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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倒在床上,疲惫异常。我敢肯定,不过短短几个小时的相处,华士怀根本不会发觉我左眼的异常,更不会无聊到放大我的照片玩“大家来找茬”的游戏,而那张照片的背景,是美术学院的食堂。也就是说,这张照片,是别人提供给华士怀的。
我的内心翻江倒海。因为此时,这张照片的提供者,我只能想到一个人。
末了,我自嘲的笑笑,还是没有勇气承认自己的猜想。怎么会是他呢?除了苏薇以外最照顾我的人。我最好的朋友。
会是他么?
我颤颤巍巍地掏出手机,按下一串数字。
“喂。”
“是我。”
“嗯。有事么?”
“我问你件事儿……今天的晨报……看了吧?”
看了。怎么了?“
“呵……你说怎么了?你非得要我把话挑明么?”
对面安静片刻,继而又说:“出来谈谈吧,学校东面的pub,好吧?”
为了躲开门口记者的围堵,我来到pub已经迟到半个小时。
要约的人并没有走,仍旧好脾气的等在那里,让我感到莫名的讽刺。没有程式化的点什么饮品,我喝一口桌上的冰水,开门见山:“简皓,你为什么这么做?!”
对面的人没有太多的诧异,他很平静的抿一下双唇,却不正视我的眼:“……抱歉。”他并未说完就被我打断:“抱歉?你的一句‘抱歉’能干什么?有什么用?你给我带来多少麻烦你知道么?!简皓我一直拿你当兄弟,可是你现在做的这事儿,甭说兄弟了,连人都不算!”我的声音很大,身旁的侍者好心提醒要我不要影响了其他客人。我一饮而尽杯中的水,尽量压住火气:“不好意思,麻烦来杯牛奶吧。”
“如果没有安恬,你我或许真的会成为很好的兄弟。”简皓开口,让我一怔。“我一直很喜欢安恬,用我的一切去呵护她,我总以为,她会明白我为她做的这些。可是没有,她根本瞧不起我!她老说我不如你,不如你帅、不如你有才华、不如你的万分之一!我也是人,也有自尊,就算再怎么喜欢她也实在无法忍受她的鄙视。其实我一早就发现了你左眼的残疾,但我从未在意从未提及,相反我还十分钦佩你靠一只眼睛就在绘画上卓越的成就。”
简皓停下来长长舒一口气,继续说:“不过你要知道,钦佩会变成羡慕然后演化为嫉恨!因为安恬多次公开对我的鄙视,我终于忍不住在你和华士怀吵架的第二天爆出了这个秘密。起初他根本不相信,后来他联想到采访当天你怪异的举动并放大了我提供的照片后才前所未有的欣喜。他想让你为苏薇的无理付出代价,我想向安恬证明,至少有一点,我比你强。英泺,起码我是个健全人。”
英泺,起码我是个健全人。
这句话如响雷般在我耳边炸开。我一个激灵,所有的记忆都如潮水般汹涌而至。我看着面前这个人,好像看着曾经同伴们的脸,他们重重叠叠交织在一起,编成一个大大的着实嘲讽的笑脸,他喊我,英半瞎,英半瞎。
我不知道我是怎样起身离开pub的,也不知道我撞到了多少路人、让多少司机探出头怒骂;我只是看见所有人用轻蔑的眼神瞪着我,双唇一翕一忽,阴阳怪气地叫着,英半瞎,英半瞎。
好像是回到家了吧,我被堵在门口的记者团团围住,问我稀奇古怪杂七杂八的荒诞问题。
“有媒体爆料出你残疾的事实,对此你作何解释?”
“还有传闻说你完全不会绘画,你的作品全是由父亲代劳,他是想借你之手东山再起,请问是这样么?”
“关于未来,你感到迷茫么?”
我被记者们推来搡去,在人群中跌跌撞撞失去了重心。不知过了多久,四合院里终于有人走出来,他半抱着将我拖进屋,我隐约看见一个熟悉的蓝色身影和我擦肩而过,她手中似乎提着什么明晃晃的东西。
“你们这些八卦狗仔再跨进四合院半步,我刀下不留情!”
熟悉的声音模糊的失了真,我脑袋昏昏沉沉的嗡嗡作响,末了重重地倒在床上。我记不清是谁帮我脱了鞋子外套,是谁打电话向学校请假,是谁摸着我的额头要我测一下体温,是谁端来热水要我喝下。但我可以肯定,能为我做这些事的,除了苏薇和我的父母,不会再有别人。
“英泺,睡一觉吧,明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chapter10
我还是病倒了。
画册的压力和突如其来的打击引起了急性肺炎。
这可能是我二十年来第二次在床上躺这么久的时间吧?我记不清了。我的大脑处于一片混乱状态。我知道我的嘴唇很干,呼吸格外沉重,可是我没有力气睁开眼睛,没有力气动一下,没有力气开口说,我实在很难受。
我的卧室没有平时安静,进进出出的人很多,有各种各样的脚步声。会是谁呢?我没有精力想这个问题,想的头痛。虽然躺在床上,我却一直在思考,思考一些很多年都没弄明白的问题,思考下一步我该怎么办。
我真的很累,身心俱疲。所以越认真的思考,我的头就会越疼痛。我很害怕会再次回到十四岁那一年的生活。我费尽力气逃出来,便再也没有回头的勇气了。
“三十七度三,正常体温啊,已经不发烧了为什么还没有醒来?”
