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一笑,虽然头脸都湿了,却并没显得多么狼狈,望着年轻男子那焦虑的俊脸,绸缎庄的老板轻声道:“杜家向来守信,这个勿需担心。”
倘若明夏在此,一定会为这绸缎庄老板的高见给惊一下,毕竟,这位显得老成持重的中年人,眼神却并不如外表那般呆板,着实是犀利至极!
独步商行一贯秉持着诚信为本的方针,无论是对合作伙伴还是对自己的客户,都力求守信守诺,违背信义的所有行为,一定会得到独步商行内最重的处罚!故而这绸缎庄的老板推断,主持独步商行的那位小娘子,一定是个颇为重义守诺的人,他就是看透了这一点,才毅然将自己的全部家当都投进了独步商行,与独步商行签订了全权的约定。
故而,他并不怎么担心,杜家就算已经捉襟见肘,但那位掌权人,想必砸锅卖铁也不会亏待他们这些合作者。
绸缎庄的老板就是笃定着这一点,故而即便面前的书房中并没一点消息透露,他也等的气定神闲。
一阵夜风吹过,恰巧将绸缎庄老板这句轻声细语的话送到了前面那些表面冷静,内里却是心焦一片的董事耳中,他们细细一想,顿觉大有深意,这些个先前还焦虑万分地盯着书房门的大佬,却忽然觉得一阵心安。
这一安定,立时很多人便觉出了凄风冷雨的寒,觉出了自己身上早已湿透,便有些人支持不住了,又一阵风袭来,书房门口顿时陷入了此起彼伏的喷嚏声中,就算是堪堪忍住的,那湿透而紧粘在手臂上的衣衫里的胳膊上,也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
唉,失去了心焦,这群人才猛然发觉,原来天这样晚了,而雨夜,又是这样的寒。
于是,在那杜府小厮第五次建议众人移步客室的时候,很多人动摇了,反正都是等,在哪儿等不是等呢?
然而更多人却仍是选择了继续伫立,毕竟关乎身家的大事,没有谁能做到等闲视之。
就在众人各怀想法,颇有些蠢蠢欲动的时候,书房的门再次开了,这次走出来的,不是无关紧要的侍女书童,却是那位深居简出,一直不怎么露面的杜家二娘子,杜明夏。
少女的脸庞在夜色中并不明晰,然而那双眼眸却像是集尽了夜色中所有光辉般明亮,清澈,甚至还微微含了些笑意。然而她张口,第一句却是诧异道:“竟然下起了雨……”方才一直与杜礼尹贵吴三贵商议紧急处理方案的明夏,的确没有注意到,或者说是有精力注意到,外面竟已经下了雨!随即她十分歉疚地向台阶之下那些默然伫立的董事们道:“诸位好,难为你们了,等了这么久,实在抱歉。”
本是愧疚的道歉,经过那女子的口,反而有些轻轻柔柔的感觉,只是,这轻柔之中却含着情真意切,没来由的就叫人觉得一阵温暖。而更让众人安心的事,此刻那女子说话的态度,淡然而平静,这代表着一个怎样的消息,那些惯与察言观色的董事们,没有不明白的。
而当明夏又说了一句话之后,这些董事们才真的欣慰了,“今天的事情,不会影响大家的利益,是你们该得的,定会一分不少,请大家放心。”明夏环视一周,见众人果然均是松了一口气的模样,却暗暗地叹了口气。
“有杜家娘子这一句话,老夫我就放心了。”站在最前面的一位老者向明夏抱了抱拳,冻得乌青的面上却洋溢着说不出来的喜悦,道:“杜家娘子,今日多有打扰,还请见谅,老夫这就回去,倘若杜家娘子有什么差遣的地方,尽管差人来说,老夫定当鼎力配合。”
这老头叫李毅,乃是独步商行入驻长安之后加盟的第一大股东,他既然表了态,那些唯李毅马首是瞻的小商贾自然也就都随着李老头的话茬。这倒是没有出乎明夏意料,只是,心里仍旧感激李毅在这一刻的回护,虽然明夏对自己镇场子的能力有信心,但有这么一个先驱为她开路,总是感激不尽。
等到众人纷纷向她告辞离去,庭院中除了侍立的小厮再没其余的人,明夏才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心里的疲惫焦虑再也掩饰不住,全都堆在了脸上,黯然的好像染了一层夜色。
这回的事情可真的是大条了。
没想到那闵媛这么狠,竟是用了个釜底抽薪的计谋,一下子将杜家打落云端,倘若一旦失足,只怕就是永世不得翻身。
女人心,海底针啊。
“聂风,方才这些人都说了些什么?”明夏望着一直侍立在台阶下的小厮,淡淡地问着。
从这些董事们闹着要杜家给个说法,聂风便一直侍立在这里,曾五次建议那些人移步客室的那个小厮,也就是他。
“除了开始都要老爷小姐出来给个说法,之后这些人倒是没说什么。”聂风轻声细语的说完,又道:“不过期间却有两个人低声交谈了一下,发问的是西市柳记古董行的王英,向平川绸缎庄的老板赵平川问道,咱们杜家还有没有办法。”
“哦?那赵平川怎样回答?”明夏倒是颇有兴趣,这个赵平川她很有印象,是个老实靠得住的人。
聂风看了自家小姐一眼,见她眉眼间颇为兴味,瞬间便明了了小姐此刻的想法,他的唇角溢出一丝笑意,规规矩矩道:“赵平川说,‘杜家向来守信,这个勿需担心’。”
“是么?”明夏果然笑了,看了聂风一眼,道:“其他人呢?”
