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不情愿的三娘和小郎,跟林飞卿暂先道了别,就带着妩媚又赶往了灵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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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兄妹
素来沉寂的百川阁,今天却格外热闹,因为它的主人回来了。
但热闹也并不是全部的,书房外就没有管家仆人们安置东西的身影,反而静悄悄的,与整个忙碌的百川阁,
好似迥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身着重孝的卢思宁,布满血丝的眼中还残存着细碎的男儿泪,父亲病亡以及连日赶路的辛苦,叫这个近四十岁颀长中年人憔悴了不少,平时保养得宜的面容也失了神色,只是黯淡一片,两颊也凹陷了下去,越发显得清瘦。但望见了两年多不曾见的妹子,他通红的双眸还是放出光彩来,听着妹妹东一句西一句毫无关联地漫天扯,官场上练就的微笑面孔也不自觉露了出来,只是,多了一分往常不曾有的真实与亲切。
卢氏心中激动,逻辑便有些跟不上,口中的话语也失了顺序,只是想起什么说什么,面对着兄长,她仿佛又变回了当年那个怯懦的小女孩,只有在兄长面前,可以滔滔不绝,可以任意妄为,而不必担心什么恶言恶语,也不用看那一双双含着异色的眼光,鄙夷的,同情的,嫌恶的……
卢氏以前不明白,为什么同为卢家的小姐,她却总是不招人喜欢,无论她怎样努力,得到的永远是冷淡和白眼?
直到有一天,家里一位有资历的老妈妈吃醉了酒,又偏偏说了不该说的话,又正好叫小翠知晓,她才明白了,为什么即便自己同姊妹们一样优异,却仍然得不了长辈们的欢喜。
她,原来并不是周氏的亲生……那个她叫了十几年母亲的人,有一个更真实的称呼——嫡母。
然而这件事却是个秘辛,全卢府都禁言的,而她,在外人面前也仍旧是卢府的五小姐,嫡系的,五小姐。
又是多番打听,她才知晓了真相,原来周氏曾有一个亲生女儿,与她同是九月的生日,只是,生下来没几天就夭折了……恰逢她的亲生母亲,卢稽的一个外室,一生下她也难产死了……因缘巧合之下,她秘密地进了卢府,被父亲卢稽塞到周氏的怀里,当作嫡亲小姐一样的养着。
但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既然做了,就必然会有人得到风声,时日越长,这消息传的越广……所以她的那些堂姐堂兄们,才会那般肆无忌惮吧。
可能是对周氏心有愧疚,父亲自从将她抱进卢府,得到周氏愿意抚养的承诺之后,便对她不闻不问,任凭周氏教养,也不管她有否受了同辈兄弟姐妹的歧视,有否受了委屈……而母亲周氏对她的态度却很蹊跷,有时候很冷淡,有时候也会很柔和,但更多的时候,却是严厉,甚至这严厉,对一个小姑娘来说,都有些难言的苛刻……
但她却一点儿也不怨,即便是娘亲嫌她针黹不好,罚她跪在雪地里,怒她诗琴进境缓慢,让她连夜练习不准歇息,她也不怨,谁让自己,侵夺了本是周氏亲生女儿的身份和地位呢?
不过,兄长却对她很好。
她猜兄长早就知晓了她的身份,可他却不管她只是个外室生养,冒名顶替了他亲妹妹的假货……兄长一直,都对她很好很好!她生病了还给她买糖人、买泥狗,哄她开心,她受了娘亲的罚,兄长也跪着向娘亲求情,她被同族的姐妹欺负,兄长还会替她出头……兄长回护的恩情,她没齿难忘。
还有一个人,也是她不能忘的,娘亲……
那个一直对自己冷冷淡淡,却照顾了自己长大成人的娘亲,卢氏心中,也是感激的。娘亲虽未生她,却仍是将她养大,这份恩情,她不能忘……所以,在她得知真相之后,却仍是想尽办法讨娘亲周氏的欢心,尽管她冷淡依然,可她只想用自己努力,弥补娘亲心中,失去亲生女儿的那份痛……娘亲说的话,她从不违背,即便是罚她,她也乖顺的领。因为周氏并不是她的母亲,周氏并没有必须抚养她的义务,但周氏却领着一个母亲的责任,抚养了一个不是自己的孩子,这份情,她不能忘!
