的一切,我怕你对我的感情只是怜悯,我怕我没法儿让你有一个快乐的人生,我怕面对你的家人,更怕面对你可能的后悔……”
他握住她的手,不让她再说下去:“你已经很勇敢了,问题出在我身上,我并没有能给你太多信息。我犹豫了太长时间,才去美国找你,就算跟你在一起,我也回避了很多事情,这是我的错。”
“我们这样翻出旧事有什么意义?你回国吧,放开过去的一切,找一个值得你爱的女人,好好爱她,好好生活。”
“真实一个不错的忠告,不过我们好像都已经做过了尝试,我差一点就想和晓研结婚,你也试着与宇哥男人订了婚,结果似乎都不够理想。”
提起这件事,她怅然若失:“我只是没时间好好经营感情,等我完成住院医生培训,就不会这样忙了。”
他笑了:“别自欺欺人了,你会成为一名神经外科专科医生,会有专业上更高的追求,照这样发展下去,你会越来越来像你母亲,感情只会越来越被你放在一个次要的位置。”
他承认他说的没错:“那样也没什么不好。”
“可是你并不是你母亲。如果你能放下一切,你不会选择一个过于艰苦的职业;不会在跟我分手之后,住到这座城市,把当初我希望你过得生活文到颈后。如果你忘了我,生活得很好,我会二话不说离开,但是,你把并没有忘记。”
这时,不远处有一个母亲带着一队儿女走过,拿了面包捏碎撒开,成群的海鸥马上鸣叫着飞过去觅食,两个孩子来回奔跑着,高兴地咯咯直笑。
也许再没有很么比孩子的笑更有感染力,可以让整个世界显得松弛、平和。他们同时凝神看着,直到那个母亲领着他们慢慢走远。
左思安看着前方波平浪静的海湾,突然轻声说:“当年之所以选择神经外科,除了它最难、需要花费的时间最长以外,我还想弄明白,对于过去的回忆会缠绕我多久。”
“得到答案没有?”
她摇摇头:“人脑的结构精密,就算科学昌明,也没能破解全部奥秘。按照现有的研究结果,认得大脑是由140亿个神经元组成的神经网络,与记忆密切相关的区域叫海马区,它负责将认得经历转化成长期记忆贮存起来。可是没人知道,是什么决定哪些经历被视为不重要,可以被遗忘,那些经历会被留下、留多久。人可以凭借意志、训练来记起特定的某些炫、某些事、某些经历,也坑内因为疾病、外伤忘记某段经历,单项做到有选择的强行遗忘却基本不可能。”
她转头看着他,说:“我所有的快乐,都与一段痛苦的记忆有着联系;我想遗忘的,和我决定永远保存的根本无法分开。我怎么可能做到忘记?我做了很多自相矛盾的努力:我离开你,离开纽约,可我来到了巴尔的摩这座城市,医学院毕业后,我有机会去别的地方做住院医生,想来想去,还是留了下来,一直待到现在;五年前,我请整形医生修复了我腹部剖腹产留下的疤痕,手术很成功,基本去除了所有的增生瘢痕组织,现在那里只留了一条平整的痕迹,就算穿比基尼,也不会有人大惊小怪,可是,”她抬手抚了一下颈后那个文身,“我又去把这句诗文到身上,唯恐有一天,我会忘了你看着我,对我讲出要我快乐时的那一刻。”
高翔同样记得那一天,从华盛顿开往巴尔的摩的路上,左思安轻轻读了首英文诗。那是正值早春,车窗摇下一半,空气犹带着沁凉的寒意,她的声音温柔,吐出的音节宛如小溪流水,她看着他的眼睛含着笑意,熠熠闪光,头发随风扬起,让他为之神迷。那一刻,他愿她永远保有快乐,也深信他们将永远在一起。
他们同时陷入回忆之中。
良久,左思安才重新开口:“我以为我已经解决了所有问题,能够正视人的身体,能够淡忘过去的不愉快,能够不再把噩梦当回事,总之,能够把生活安顿好了。可是这次订了婚,又匆忙解除婚约,然后眼睁睁看着病人在面前死去,我被停职……我突然发现,我对一切都没有做好准备,我的生活看起来是按计划进行,其实已经面目全非、不受控制。”
“所以你决定回国看看?”
“我并不是要打搅你,真的,我想你肯定早就有完整的生活了。”
“谢谢你对我有这么强的信心。”
“我先看看我出生的地方,希望可以正视过去,重新开始完整的人生,结果……又连带着把你的生活弄得一团糟。”
他温和的说:“我也要谢谢你这次停职,不然我们也许再也没有见面机会了。”
她微微一震,涩然微笑:“也许不见更好。”
“你真是这样想的?”
“不然能怎么想?当年把我们阻隔开的一切都还在。高翔,我甚至在没有当年试图对抗命运的孤勇,我们不可能重来一次。”
“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生平头一次,我有点儿后悔放弃了把事业做大,挣出更高的社会地位、更显赫的名声的机会,不然我可以舍弃这些看似重要的东西,让你相信我的决心。小安,我现在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生意人,我要放弃的是一点儿生意而已。”
“但是我不能让你这么做。”
“除非你在意你将来成为名医后,有人会来采访跟你在一起的男人和你有什么渊源。”
她呆住:“我不在意那些。但是……”
“生活中永远都存在着‘但是’,不过我们不能让那些‘但是’主宰我们的生活。我们错过的时间太长,小安,我也快老了,在我老到真的消磨掉所有感情之前,我想跟你在一起。”他握紧她的手,深深滴凝视她,“这一次,没有人恩能够改变我的决定,包括你在内。”
左思安看着高翔,坐在她身边的这个男人,在她生命中最黑暗的日子出现,陪她走过噩梦随行的青春,她并不确切地知道她从什么时候爱上了他,但关于他的一切,都收藏于她记忆的深处,一直伴随着她。
人生忽如一场远行,无论有没有从容告别,他们都各自走向不同的旅程。而时间如同滔滔不绝的长河,冲刷流经的路途,磨去青春年少的棱角,抹掉去日留影,弥合曾重创身心的伤痛,同时也慢慢消磨看似永恒的情感。
当所有伤害都成为过往,终于抵达时间的彼岸,她发现,她没有办法不爱他,更没有办法看着他的眼睛说“不”。
巴尔的摩也许成了一座衰退中的城市,而他们的记忆仍鲜活存在于此。
每一次遗忘,都是旧我某一部分悄然死亡;每一个铭记,锁定他们走过的路,携刻爱情存在的痕迹,赋予生命更真实的价值。
时间证明一切。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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