退烧了么?我问我自己。或许是吧。身体似乎比前几天轻松多了。我舒一口气,却还是没有办法睁开眼睛。尝试了很多次都是徒劳,我也索性不愿再去做任何努力,闭着眼半梦半醒。
我感觉有人坐在了我身边,俯下身子轻拍我的脸。“英泺。”是苏薇,还有她身上令我熟悉的清香。“你一直都醒着,对么?你只是不愿意回到现实、面对现实。你暗示自己永远不要醒来,你不想再一次承受如同五年前的一切了是不是?醒一醒,你不能一直活在虚假的梦中啊……你一直不是一个人,五年前不是,五年后亦然……”苏薇的泪滴在我脸上,划进我的嘴里,“大家都知道你心里有多难过,都想尽最大的努力去帮你。所以,求求你,求求你了英泺……你醒一醒,你别在自我封闭了好不好?打开自己的心接纳真正爱你的人有这么难么?你能不能,能不能别让英叔叔和英阿姨难过了,也,别让我难过了……行么?……”她旁若无人地轻轻抱住我,贴着我的胸口,像那天一样,拍着我,很温柔。
我的心一颤,泪水也不知不觉的流下来。我不知道出了这扇门一切还会不会像我们想像的那么美好。我似乎听见了妈妈很小声的抽泣,朦胧中,我看见她擦着眼泪,靠在爸爸怀里,单薄虚弱。我舔舔双唇,努力从喉咙中挤出微弱的音:“妈……”
妈妈的眼中突然有了光亮,她和爸爸一起奔来床边,和已经坐直身子的苏薇同时看着我。须臾,她激动地摸摸我的额头拍拍我的肩:“哎,妈在这儿呢。英泺啊,渴不渴?饿不饿?想吃什么妈给你做!儿子,还难受不?来来来,先喝口水润一润!”她接过爸爸手中的水杯递在我面前,又觉不妥,缩回了手:“躺着不方便……”她回头对爸爸说,“去,拿个勺子过来,我喂英泺喝。他得多喝水。要不要再冲点葡萄糖?”
“先冲葡萄糖!”一直默默听指挥的爸爸终于开口,正准备去拿摆在桌上的袋装葡萄糖。
“爸——妈——”我拖长声调,制止他们的一系列行动,感觉泪水又要夺眶而出,“我没事儿,甭忙了,和苏薇一起陪陪我吧。”我在苏薇的帮助下靠在了床头,“真的,没事儿,至少现在,我最亲最爱的三个人都陪在我身边,足够了。”
谢谢,还有你们。
“妈,你让爸爸再帮我续一礼拜假吧,我还不想去学校。”我隔着卧室门说完这些话,继续抱着游戏机玩“合金弹头”。
有十多天我都没有踏出家门半步,除了吃饭睡觉上厕所就剩下打游戏。外面的流言传得多么沸沸扬扬我不想理会;画册的进展怎么样我不想理会。我几乎断绝了和外界的全部联系。我刻意逃避事实,我不想面对。
“英泺。”妈妈推门走进来,轻轻叹一口气,“去上学吧……画册的出版会因为你的状况延后的,多不好……”
“不好什么?”我把游戏机的背景音乐开的很大,枪声炮声惨叫声连成一片,“出版了也没几个人买,我清清楚楚,何必浪费,对吧?哎呀!我挂掉了!烦。妈,下午吃什么啊?我饿了,快做饭去吧,啊?”我腾出一只手摆两下,始终没有抬头看她一眼。
又是一声叹息。然后我的三条命全部用完,没有通关。
我无可奈何地笑笑,倒在床上。耳边响着格外悲壮的战歌。
醒来的时候竟然是晚上了,游戏机因为连续唱战歌N个小时已经耗尽了电量,安静地躺在我身边。我逐渐适应了黑暗,掀亮卧室的灯,想着我究竟是怎么在那么郁闷的歌声中睡着的。很令人费解。
很长时间以后我才走出卧室,愣住。客厅很黑,院子里很黑,如果不是卧室的灯亮着我几乎就要以为是哪个无聊人士拉了电闸。在心中暗骂了一句,我正要打开客厅的灯。
屋外瞬间明亮,在我的手停滞在开关上的那一刻。
我一怔,迅速开门,整个人就呆在了原地——院子里站满了人,我的父母和导师、四合院的邻居、学校的同学、苏薇和她离婚的父母、采访过我的赵记者、还有,站在最前边的流伤夕阳。
“你们……”我语塞,不清楚这一大帮子人到底要干什么。
林湛斐抬头看着我的眼睛“嘿嘿”地笑,他抬手朝半空打一个响指,夏夏应声拨弄电吉他。音响中传出清新温暖的曲调,夏夏向前迈了几步,看着我,声音纯净如水。“这首歌,献给我最好的哥哥,英泺。”