所以,当家族里需要一个接近林家的机会,好为大老爷卢康至关重要的升降使一把力的时候,她站了出来,她愿意嫁给一个没见过世面,又贫穷又粗鄙也没有礼仪的乡野人家,只为掌管着大老爷命运的林家,能够顾念这份亲戚之情,而提携卢家一把,这是她对卢家的感谢。
幸运的是,她遇见了杜礼,还得那么好的几个孩子……这是上天的恩赐,她很满足。
“薇娘,我听说,妹丈最近身体不适,这次爹爹病故,他也未能到来,可是严重?”卢思宁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里便是一阵痛,这个乖巧柔顺的妹妹,虽不是同母,他却分外怜爱,以前只道她嫁了个好人,吃点苦都不算什么,却不想眼下……
望着兄长担忧的模样,卢氏却笑了,只觉得心中一阵暖意。杜礼病重,除了卢雅惠,卢家再没一个人去探望,但她的兄长,千里迢迢赶回来,却对这事如此上心……
“大哥,你莫担忧,他现在好多了,虽然还是虚弱的紧,但却已好了很多,而且家里……”卢氏想到二娘沉稳笃定又能干的模样,又是欣慰又是忧伤道:“家里也无妨……”
“怎的无妨?”卢思宁却急了,叹了一口气,便道:“薇娘,我准备给你买一处田产,两处店铺,都拨了家里的老人去打理,你也不用费心,只管收钱便好……你也莫推辞,这是大哥的一点心意。”卢家因着一句“门当户对”,不肯给妹妹一个卢家嫡系小姐出嫁时应有的嫁妆,而当时的他也没有能力为妹妹置办一份得体的,这一直是他的遗憾,现在他有能力了,又赶上妹丈身上不好,自然是该他出力的时候。
卢氏泪盈于眶,哽咽道:“大哥,薇娘……多谢你!但,却不用大哥破费,家里自有……”
“妹妹,你也不必推却了,你大哥虽然俸禄微薄,薪资稀少,家下还要准备荃儿入京省试的花费,但这是妹妹的事,我们又怎能袖手旁观?妹妹你只管收下便是。”柳氏也是一身重孝,不待卢氏说完,便端着两杯茶从门外施施而来,看也不看卢思宁不悦的脸色,只是浅笑着,向卢氏奉茶。
“那怎可以?”卢氏低低地惊呼一声,忙对兄长道:“大哥,妹妹不要这田产店铺,都留给荃儿省试之用吧。荃儿好不容易能在学里出人头地,又脱颖而出成了尚书省受试的生徒,若能考取了,那以后就是进士!这是我们卢家光耀门楣的大幸,切不可耽误了他!”
卢氏说的斩钉截铁,又真心为卢荃的进学而高兴,柳氏丰腴而白皙的面上便现出笑容来,“借妹妹的吉言,但愿荃儿这回能高中!”说完又赞道:“还是妹妹体贴,你哥哥总是夸你识大体,嫂子今天算是见识了。”
柳氏这一句夸,叫卢氏却不好意思了,她正要推辞,却听得卢思宁道:“荃儿省试却是大事,家里自会拨出银两供他花销,薇娘你也不必挂计。大哥这些年在任上,虽没积攒下银钱,但薄产也还有些,如今妹丈身体不好,我这个做大哥的,正是出力的时候,此事我意已决,你们也莫再多说!”
柳氏讪讪地住了嘴,便坐在一边,面上的笑容也减了三分,卢氏看在眼里,心中一阵难过,却仍是笑道:“大哥……嫂嫂,薇娘谢你们的关心,但接济就不用了……”见柳氏猛然一喜,兄长却皱紧了眉头,卢氏便有些羞怯又骄傲地说道:“如今家里也有一间酒店,还跟人合作了一个制酒的作坊,家用是绰绰有余的,夫君虽然病重,医药却也供给的上,现在也有了好转,大哥嫂嫂莫担心……”
卢思宁却奇道:“薇娘,妹丈既已病重,家下的产业又有谁去打理?”这个妹妹他最是了解的,琴棋书画针黹女工俱都不错,持家也勉强可以,但打理酒店作坊,与人交易经商,她却是万万不能的。难道,是杜家的其他兄弟,在帮着料理么?
柳氏也露出了注意的模样,卢氏便更加害羞了:“是……是二娘,明夏……”
卢思宁和柳氏一听,俱都露出不信的神色,正要开口询问,却听得门外传来丫环的声音:“启禀老爷夫人,表小姐表少爷们来了。”
“请他们进来。”
柳氏抢先开口,她的心里还讶异着卢氏方才说的话,半信半疑间,便对这个可以打理酒店作坊的外甥女分外好奇,脸上的笑容也浓重了,向着卢氏道:“前几年见时,她们都还小,只怕这会儿都是大姑娘了……”
卢氏欣慰地点了点头,卢思宁在一旁看着,暗暗地叹了一口气,自己这位夫人,实在是不怎么聪明。
娘亲周氏被大族人家的小姐欺负惯了,便道娶媳不可娶大族,只怕新媳妇进门,自己降服不了……但柳氏这等小家碧玉,即便学识不差,见识却短了,心量气度也差的远,理家还好,仕途上,却再无助益。
好在这柳氏却给他生了一对乖顺聪颖的儿女,卢思宁便不在人前落她的面子,心中却另有打算。妹妹虽说是不需接济,但他这个做大哥的,有事不帮手,还是大哥吗?妹妹有钱,那是她的事,他该当如何,还是如何。
这是一个做大哥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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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杜忠的算盘
明夏一进屋,便见卢氏和一个重孝的妇人坐在一边,屋子正中却坐了一个略显消瘦的中年人,虽然眼窝深陷眼角通红,但看的出来,这人年轻时,也是个风流倜傥的英俊男子,沉稳正气与林天凡倒是有一拼,只是风采气度却差了一些。
明夏忙拉着三娘和小郎上前行礼道:“见过舅舅。”又转向那丰腴白皙的妇人,道:“见过舅母。”
卢思宁和柳氏忙将三人扶起,柳氏又拉着明夏的手打量了她一会儿,便向卢氏和卢思宁道:“这孩子果然生的好,眼睛亮,气质足,又稳重,妹妹,你上辈子积下了福呢,可是修了个好女儿!”