“其他人倒是没有异动,只是有几个神态却是放松了不少。”虽说聂风一直观察着那些董事们,可这样细小的变化他也能看在眼里,这份犀利,也算是强大了。
明夏就是看中了这一点,才会派他守在这台阶下。
“辛苦你了。”望着聂风身上也不甚厚重的春衫,明夏心中感激,语带歉疚道:“你快回去换身干净衣裳,在冷雨里淋了这么久,小心着了风寒。”随即吩咐身后的怡儿道:“叫厨房煮些热姜汤,尽快给聂风送过去,让他驱驱寒。”
怡儿答应着忙去了,聂风却没动,只是看着明夏,声音仍然是细细的,眼里却发散出光华来,而后深深一揖,道:“多谢!聂风告退。”
“嗯,去吧,若是姜汤没用,就赶紧去看大夫,医药费用一律是府里出,你莫病倒了。”明夏又嘱咐了一句,这才转身回了书房。
聂风却是站了一会儿,目送着明夏的身影消失在书房那两扇门之后,才轻轻一叹,竟是如释重负地去了。
然而书房之内,却是一分轻松也无,凝重的气氛一直笼罩其间,从杜礼到尹贵,再到吴三贵,竟是没一个轻松的表情。
“他们走了?”杜礼望见明夏进来,便哑着声音问道。无穷的压力与焦虑,已经叫这个如山的男人有些难以承受的感觉,那张总是洋溢着温和笑意的面庞也愁云满布,显出一种惨淡的模样来。
“走了。”明夏淡淡一笑,将方才在外面的黯然无助一下子掩的无影无踪,清淡的笑容里,是给人安心的云淡风轻。
尹贵沉着脸没说话,吴三贵却是皱着眉,很是歉疚地道:“大小姐,都是三贵办事不利,把商行拖进了困境,三贵万死不足以谢罪!”
不待杜礼开口,明夏早抿着唇笑道:“吴大哥这是什么话,这事不是你的错。有人暗算我们,又是选在这个节骨眼上,商行才会出现困境,罪不在你,我和爹都知道,你莫自责。”
“可是,若不是三贵那边也出了岔子,仅是茶马那条线上出了事,商行必不会陷入这样的困境……说到底,都是三贵的错,实在不该掉以轻心,让那些突厥人有机可趁,将所有的货物都洗掠一空,还害得大家都受了伤!三贵还有何颜面再见弟兄们?!”说到这里,吴三贵这刚硬的汉子竟是满眼泪花,表情痛不欲生,任是铁石心肠的人见了,也要为之触动。
杜礼和尹贵都不是铁石心肠的人,闻言更是动容。明夏心中也是百味杂陈,出现了这么大的失误,吴三贵的确是有责任的。但是,这事来的这般蹊跷,这般凑巧,偏偏又是闵媛那边也出事的时候发生的,这就不能不让人怀疑,是不是有人在背后做了手脚?
其实做了手脚的那个人,明夏心中有数,尽管闵媛目前也是个受害者,可,受害者不代表可以排除作案动机。而眼下,最有可能处心积虑地整垮杜家的人,除了她,还能有谁?
倘若丝绸古路与茶马古道上的任一线路出了事,那对于庞大的独步商行来说,不过是伤筋动骨,稍事休整便可缓过劲来。然而两条路线上的商队接连失利,而且还失的这般彻底,一点货物都没留下来,这已经不仅仅是小病小痛的事情了,这将动摇独步商行的根本!
倘若不是这回放在吴三贵身上的赌注下大了些,几乎倾了独步商行本钱的三分之一,倘若不是因为闵媛主动退亲而对闵媛心存愧疚,让她在备办商队货物时予取予求,竟让她拿下了独步商行近一半的现钱,也许这回的亏损,对独步商行的影响并不会这么大。
然而,世上没有如果,发生了的事情,即便悔恨万分,也再不能让事情好转。
明夏叹了一口气,看着书案之上那一本厚厚的账册,那里记录了独步商行于本次事件中所有的损失,她的心瞬时冰凉一片。
相当于独步商行六分之五的本钱,将近三百六十五万两的雪花银啊!就这么打了水漂……让她这一向不怎么看重银子的人,也心疼的不行。
于是财政一下子开始紧张,本来挪出这么多的本钱来,已经叫独步商行吃紧,而且,各地的分行也被抽了大量的现银出来,本来以为等到两条线路上的商队回来之后,可以大大缓解商行的窘迫,但,现在两方人马却都是灰头土脸地从半路折回,伸出空空如也的两手对独步商行说,钱都没有了……这对独步商行的打击有多大,明夏不敢想!
