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路的尽头,出现了几个黑影。
一股不祥的预感升起,我不自觉地抓住了藤真的手,他轻轻拍拍我的手背,安然地说:
“不用怕,有我在。”
我拉着他欲往回走,却发现巷子的这一端,不知什么时候也多了一群怪兽样的人。
两边的黑影愈加逼近,包围圈不断缩小,很明显冲我们来的。藤真把我拉到他身后,紧紧地护着。
圈子收紧了,灯光下,我看见他们有和铁男、阿龙相似的耸人打扮,却都是完全陌生的面孔。
他们也打量着我们,接着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语调故意夸张地上扬:
“那个,小个子,蘑菇头,黑边眼镜,湘北校服……就是那丫头没错。”
“她旁边那个,该是流川枫吧?”
“嗯,又高又瘦,白皮肤,额前刘海很长……没错,就是他!”
“他不是……”我脱口而出。
“我是。”藤真打断我,很沉稳地说,“我就是流川枫。你们是什么人?想干什么?”
“哼,说出来怕吓死你。”为首的那个穿了鼻环,额上还纹了一条龙,“我们是阿龙哥的手下。”
“阿龙?铁男保证过,他不会再找我们麻烦的。”我激烈地喊。
“小姐,你太天真了。不错,大哥是向铁老大承诺过不碰你们,可是,他没说不许我们上手啊。”
一连串阴阳怪气的笑声,在这黑漆漆的夜里宛如狼嗥,分外阴森。
“无耻!”我控制不住愤怒,忽又释然,“不过你们找错人了,他不是流川枫。”
他们疑惑地看着藤真,窃窃私语。
“不用猜了,我就是你们要找的人。”藤真冷冷地说,然后转向我,低声道:
“他们是冲你和流川来的,你不知道么?”
“这不关你的事,我不能让你冒险。”我着急起来,“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快走。”
“你以为,我能丢下你一个人不管吗?”藤真也急了,“那不是我藤真健司能做出的事!”
突然,他又缓和下来,语调里带着不尽的伤感:
“白羽,你就让我做回流川吧,我真的……好想变成他。”
说着,他向前跨了一步,厉声对他们说:
“我是流川枫,有什么事冲着我来,别为难女孩子。”
他握着我的手轻轻地颤抖,我知道他在怕,不是怕自己怎样,而是担心我的安全。
为首的流氓冷冷地怪笑起来:
“哈,小子,死到临头了还想英雄救美!那哥儿几个今天就成全你!”
……
无数黑影一跃而上,狼群扑向洁白的羔羊,乌云遮蔽月亮,地狱吞没天堂……
我不知道,那是一场怎样的恶战,只记得,在一片黑暗与嘈杂中,一只白皙的手,竭尽全力地把我推出那个泥淖的深潭。
纯洁善良的天使,在生死关头,张开双翼保护了我……
没有一丝犹豫,那完全是他的本能……
然而,自己,却无声地沉没。
……
警车和救护车呼啸而来的时候,明晃晃的灯光照进巷子,穿着制服和白大褂的人奔过来,他们好像在呐喊,很焦急的样子,可是,为什么,我什么都听不到,什么也感觉不到……
也就是短短的十分钟前……
我跑出巷子求救,却没有人肯帮我,终于找到电话,打给警局,打给医院。
没有犹豫,我又返回那条巷子,高喊着“警察来了!”
然而,此时,黑暗已经散去……
除了一把沾着血迹的刀子以外,魔鬼并没有留下什么。
藤真躺在地上,闭着眼睛,好像熟睡一样,他的脸上,没有一点慌乱和恐惧,反倒有一丝安静的微笑。
鲜血,从他额头、嘴边、身上的几处刀口里汩汩涌出……
我跪坐在地上,俯在他身边,完全被吓住了。
“藤真……”我试探地叫,满怀恐惧,又期待他能答应我一声。
还好,他的睫毛动了动,睁开了双眼。
“白羽……”他吃力地动了动嘴唇,“你……没事吧……”
“我很好,我没事。”我拼命忍住泪,轻轻地扶起他的身子,让他把头枕在我怀里。
他轻轻点头,如释重负地微笑了。
“藤真,你撑着点,医生马上就来,你撑着点啊……”
我抓住他的手,恨不得把全身的气力都传给他。
可是,他的手,却在一点点变凉。
“白羽……”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你……要好好的……一定……一定……要幸福……”
我的泪潸然而下,抽噎着说不出话,只能紧紧握着他的手,紧紧地。
“我好累……想睡一会儿……就一会儿……”
“不行,藤真,你别睡!”我大声喊,“你睡过去就醒不来了,你不许睡,我不许你睡!”