明夏只当是柳氏的客套,便从容笑道:“舅母过誉了,明夏不敢当。”
然而柳氏又惊奇了,伸手拍了拍明夏的胳膊,手臂上的玉环相碰,发出一声清脆的叮咚声,柳氏便暗暗地住了手,只是向卢氏赞道:“看这孩子小小年纪就有如此的气度,果然是咱们卢家的后人,看着就让人疼在心里呢。”
卢氏只是笑,想谦虚一下,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毕竟兄长是她的至亲,嫂嫂也就是她的至亲,太客气了,反为不美,但她又是个愚善的性子,漂亮的客套话是不会说的,只能在一旁嗫嚅着笑。
明夏也听不惯这一叠声的赞赏,便笑笑就不再说话,那柳氏又拉着三娘和小郎,逐个细细看了一回,又找出好些赞赏的话,倒豆子一般一股脑地倒出来,倒叫卢氏愈加不好意思了。
卢思宁却突然道:“薇娘,小郎今年有几岁了?”
“七岁。”卢氏还没说话,小郎早已伸头答了。
卢思宁便笑了,又向小郎问道:“哦,是吗?小郎,那舅舅问你,可读过书?”
小郎一听,立刻挺了挺胸脯,昂首道:“读过,我在学堂还常常得夫子的夸奖呢,阿姐考我的书,我都能背出来。我写的大字,比三娘还好呢!”
卢思宁更感兴趣了,道:“是吗?那你在学堂,都读的什么书?”
“千字文》,四书》,论语》,还有……”小郎扳着指头数了起来,一时间却想不起太多,便挠了头,正苦恼着,突然听见三娘补充了个女诫》,小郎想都没想便接口道:“对呀,还有女诫》……不对!三娘,我没有读过女诫》!”
三娘却道:“可是我读过啊……夫子还提问过呢。”
“那是你们女人读的,我们男人才不读!”小郎得了意,说完便得意地望着三娘。
三娘恼了,便道:“阿姐说了,男人女人都一样,你得意什么!等我长大了,我就造个男诫》出来,专门叫你读,哼!”
“读就读,怕什么!”小郎倒是敢作敢当,阿姐说了,男女平等,不就是读个男诫》么,三娘都会的,他有什么难的?
明夏平常提问三娘和小郎时,卢氏偶尔也在,因此“男女平等”这些奇怪的理论,她也常常听到,虽然先时还奇怪着,但后来听的多了,也就习以为常,因此现在听三娘和小郎斗嘴,并不觉得有什么,但卢思宁和柳氏却惊奇的很,这些……什么“男女平等”,什么“男诫》”,都是……说的什么呀?
柳氏愣了一会儿,怔怔地问三娘道:“三娘也读书么?除了女诫》,还有什么?”
“还有千字文》,论语》、四书》我也读的。”三娘骄傲地昂着头,表示她一点也不比小郎差。
卢思宁听了,心中的讶异更甚了,妹妹这是什么意思,叫女儿和儿子读一样的书,难道,竟是想让女儿考个女状元么?
明夏觉出了卢思宁和柳氏的异样,心知是这些理论太超前了些,他们接受不了,虽然这唐朝的女性地位空前的高,但现在还是唐初呢,男尊女卑的传统思想,并没有在人们的视野里消褪,卢思宁又是满腹诗书的儒家弟子,觉着怪异也是平常。
止住了三娘和小郎的争吵,明夏笑道:“小孩子,又胡言乱语!也不看舅舅舅母在前,就这样没规矩,小心家去了母亲要罚哦……”
柳氏见卢氏果有赧然之色,忙打圆场道:“小孩子言语失常也是有的,这没什么。”
卢思宁却沉吟了一会儿,一双严正的双眸望定了卢氏道:“薇娘,我看小郎也不小了……倘若你舍得,就叫他随了我一块儿去任上。我这期任职也快满了,不出意外,下一任该在京畿,那里是全国重地,名家大儒济济一堂,对小郎的进学大有裨益,何况荃儿也在,到时候也可以教他,兄弟俩教学相长,只是……不知你舍不舍得?”
卢氏哪里舍得?但又知道兄长是好意,左右为难间,便看向了明夏。
明夏望见卢氏的神色,便知她是不舍,只是不好开口拒绝,做人女儿的便要为母解难,于是便站起身,向卢思宁一礼道:“舅舅,外甥女有一句话,说出来还请舅舅见谅。”
卢思宁点头,明夏便道:“诚如舅舅所言,小郎的进学尤为重要,但他今年才七岁,生活尚不能自理,即便跟了舅舅去,也要给舅舅添麻烦。舅舅公务繁忙,舅母持家也辛苦,我娘定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