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如三星拱月般将小皇帝护在当间。
摄政王益阳这才转向纪煌,长剑一指:“咱们的帐该了结了。
三十三 血流成河
紫岳抱着天市向大门口外飞奔而去。突然人影一闪,博原挡在了他的去路上。
紫岳看着他怒喝:“你让开。”
博原不为所动:“你们不能走。”
“不能走,你让天市死吗?”怀中天市已经失去知觉,触手所及,尽管隔着层层衣物,却仍然一片冰冷。
跟着一块儿冰冷的是紫岳的心。“天市不行了,这就是你想要的?”
“她死不了。”博原走过去,伸手探了探天市的额头。
“别碰她。”紫岳打开博原的手,目光冰冷:“背信弃义的人,不配。
博原面色一沉,“好,你要走,先从我身上踩过去。”
紫岳二话不说,一掌劈过去,博原侧身躲开。紫岳趁机纵身向外奔去。不料刚走几步博原便追上来,按住紫岳的肩膀,将他生生给按了回来。
两人师出同门,从小练着拳脚长大,对彼此的功夫都已经熟透,转瞬间已经交手了十余招。紫岳怀抱天市,十分不便,好在博原只是要留住他们,也不会下狠手,一时间两人难分胜负。
只是这几下起落攻防,却把天市给扰醒了。
其时紫岳正高高跃起伸脚踢向博原的心口,博原已经料到他这一招,双拳相交,朝他的脚腕打过来。
天市猛然惊醒,在紫岳怀中略一挣扎,紫岳在空中失去了平衡,那一脚没能踢出,一惊之下重重摔下来。紫岳护着天市,就势一翻,让自己的背先着了地。好在地上积雪厚,并没有伤到。
博原并不知变故何起,追上来提拳就要打,天市从紫岳怀中坐起,直直迎向那拳头。博原生生后撤,自己倒摔了一大跤,这才将劲力全部卸去。
紫岳几乎立即就翻起来,“天市,你怎么样?”
眼前仍隐隐发黑,天市扶着脑袋坐在雪地里四下张望:这是什么地方?
博原一把把她拎起来:“太冷,你起来。”
看清了博原,记忆突然涌进来。就是眼前这人把她像一袋货物般带进了那座大宅子。接下来是无边的恐惧和痛苦的折磨。一片黑暗中,依稀仿佛记得是那人将自己从窒息中解救出来。
天市冷冷摆脱博原的搀扶,抓住紫岳的袖子:“益阳呢?”
紫岳眼中焦虑难掩:“他救陛下去了。”
耳边嗡的一声,天市的身子往下软,多亏了紫岳支持住她:“救陛下?怎么救?多少人跟着?”
紫岳无比艰难地说出来:“他一个人。”
天市半天没有反应,直直瞪着他,半晌,突然转身就向回走。
紫岳追上去:“你去哪儿?”
“一个人……”天市的声音发抖,几乎无法成话:“你把他一个人留在里面?你知道里面是什么吗?军队!”
她见到了,上千的绿衣私兵,博原是那些人的首领。
“天市!”紫岳拉住她把她往外拽:“你别管,我去帮他,他让你出去你就出去,别让他为你分心。”
“不!”天市倔强起来,跟紫岳撕扯着:“我不能让他一个人在那里面。你快去救他,快去啊!”
博原看不过眼,皱着眉头打断他们俩的争执:“他不会有事。”
天市反手狠狠给了他一巴掌。
这一下出乎意料,博原竟然没有躲开。
天市打完,力气用尽,扶着紫岳剧烈地喘息,“紫岳,如果他有什么好歹,我也活不下去了。”
“天市,天市,你别这样。”紫岳看了一眼肿了半边脸的博原,重点还是安抚天市。“他不会有事的。你要放心,当年千军溃败他没死,后来各种刺杀毒害他没死,他不会死在这里的。那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
“听我说完……”天市对紫岳的话充耳不闻,“听我说,紫岳……”她紧紧拽着他的前襟:“我不求能和他葬同穴……”她抬手指向博原,“但我要跟他葬在一起……”
连博原听了这话都吃了一惊。
天市抬眼看着他,目光中充满了怨毒:“我要跟他葬在一起。紫岳,他的命就是我的安魂曲,我要他做我的人殉,我要在地下看着他,吃他的血肉,看住他,让他永世不得超生。”
寒意笼罩下来。
博原一生所经艰险无数,却从来没有听到这诅咒时的惊恐。她恨他,刻骨怨毒。而与之相对,却是她对摄政王的爱。她有多爱摄政王,就有多恨自己。这个认知让博原失去了理智。
他冲过去,一把将天市从紫岳身前抓过来,用力吻在她的唇上。
他蹂躏她,想要把那张说出无比恶毒诅咒的嘴咬烂,想要把那颗只想着别人的脑袋掰裂,想要弄死她,让她永远说不出那些话来,永远不那么看他。
天市毫不反抗,任由他羞辱自己,她眼前渐渐发黑,嗓子腥甜,却强迫自己忍耐。她在等。等他用舌头撬开自己的牙关,等着他的舌头侵犯进来。
当那一刻来临,天市奋进全身的恨意,用力咬下去。
博原一声惨叫,鲜血从两人的口中喷出。
瞬间,血红雪白,沾染了天地。