“好……我不睡……”他微笑着看我,满是怜爱的眼神,一边费力地伸出手,想为我擦眼泪,“我不睡……你别哭……”
然而,那只手停在半空,然后,忽然,生生地落了下来……
月亮出来了,皎洁的光芒如轻纱笼罩大地,也洒在那张花般俊美的脸庞上,那里,停留着一个永恒的微笑……
“藤真——藤真——藤真啊——”
我凄厉的喊声,撕破了夜的寂静,回荡在空空的巷子里……
雪白的布单展开,轻轻地覆上了藤真的脸。
那张花样秀丽的脸上,停着淡淡的笑容,让人以为,这不过是游玩累了的少年,暂且睡着了而已。
医院的走廊里的死寂突然被小泽妈妈的哭喊打破,然后是“咚”的一声,她晕倒了。
“不!这不可能!”高野拦住医生,脸上的肌肉不停抽搐,“你救他,你快点救他!”
“藤真!藤真啊!”永野跪伏在床边,拼命地摇晃那没有知觉的身体,“你说过要带我们打入冬季预选赛的,你不能言而无信啊藤真,快起来,你快起来……”
“对不起……”医生缓缓地说,“他在送来的路上,就已经不行了……”
长谷川颓然地坐在地上,头埋得很低很低,双手插进头发里,肩膀剧烈地起伏,“呜呜呜”的声音阵阵传来。
伊藤扶着怀里的小泽妈妈,低着头,泪水扑簌簌地往下掉。
“你们这是怎么了?”花形大喊着,“藤真没事听到没有,谁说他不行了?谁说他不行了?!”
他像发怒的狮子一样环视四周,眼睛通红,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嘴唇颤抖。
没有人回答他。急诊室又来了新的病患,嘈杂纷乱。
花形紧握的拳头松了下来,“扑通”一声跪倒在藤真的床边,他抱起那冰冷的身子,紧紧地将他搂在怀里。
“没事了,藤真。没事了……”
“等你好了,我们打球去。”他又说,眼泪终于流下,滴在了藤真的脸上。
……
自始至终,在那一片嘈杂和唏嘘里,我是静默的,没有喊叫,也没有哭泣。
我只是静静地站着,像一尊石像,没了喜怒哀乐,甚至,没了知觉。
力气也被抽空,我全身都僵硬了。
僵硬到,连闭眼睛这样一个动作都花了好长好长时间。
……
“小姐,红灯时是不可以过马路的哦。”……
“你要去哪里啊?我送你吧。”……
“我只请求你,灰原小姐,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治好你心里的伤痛……”……
“白羽,我真的很喜欢你。但是为了你的幸福,我绝对不会缠住你不放……”……
“你的书本里,只有那一种叶子,你的心里,也只有那一个人!”……
“湘北和翔阳的比赛,我们是不会输的,我会赢他,一定会彻彻底底地赢他!”……
“灰原,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灰原,接下来,你该提出分手了吧?”……
“去吧,白羽,追寻你要的幸福,只要你快乐,我就很快乐……”
“让我……最后一次送你回家,好吗?”……
“白羽,你就让我做回流川吧,我真的……好想变成他。”……
……
藤真的笑容,藤真的哀怨,藤真的一切……原来都是那么深刻地烙印在心底,我以为自己不记得了,其实,却从未忘记过……
我仿佛又看到,最后时分,他微笑地看着我,轻柔地说:
“我不睡……你别哭……”
可他还是睡了。任性的孩子,就这样,抛下妈妈,抛下队友,抛下我,一个人睡了……
从此,这世上,不会再有比他更爱我的人……
我怔怔地站着,哭不出来。
随后的一星期,我照常上学,下学,吃饭,睡觉。没有食不下咽,也没有通宵失眠。我像一尊木偶,机械地完成生活的每个步骤。
不笑,但也绝对没哭。
不说话,但别人问话我也会回答。
如果有人说起藤真,我拔脚就走,关于他的事大家都知道了,每个人看我的眼神都带着令人厌恶的怜悯。
我视而不见。
我的心已被掏空了,留下的,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
阿龙的手下落网了,警方让我去认人。我很配合地完成了他们的工作,面对那群罪犯,我只是看了一眼便点了点头:
“没错,是他们。”
没有深仇大恨该表现出来的咬牙切齿,完全麻木。
篮球队的活动也一直没去。彩子姐把我抱在怀里,说哭出来会好点;我看着她,完全失神……
“为什么要哭呢?”我茫然地说。
晴子又回队暂时代理队医,这一次,樱木却并不快乐,他拍着我的肩说:
“白羽小姐,你要快点振作起来啊!我还等着你一起教训狐狸呢……”
我抬头看看他,丝毫没有反应。
“狐狸是谁?”我又问。
幽蓝则一把抱住我,号啕大哭,倒是我帮她擦去了眼泪。
“你哭那么伤心干吗?”
