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可以放下了。
连同安家、连同那背负了两辈子的枷锁一起放下了。
直到此刻,安蓉蓉才能够心平气和地审视着自己,审视着她上辈子的所作所为。
是的,他人对她的评价,其实一点错都没有。
她傲慢、自负、眼高于顶。她就像刺猬一样,刺痛了所有敢于接近她的人——无论是好是坏——然后让她身边空无一人,只有一个个或明或暗的敌人对她虎视眈眈……而一切其实都源自于她的自卑和敏感。
正是因为自卑,才会格外地无法容忍他人的蔑视;正是因为敏感,才会格外地无法容忍他人的指点。
她警惕着所有的人,用敌视的目光看着整个世界,于是也不能怪世界也用敌视的目光看着她。
重生以来,她也曾经疑惑过,为什么这一世同上一世有那么大的不同?
为什么上辈子那些从来没有在她耳畔消失过流言却在这一世慢慢散去?为什么上辈子那些从来没有在她面前消失过的敌视却在这一世从未出现?为什么那些指指点点,那些讥嘲,那些轻蔑和不屑都消失不见?
——因为她的态度。
上辈子的她,因为对“私生女”的身份耿耿于怀,再仗着自己的美貌,将自卑转为狂妄和自傲,像是疯狗一样,对着所有的人都狠狠咬了回去,结果却是让自己孤身一人,踽踽独行,直至身死;而这辈子的她却因为肥胖,对那些流言只能选择忍耐和退却,结果却是平安无事地成长到十四岁,而到了现在,她也有了朋友,也有了同学,也有了属于正常人的人生,甚至是属于正常人的身份。
——正是因为她没有咄咄逼人、没有针锋相对、更没有做出像那种勾|引别人男朋友然后再在原主面前将那人甩了的事,于是世界在她面前变成了另一个模样。
而当她甩掉那属于私生女的包袱后,她才发现有些时候事情其实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复杂、才发现这世上的青草绿树鲜花鸟语都带着这样强烈的青春和扑面而来的美丽。
世界原来是这么美好。
为什么她却一直都没有发现?
一时的忍耐和退却,可以换来更长久的安宁和平静;而极端和疯狂,却并不能为她带来更好的境遇。
——当你注视深渊时,深渊也在注视着你。
或许就是这样吧。
安蓉蓉平静地拒绝了安继宗的提议和金钱上的资助,并请求他不要将这件事在姥姥面前提起后,就这样告别了安继宗,跟姥姥回到了那个破旧的老房子里。
她们没有再提安家,没有再提赵玉,没有再提私生女。
安蓉蓉就像是忘记了所有有关上辈子的一切,同一个平常的十五岁高中生小姑娘一样,上学、放学、学习、考试……
而在将那些不甘,和那些急于成功,急于想要将所有人踩在脚下的急功近利和浮躁全都抛弃后,安蓉蓉这才发现,其实学习也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难,也没有她想象的那么讨厌。
摒弃了功利心,摒弃了好胜心,甚至摒弃了考试这种对于心理上的影响,安蓉蓉安安静静地听着老师的讲课,做着笔记,才发现“学习”这件单纯的事也是十分有趣的。
从本质上来说,安蓉蓉就是一个喜欢新鲜、未知的东西的人——这一点似乎是像她那位从未谋面的父亲——她喜欢知道一些她以前从来不知道的事,也对各种新奇的事物抱着极为强烈的好奇心……在撕下遮蔽了她二十多年的视线的名为“私生女”的叶子后,她翻开书,终于看到了名为“知识”的新世界的冰山一角。
无论是语文、地理、历史,还是物理、化学、生物……它们都在告诉着她,世上还有多少一直存在但她却从未注意过的事。
她满怀欣喜、求知若渴地吸收着这一切,如果不擅长,那就放下;如果喜欢,那么再接再厉——没有负担,也没有任何的逼迫,有的只是单纯的“兴趣”和“求知欲”。
就这样,时间慢慢走过,不知不觉就到了期末前的分班考试。
当安蓉蓉走进考场,流畅地将大部分试卷的大部分题目都流畅地写下,再走出考场同194班的学生们交流时,这才啼笑皆非地发现她早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晋入了学霸团。
而几天后发下来的试卷也说明了这一点。
九门科目,除了数学和政治较弱,只是堪堪及格,其它六门的成绩竟都是十分不错,而英语更是不用说。
当安蓉蓉拿到试卷时,犹自不敢相信她竟然考出了792这样两辈子都没得到过的高分。
而就在安蓉蓉发怔的时候,吴海玉和贝晓曼凑了过来,瞧着安蓉蓉的成绩单,都是笑着恭喜。
但是既然是分班考试,那么自然也有分班意愿,而分班考试只是一种对于分班意向的辅助测试,重要的还是要看本人的意愿。
于是吴海玉便问道:“蓉蓉,你要去文科还是理科?”
安蓉蓉想了想,又看了看自己的成绩,觉得似乎哪一科都差不多,于是问道:“那你们呢?”