如今的独步商行,不是捉襟见肘,而是困兽一般,在垂死挣扎。
倘若不能拿到巨额的资金来补这个亏空,独步商行必倒!
虽然凭着独步商行货架上已有的那些货物,近期内商行还能装装门面,但之后呢?一个只能出货而无法进货的商行,能有什么前途?况且,眼看着季度结算就要到了,到时候,商行那些董事们的分红,就叫明夏头痛不已啊!
钱钱钱,钱在这一刻竟是这样这样的重要,甚至比当初明夏刚开小雅居那会儿还要重要,这是怎样的一个危局?
看来只好启动备用资金了……明夏叹了一口气,望着杜礼道:“爹爹,我这里还预留着十万两黄金,先拿出来顶上一段日子吧,其他的亏空,我们只有再想办法,这回商行元气大伤,一时半会儿我们也没办法将这些损失赚回来,只有谨慎些,徐徐图之,想必商行也不至于垮下。”
明夏这话说的自然无比,书房内的其他三人却是瞪大了眼睛,就连杜礼都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道:“夏儿,你……你说什么?你手里,还有十万两……黄金?”
吴三贵也是一副震惊的模样,张大了嘴,老半天才反应过来,道:“大小姐,这是真的么?”
“自然。”
尹贵惊了一惊,旋即想到大小姐曾经差自己秘密办妥的那些事,虽然当时他并不知明夏的意图,但现在他却明白了,原来大小姐早在很久以前就开始预留资金了……狡兔三窟啊,尹贵一时间只想到这么一句话。
随着杜家源源不断地拿出银子来备办货物,又在季度结算上一分不落的给董事们分过红利,这些董事们才真的相信了,杜家真的是财大气粗,就是经受这般大的损失,也仍然动摇不了根本!于是,他们对杜家的信任更加强烈,连带的竟没发现,商行内新备办的货物,都是些不占价钱的日用品,一些贵重的物品的货架上,却是再没更过新。
危机好像已经过去,然而明夏却不那么看,闵媛既然下了这么狠的手,又怎么会没有后招?
两条线路上失事的调查,自然是进境缓慢,而那些被人抢去的货物,却好像泥牛入海,即便明夏派遣了人手深入北方与西南,也没查出一点蛛丝马迹。这种种迹象都在说明,这次的事,绝对不是意外,这是预谋!
只是,闵媛为何会有这样的大手笔?
她又是得了谁的帮助,才能将事情办得这般漂亮完满滴水不漏?
而他们的后招,又究竟是什么呢?
正文
第一百七十七章:借贷
季度结算那天,也是阴雨连绵,然而,下了一夜雨,第二天倒是风和日丽,尽现阳春三月的绮丽明媚。
然而,走在林府花茎上的明夏,心中却是一片阴霾。
她这趟,是来借钱的。
想必这世上大抵没有一个人是愿意求助于他人的,低眉顺目的恭谨,毕竟都不是自愿,更何况卑躬屈膝的求助?而一直秉承自立自强的明夏,对这些伏低做小,自然是更加反感。
倘若可以,她真的不想接受任何人以任何方式给予的帮助,你可以说这是一种执拗,也可以说这是不识时务,或者是不入流的清高自傲……但明夏就是这样一个人,自生命鸿蒙之时便已注定。
她无法改变,也不愿改变。
于是,可以想见,这一趟俯首为低请求支援的明夏心里,该是如何的黯然?
尽管苏氏是一向疼她的姑母,尽管那独步商行之中,也有林家的产业,但,她就是不愿意,不愿意开口说:我需要钱。
可现实就是让人很无奈。
独步商行危在旦夕,仅剩着外面那个光鲜亮丽的外壳,内里却早已空空如也。明夏不知道它还能支持多久,她甚至在想,或许在明日的清晨,也或许在今日的傍晚,只需要一次始料未及的突发事件,也许庞大的独步商行就会倒地不支。
这是一种猜想,却也是最有力的恐惧,终于让明夏下狠心,定下了接下来的借贷大计。
林家只是明夏制定的借钱计划中的第一家,因着亲戚之间的密切关系,她才选择的林家作为自己艰难征程的第一站,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怯懦……但,她总归是来了。
明夏苦笑着摇了摇头,暗自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既然都来了,所有的委屈愁绪,暂且都放一放,面对现实,总是勇敢一些的好。
“表小姐,夫人在花厅,您这边请。”紫溪仍然是温文有礼的模样,可这平日里格外亲切的面容,落在明夏的眼中,却没来由的生出一丝虚伪嘲弄的意味,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