她愣愣地看着我,忍不住又哭起来。
就连宫崎美黛在走廊里看了我都躲开了,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样的我。
人的本性,还是善良的。
就这样活着,终于有一天,连一向喜爱我的小池老师也看不下去了。
“灰原白羽!”他的粉笔落在我身上,“我叫你你听见没有?!”
话音未落,有椅子被拉开的声音。
是你,起身走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拉着我就往门外走。
小池怒了,下讲台来拦着我们,揪住了我的衣服:
“流川枫,你太不象话了,这是在上课……”
你冷冷地盯着他的手,说:
“再动她,我绝不饶你。”
小池的脸色一青,手下意识地松开了,你理也不理,拉着我就出门去了。
我还是没有表情,不看你,也不问你去哪里,就这么被拖着,一步步地跟着往外走
——幸福,在巨大的悲伤里,
浸着泪水;
希望,在无边的绝望中,
闪烁,微弱的光芒……
苍茫的底色下,
温暖宛若,浮光掠影。——
风,幽冥地呜咽,如泣如诉;大块的云涌上,齐膝深的野草轻轻摇曳……
在那座山顶上,我看见了,藤真的墓碑,月光般的洁白。
“爱子藤真健司”几个浅青色的字淡淡地凹进去,下面嵌了张他的照片。
永远的十八岁的样子,美丽的脸庞,羞涩的笑容……
藤真,你还好吗?十年不见,我来看你了。
蹲下身去,我轻轻抚摸石碑的角。
是圆的角,凉凉的,很光滑,温和而不会伤害任何人。
就像藤真一样。
站了很久很久,花形说:“走吧。”
我点点头,记起藤真说过的话,他告诉过我,一定要幸福。
只有这样才能让他安心吧。
我看着花形微笑:“请送我回去。”
出来太久,再不回去,中村会着急的……
不要让中村变作第二个藤真……
我闭上眼睛,听着猎猎风声。
流川,一直住在我心里的你啊,此时此刻,我终于相信,和你有关的一切,不过是场执念了……
在藤真离开后的日子里,我曾经一度了无生趣,直到那一天,你把我拉出了教室……
又推出单车,拍拍前梁:“上车。”
我没有犹豫也没有拒绝,甚至没注意到这是一个令流川命多么眼红的位置,此刻的我,完全停止思想,没了意识。
单车疾驰如飞,你撑开双臂像鸟儿张开羽翼,我听见你的呼吸,感觉到你的身体和我若即若离。
又怎样呢?我的心已经死了。那沉重的悲伤早已将我压垮,负罪感像阴影缠绕,我恐怕一辈子也逃不开了。
车子在海边停下了,你又拉着我从公路走向沙滩,一直向大海走去,最后,当涨起的潮水没到了我们的鞋子时,你才停步。
此时正是落日时分,斜阳在海上燃烧,把整个天空涂成了一片炽烈的金黄。
我呆呆地看着远方,眼神却空洞已极,裙角和发丝被海风扬起,你在旁边伫立,紧紧挨着我,我却浑然不觉。
你指着海与天的尽头,轻声说:“喊吧。”
以为自己耳聋目盲,可是,偏偏听到了你的声音,我还是有了反应。
陷在无尽的悲伤和绝望里,心里的门正一点点关上,唯有你的声音,还能穿透那些沉重的屏障,清清楚楚地,落在了我的心里。
我缓缓地转过头,看着你:“什么?”
“喊那个人的名字。”你不看我,定定地凝视着海天交接的地方,“他能听见。”
停了一会儿,又说:“我妈死的时候,德叔告诉我,冲着那里喊你想念的人,不管他在哪,一定都能听见。”
这是你第一次和我说这么长的话。
“那么,当时,你喊了么?”我问。
“喊了。”
我转过头去,也不再犹豫,因为是真的希望他能够听见。
“藤真——”把手拢在嘴边,我喊了他的名字。
终于,终于喊出来了,在他离开以后,第一次,喊出来。
心里开始隐隐地痛,悲伤的感知被打开,干涸已久的眼眶,微微发涩。
“大声点。”你说,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
“藤真——藤真——”我又喊,用力了些,声音惊起几只海鸟,扑啦啦地飞走了。
这称呼,曾经那么熟悉,今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