“文科吧。”贝晓曼答得挺快,显然是早就想过了的,“虽然我现在文理成绩还差不多,但是物理老是学得不太好,我怕到高考的时候会变成弱势……还是文科算了吧。”
而吴海玉则是犹豫了好一会儿,道:“我也不知道,我觉得我好像每一门都挺好的。”
安蓉蓉和贝晓曼都瞥了她一眼。
何止是挺好?应该说是非常好才对。
就连这段时间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安蓉蓉都听过有好几个老师找吴海玉谈话,希望她能选择文科/理科的事,再看那每一次考试都是1000分以上的成绩……还真是“每一门都挺好的”,挺让人羡慕嫉妒恨的。
安蓉蓉道:“那你自己呢?你喜欢什么?”
“喜欢?”吴海玉一怔,竟好像被这个简单至极的问题给问住了。
“或者说你以后想做什么?”贝晓曼接道,“我想读金融,你呢?”
吴海玉迟疑得更久了,最后还是摇了摇头,迷茫道:“我不知道。”
贝晓曼叹道:“其实我还挺想我们能分到一个班的……如果可以以后考到一同个学校就更好了!”说到这里,贝晓曼望向了安蓉蓉,“那你呢?”
“我无所谓啊。”安蓉蓉想了想,微微笑着,轻快道,“反正不管怎么样,只要高兴就好。”
贝晓曼白了安蓉蓉一眼,道:“如果考不上好学校,找不到好工作,挣不到钱的话,连自己都养活不了,怎么会高兴?!”
或许对别人来说的确是这样吧。
安蓉蓉只是笑着,没有说话。
而贝晓曼也只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没有在这件事上多过纠缠。
她转头看着热热闹闹的教室,有些叹息,也有些伤感道:“等到这个学期结束……恐怕很多人都会变成‘其他班的同学’了。”
一说到这个,同样还是小姑娘的吴海玉也沉默下来,有些难过。
安蓉蓉倒是不太在意,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收到贝晓曼和吴海玉一人一个瞪视,安蓉蓉无奈改口,“……反正还在同一个学校啊,如果真的有心,又怎么会见不到?而且……”
“而且不管怎么说,”安蓉蓉笑了起来,“新的生活,新的人,和新的故事总是值得期待的啊。”
是啊,一切都是崭新的。
新的世界和新的生活在等着她,还有什么值得烦恼的呢?
作者有话要说:总有种“其实在这里结束也是可以的”的感觉_(:з」∠)_
☆、第42章 chapter。42
分班考试过后就是期末考试。
而期末考试过后;学生们很快就迎来了自己的暑假。
由于194班分进了理科班;而安蓉蓉思索良久之后终于还是填了文科;于是即将在下学期被分入新的班级的安蓉蓉;便迎来了她高中时期最后一个轻松愉快的暑假——因为不用做暑假作业。
趁着这两个不用上课,也没有暑假作业负担的日子,安蓉蓉就这样在家中花了大部分时间,埋头翻译;剩下的一部分时间才会拿出来看看书;或者出门散散心。
从前的安蓉蓉不知道为什么她已经给了姥姥一笔在岐水镇来说不小的、足够用好一段时间的钱后;姥姥却还是那么忙碌。
她曾经用“老人闲不下来”这个理由打发自己,但是直到那一天;安蓉蓉才发现;这些钱其实都填进了赵玉的无底洞里。
养病,也是要钱的。
而精神上的问题的药,对于小镇里的一个老人来说,更是一种沉重的负担,更何况那个老人还要支持两个人的生活,还有安蓉蓉上学的花费。
姥姥从来没有跟安蓉蓉说过苦,一声都没有,但是安蓉蓉却不忍心再看着姥姥那么大的年纪,还要天天去照顾菜地、买菜卖菜、做手工艺品,然后再去县城兜售,所以她翻译得更勤快了。
而且经过前期的口碑的积攒,还有自我充电,翻译公司开出的价已经接近了正常的水准,于是双方累加之下,竟然也让安蓉蓉迅速攒下一笔不小的钱,而她则将这些钱统统塞给了姥姥,只求她不要再这么累。
当姥姥拿到这笔钱时,怔愣了很久,已经开始变得浑浊的眼里涌出了点点泪花,但又被马上擦干净。
姥姥看着安蓉蓉,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良久才憋出了一句略带颤抖的话,道:“不要恨你妈……她也是……也是……”
安蓉蓉只是点头,一口应下,道:“好。”
她不会恨那个女人,因为她也不会爱她。
时间就这样波澜不惊地过去了,安蓉蓉总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但她努力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眨眼间暑假就过去了一个半月,这一天,宅了快一个暑假的安蓉蓉终于感到自己身上快要长出来的蘑菇,于是揣上几张红票子就去逛街了。
不得不说,岐水镇的街道可真是乏善可陈,犹犹豫豫地转了几圈也没什么稍微看得上眼的东西。
安蓉蓉顿觉十分不满,扭头就搭上了去县城的巴士。
但坐在巴士上时,安蓉蓉这才想起来,重生回来后她还没好好逛过县城,也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可以逛的地方……虽然她觉得这个小县城可能也没啥好东西,但怎么也要比岐水镇要好……吧?