我记得你对我说无论如何要务必快乐
我还记得你所有的承诺像你的笑容一样深深埋在我的心窝
我笑你太罗嗦总对我婆婆妈妈连细节也不放过
事实上你要知道我懂你是真的疼我
英泺我最好的哥哥世界末日总会有你陪我
英泺不要落寞阳光之下那些微笑依然灿烂如昨
英泺我最好的哥哥世界末日总会有我陪着
英泺不要落寞请相信我们的陪伴始终未曾改过
夏夏的独唱逐渐变成全院人的大合唱,他们手拉手一步步靠近我,“那些微笑依然灿烂如昨”。歌毕,所有的人停顿了几秒,齐声说:“英泺要坚强,我们在你身旁!”我鼻子酸溜溜的,慌忙转过身,仰起头,不想让他们看到已经夺眶而出的泪水,心中那一层厚厚的雾霭仿佛正在一点点的消散。此时的四合院很安静,我依然背对着他们,哭声却越来越大,感动、委屈、难过、喜悦,许许多多的情感交织在一起,让我在今天彻底发泄了出来。
身后的一群人就是我重新振作的后盾,我没有理由让他们失望,没有理由辜负了自己。前路再坎坷我也只能走下去,因为路的尽头将充满光明。
赵记者告诉我,想要辟谣唯一的办法就是直面媒体,现场作画。
“因为蓝苏薇不理智的冲动已经得罪了太多记者媒体,但是还是有不小一批中立或者支持你的人,fans也好,媒体也好,他们一定会前来捧场。造势很重要,这就交给校方吧。我会向台里申请,尽量争取让这次画展在黄金时段直播的。”她坐在我身边,绘声绘色的描述。
我有点不好意思,说:“您太客气了,我要怎么,才……才能感谢呢?”
她浅浅一笑,拍拍我的肩膀:“叫我赵姝就好,我比你大不了几岁。我之所以帮你是觉得你确实是个人才,因为这种事一蹶不振太可惜了。何况,华士怀做的真太过分了,换作任何一个人,我想都会这样帮你的。”她想了想,又说,“不过,能不能真正成功还是要靠你自己的,加油!”
“嗯,我会的!”
五天后。美院画室挤满了密密麻麻的人。
我把水粉调好,竟然没有一点紧张。我抬起头,越过人墙,看见爸爸的微笑,心里踏实了很多。为了不影响我作画的情绪,苏薇带着“hero”们——我画迷们的自称——坐在了很远的地方,盯着学校专门准备的背投“看直播”。
周围没有一个人,尽管环境嘈杂可我的心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平静。我只想要认认真真无一丝杂念的画好一幅画,竭尽全力地向大家证明我的能力。我是英泺,我不是因为别人而存在,我不是因为我的父亲英海川而存在。我,就是我。
赵姝从人群中挤出来,俯在我耳边,说:“准备好没?还有五分钟就录制了,不是要给你压力,我就是想你明白,今天一定不能出任何差错,否则不怀好意的人肯定会借此大做文章。”她的目光落在坐在角落里的华士怀身上,“到时候,恐怕连你的父亲都会受到牵连。”
我活动着稍感僵硬的手指,示意同学把空调的温度调高一点:“赵姝姐你们放心,我英泺不会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两次。”
架好画板,提笔。瞬间安静。我微闭双眼深深吸一口气,一幅幅动态的画面飞快地在我脑中闪现。
“叔叔阿姨好,我叫蓝苏薇。”
“那好吧,英泺,咱俩以后就是朋友了。”
“我其实……想做一名歌手……”
“我不怕的。哥,还有苏薇姐,谢谢你们。”
手中的画笔飞快地挥舞,唇角上扬,我几乎没有丝毫停滞地画着,心脏也跳得欢快。
偌大的四合院,夏家房门紧闭。小小的苏薇抱着半只西瓜坐在院中,指着那扇门对身边稚气未脱的少年说:“你来晚了一步,一分钟前夏夏刚刚进去。”
我停下笔,身子向后微倾,看着即将完成的做平,自负地笑笑,再次抬手,将最后一抹完美的色彩涂抹均匀。签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