博原松开了天市。狂喷而出的血模糊了他的面孔。紫岳飞奔过来,一把扶住他:“大师兄……”
血像是从胸腔和头颅里奔涌而出。博原的喊声渐渐虚弱。
天市颤抖着勉强站立,看着博原在她面前崩塌,看他满地翻滚,口中喷出的血溅在了三丈远的地方。
紫岳被变故惊呆。他眼看着大师兄在自己的搀扶下滑落,竟然以这种方式倒下。
“天市……”看见博原眼中绝望的悲伤,他心中不忍,抬头替他哀求那个浑身发抖的女子。
天市的脸也被血模糊了,根本看不出她的情绪来。
然而她毫不心软,在最后的这一刻,呸地一声吐出半截舌头来。
博原从喉咙中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悲号,他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抬起手来。紫岳惊讶地看着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一切都变得很慢,像是要将这一刻每一个细节都拉长在记忆中一样。
天市转身往回走。泪水恣意横流。口中的血仍然不停地涌出。别人也许会以为那是博原的血,只有她知道,这些血来自身体的深处,一潮一潮,从腥甜的喉咙下面涌上来,似乎要把她全身的血都消耗尽一样。
紫岳顺着博原的手抬头看,周围的墙上,那些搭在弦上的箭映着雪光闪闪发亮。
刹那间,他突然明白了。
“天市……”他喊,声音却被卡在了喉咙说不出来。
紫岳低头,发现博原那只没有抬起的手却掐在自己的咽喉处。
他要他们死。
这个认知如电流般窜过他的全身。
紫岳惊恐地甩脱博原的钳制,眼睁睁看着那只抬起的胳膊,重重摔下。
“天市……”终于能发出声音了,紫岳飞扑过去,在天市回头的瞬间将她死死护在自己身下。
雨一般的箭飞落而下,重重穿透紫岳的背心,从前心透出,钉在天市的身上。
博原呼出最后一口气之前,扯开了笑容。
箭落缤纷,瞬间就在这片空旷的雪地上,种出了一片箭羽组成的白色丛林。
在丛林的中心,血流成河。
几百根弓弦同时颤动所发出的声音汇集在一起,是一种仿若金乌从天际坠落般的呼啸,而几百支箭同时破空飞出的声音,则更像是空气在瞬间被撕裂成碎片。
摄政王益阳的剑指向纪煌胸口的那一刻,两种声音同时抵达,空气中隐然有什么东西微微振动,一股血腥之气霍然到来。
摄政王的剑尖被气流冲得向旁边歪了一分,纪煌趁机向后倒下,这一击功败垂成。他一愣,心重重地沉了下去,顿时觉得手脚冰凉,血往上涌,大喝一声,不顾一切地冲向纪煌。
纪煌见机极快,立即把握住空隙向后翻滚,躲进桌椅腿下的缝隙中。他高喊:“你们听着,杀了他,有重赏……”
摄政王不让他的话说完,一剑穿透茶几从上面戳下来,纪煌脸上血流如注。
他捂着伤处手脚麻利地穿过桌椅绕道屏风边上,这才勉强站起来,继续许以重诺:“谁杀了他的,这座宅子就是谁的了。”
摄政王的剑扫过他的面门,剑气所激,那缕引以为傲的长须飘然断落。
苍玉护卫中有人蠢蠢欲动。
纪煌豁出去了,一边跑,一边喊:“砍他一刀,赏宅邸一座。两刀奴仆三百,三刀良田千顷……”
终于有人按耐不住,甩开阻止自己的同袍手,高喝:“我来救君。”
新兵中立即有人响应,三四把刀同时砍向摄政王。
小皇帝吓得尖叫起来:“皇兄,小心。”
摄政王益阳充耳不闻,对脑后那几道杀气全然不予理会,后背空门大露,只一味以诛杀纪煌为首要之事,竟是一副同归于尽的架势。纪煌已经无路可退,益阳凌空斩下,两人目光交错的瞬间,长剑将他的身体生生劈成了两半。
剑身还未从纪煌的身体里撤出,身后三把刀同时砍中他的背部,顿时鲜血将身上的紫袍染成了酱色。
“皇兄……”小皇帝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
赵大新冲另外两名护卫使了个眼色,三人抱起小皇帝就往外跑。
益阳中了几刀,用剑杵地,支撑住身体,缓缓转过身来。
他心中清楚,这个时候无论如何不能倒下,否则不但自己丢了性命,小皇帝也难逃厄运。
那几个壮着胆子动手的侍卫本从身后偷袭,又同时击中,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他竟然还能支持住。都不禁胆怯。
摄政王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咧嘴冲几个人一笑,吓得他们连连后退。摄政王环视周围,见其他人仍在观望,举起剑朗声问:“昔日我虎贲营帐下的弟兄们,纪煌已死,还有愿意重新追随我的没有?”