可是万一呢?
万一那个小镇也没什么好玩的怎么办?
万一那个小镇也没什么好吃的怎么办?
……不,第二个就算了,她现在还不能吃高热量的东西……可是那个小县城应该也没什么好看的吧?
刚坐上巴士没多久,又懒又龟毛的安蓉蓉又后悔起来。
但现在已经离开了岐水镇,就是停车也是停在荒郊野外,于是安蓉蓉也只能一边暗骂自己发什么神经,一边耷拉着脸把脑袋磕在窗户玻璃上。
到了县城,安蓉蓉抱着怎么也不能白来的想法,把县城给逛了个遍,倒是还真给安蓉蓉发现了好玩的东西——古玩市场。
虽说是古玩市场,但说白了就是小地摊。
不过虽然说是一个个小地摊摆出了一个小圈子,但是细细看去,什么旧书籍、老铜钱,还有一个个瓶瓶罐罐,咋看起来也是古色古香。
安蓉蓉虽然也是外行人,但也知道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的道理,只是在一边瞧个热闹,然后摸出一串造型还挺不错的檀木珠子,问了价看那摊主倒没好意思拿一串破珠子骗她,便直接买下,打算送给姥姥。
而至于捡漏?
上辈子听说的捡“漏”反被骗的例子还少么?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她还是安心看个热闹吧。
不过——
临走前,安蓉蓉盯着这些小地摊,心里倒是冒出一个蠢蠢欲动的念头,但最后还是压下了。
算了,虽然感觉挺新奇挺有趣,不过还是做个好人吧,就当是积德。
招摇撞骗什么的……虽然来钱快,但是可没这个必要啊。
安蓉蓉没有带什么别的东西,于是也只能暂时将那檀木珠子套上手,先带回去再送给姥姥。
走了好一会儿,就在天色将暗的时候,安蓉蓉终于觉得已经逛得差不多了。她最后再看了看县城,觉得应该没有什么新奇地方了,这才掉头向着汽车站走去。
但没走多久,在路过一条小巷口的时候,安蓉蓉不经意的一瞥,然后就是一愣。
那边那个——不就是许久不见了的卫天昊么?!
他在做什么?
只见在安蓉蓉右手边那不算长也不算短的小巷尽头,是一个人流稀少的三岔口。
而卫天昊就不知道怎么的,就站在那三岔口上,目光在他面前的几条小巷上游离了一下,然后苦大仇深地低头看着手上的纸条。也不知道那纸条上究竟写了些什么东西,卫天昊盯着那纸条,满脸的严肃,就像是在看天书,又像是在看高数。
——他怎么了?
安蓉蓉带着几分好笑,还有几分好奇,也不去叫他,就这么远远地站着看他。
看了好一会儿,只见卫天昊像是终于确定了什么,把纸条揣怀里,慎重地向前走了几步,消失在安蓉蓉的眼中,就在安蓉蓉打算追上去的时候,他却又原路返回走了出来,从怀里掏出纸条,然后——继续低头看纸条。
安蓉蓉:“……”
这家伙果然是逗比役的。
也不知道他在这里磨了多久,又打算磨到什么时候,安蓉蓉也懒得再继续看这家伙会犯蠢到什么地步,便向前走了两步,想要开口叫他,但就在这一刻,安蓉蓉心中却蓦然一沉。
一股莫名的危机感像是蛇一般滑上后背,引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安蓉蓉睁大眼,感到有什么东西正在暗处注视着她,那样冰冷粘稠的感觉让她差点忍不住战栗起来。
——这是什么?!
安蓉蓉控制着自己的表情,微微咬牙,转作不经意一般,偏过头,望向了那让她感到不安的源头。
那是一辆随处可见的面包车。
十分大众的车型,十分大众的车牌……除了那象征着外地的车号,还有车轮上沾满的污泥之外,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对。
但……
安蓉蓉看着那贴着厚厚黑膜的玻璃窗,飞快地转开视线,但眼皮依然不由得跳了跳。
只有死过一次的人,才会感到那种熟悉的来自死亡的迫胁。
而那辆普通的面包车里,就在向安蓉蓉不停地传达那毛骨悚然的气息,就像她临死看到的邵启之的眼神。
这一刻,就像是福至心灵,安蓉蓉终于明白了她究竟忘了什么。
——卫天昊!
上辈子那铺天盖地的报导一个又一个在她脑中闪过,安蓉蓉终于变了脸色。
难道……难道就是在这个时候吗?
安蓉蓉脑中一片空白。
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有一瞬间。
突然地,安蓉蓉听到一声奇怪的、低低的、就好像是野狗临死前的呜咽传了出来。
站在那面包车旁的卫天昊一怔,似乎就想要扭过头去看,但就在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