几乎立即,就有几个老兵走出来在他面前单膝跪下:“愿随王爷左右,以供驱驰。”
摄政王嘿地笑了一声,放下剑重新支撑身体,“不愿意跟我的可以走了。你们几个,知道该怎么做的。”
几个老兵同声念诵:“生死与共,诛杀叛贼。”
那三个偷袭摄政王的护卫发现情形不对,刚要有所动作,老兵们如狼似虎扑过来将他们斩于乱刀之下。另外几个一直没有动作的护卫到此时也知道大势已去,在摄政王面前跪下。
直到此时,摄政王才重重喘了口气,萎顿地跌倒在地上。他抬手制止老兵们过来搀扶,问道:“赵大新,你把陛下藏哪儿了?”
赵大新等人期期艾艾从门外进来,他手上抱着的小皇帝还在踢打。
摄政王招招手:“陛下,烦您过来下。”
小皇帝挣脱赵大新飞跑过来,到了近前又刹住脚步,被他惨白的脸色吓坏:“皇兄,你没事儿吧?”
血汩汩地从后背三个伤口流出,顺着他的背滴到地上,汇成一滩。摄政王笑了笑,“受了点小伤……别看。”他用自己的正面迎向小皇帝,把伤势隐藏在后面。“陛下,你走近些。”
小皇帝又向前走了两步,被他诡异的脸色吓得不敢再接近。
摄政王低声道:“这里闹出这么大动静,里面早就惊动了。陛下无论如何不要离开这座楼,他们能保你一时安全。”
小皇帝皱眉:“那你呢?”
摄政王不理他,继续道:“我的人应该快到了。你只需坚持到那时便可。别慌,来,在我身边坐下。”
小皇帝还在犹豫,摄政王看了他一眼,目光中有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小皇帝不能不依他吩咐坐下。
摄政王的头靠过来,倚住小皇帝的冠子,外人看上去像是两人正交头接耳说着悄悄话。益阳笑得有些虚弱,血沫从口中溢出:“别声张,就这样,假装你在跟我说话。”
“喂,你怎么了……”感觉到浓烈的血腥味,小皇帝心慌起来,伸手去扶他:“你的头,好重……”不料手伸到摄政王的背后,摸到一手湿。“皇兄……”他尖叫起来。
“嘘……不是说了吗,别声张。”摄政王说完,突然朗声笑了起来,“陛下,不如你来指挥如何?”一连串的咳嗽,血沫飞溅,他却谈笑风生。
小皇帝明白过来,强压住慌乱,抬头扫视赵大新和其他护卫,按照摄政王的小声提示向众人吩咐:“你们俩,到窗口守着,你们四个,守住门口。如果私兵来犯,只可守,不可战。只要他们不烧房子,就千万别露头。坚持片刻,援兵就到了。”
他声音稚嫩,还带着少年人变声前的尖细,因为一连串的变故不由自主地发颤,但一代国君的风范已经隐然呈现,那些大了他二十多岁的护卫们不由自主地凛然遵命。摄政王看在眼里暗暗欣慰。
待到将护卫都打发开,摄政王益阳这才再无力支撑,身子一斜,靠在了小皇帝的身上。
“皇兄……”小皇帝连忙扶住他。
“陛下,若是臣醒不过来,天市就托付给你了。”他在孩子耳边轻声嘱咐。
“什么醒不过来?你不要晕过去,皇兄,不许晕……”小皇帝使劲儿想把他摇醒,不料肩头的重量越来越沉,触感却越来越冰冷。
小皇帝没有再听到摄政王的任何话语。
三十四 再世为人
心剧烈地疼。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万箭攒心,血流披面。梦里人往鬼来,熙攘纷繁。过往不断在梦中出现:菊田,相和宫深处弥留的太后,和小皇帝一起弄出来的水晶冰宫……还有许多许多,都被浓重的血色笼罩着,每一个微笑,每一次相携都那么遥远,血色充盈,似乎要从眼睛里流出来。
一路混沌,一会儿冷得牙齿打颤,一会儿热得全身冒汗,心口的疼痛波及全身,她不得不蜷起身子保护自己,却总被人强行拽开。
“别动,你给朕老实躺着。”隐约听见小皇帝的声音,忽远忽近,她伸手去抓,却总是捞空。
所有的梦境最后都会终结在紫岳身上。
即使在梦中,天市也清楚地记得,是紫岳在最后关头扑到自己身上,替她挡了那如雨的箭。箭穿过他的身体刺入她的心,昏过去的最后一眼,紫岳看着她,微微地笑。他的血滴在她的身上,他的命也舍在了她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