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岭侧眼瞧着这个女子。青山的怒气不是没来由的。如果不是她勾引博原,博原便不会背叛摄政王,也就不会有那一日的惨烈。那一天,当他们带着大军冲进纪氏别馆的时候,被空旷雪地上那血腥惨烈的一幕惊呆了。饶是从军多年,见惯杀阵的他们,也忍不住浑身发冷。
博原死得最惨,舌头被人咬断。紫岳身中万箭,刺猬一样趴着。他和怀中这个女子被箭串在了一起。然而那女人竟然没有死。
水榭中的动静惊动朱岭,将他的思路拉回来。
门帘掀动,一个中年官吏从里面退出来。
天市赶紧站起来。
那官吏隔着门帘,又冲里面拜了拜,这才转身朝外走。朱岭青山执礼恭送。那官员看了一眼天市,面无表情地走了。
天市站在原地,脸上火辣辣地疼。
那人的目光,仿佛刀子一样,充满了不屑鄙夷和愤怒,和青山如出一辙。
她清泠地笑了一下,心中反而生出一种决然来。已经没有可以失去的了,也已经没有需要顾虑的了。从定陶到苍山,这一路她丢盔卸甲,终于没有了任何束缚,只剩下了他。
“我能进去了吗?”她问,语气平稳,将一切外人的目光屏蔽在外面感知不到的地方。
朱岭默默让开路。
三十五 劫后余生
天市走进水榭。珠帘掀动,彼此碰撞发出叮咚的声音来。
摄政王半靠在窗边的锦榻上,背向着一碧万顷的洱海,就着外面的天光入神地看着一册奏本,光线才从他身后穿过来,像是为他披上了一件淡金色的外氅。轻微的咳嗽声断断续续,听见珠帘响,他头也不抬地吩咐:“茶冷了,去换一杯。”
天市张着嘴,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病人吃药,不该喝茶。”
摄政王一惊,放下奏本,“天市?”
不顾一切地来见他了,面对面的这一瞬间,天市却打定了主意不去哭天抢地。她努力咽下哽咽,笑道:“这帘子没我当年弄的那个好看。”
“你当年……”摄政王想起来,那是太后璇玑还活着,天市别出心裁将水倒进模子里,做出星星月亮,荷叶花朵的小冰块,串成一串。天市说过,要把它们挂在门上当门帘。后来实现了没有,他发现自己想不起来了。那像是前生的事情了,太遥远,太飘渺。
天市若无其事地走到锦榻旁,将他的腿挤开:“往里些。”说着一屁股坐下,“昨天晚上骗我喝迷魂汤,还装模作样地坐着,好像你一直守着我似的。原来你把我扔在这里就走了,没良心啊你,老毛病怎么就改不了呢?每次都把我扔下,听见我醒了才慌里慌张跑来吧?哼,你再装,还不是让我识破了。”
她的手还在他的小腿上,一双曾经健硕有力的腿,如今摸上去柔软虚弱,只有腿骨强硬支愣着。天市絮絮叨叨地数落着,手细细地抚过他的每一寸肌肉。
他瞬间明了。盯着天市,目不转睛地看着,眼中有什么渐渐融化,整个人都柔和了下来。“傻瓜,哭什么?”
“谁哭了!”
他伸手抚过她的脸,沾了水迹给她看,“这是什么?”
天市一惊,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这……这不是哭你。你又不是牌位,我哭你干什么?”她强词夺理。
“那你哭谁?”
“我……”她要说话,却出乎意料地哽咽了一下,“谁说我要哭谁了?”
“你哭纪煌?”他问。
天市低下头,闷闷地叹气:“我总共见过他三面,是我娘临终前嘱咐的,让我去见他。第一次见他,他在那间暗暗的书房里。我记得很清楚,阳光从门外射进来,只能照到桌前我站的地方。而他,坐在黑暗里,就像只盘踞在那里的大蜘蛛。”
他笑了,“原来你为了大蜘蛛哭。”
“谁说我哭他了。”天市嗔怒着,打掉他插入她头发的手:“你要干嘛?”
“不是为了蜘蛛,那为谁哭?”他狡猾地转移话题,却又不动声色地拆掉她的发簪。“为了博原?”
坏的记忆被这个名字唤醒,天市身子一僵,半天说不出话来。
摄政王心中怜惜,轻轻抚着她的背:“是我说错了,别难怪。过去的事情,别想了。”
天市吸了吸鼻子,抬起头:“也算有他的份吧。他走到这一步是因为我,最后又是我杀了他……”鼻端都是他身上淡淡檀香的味道。天市森然说出她最深最黑暗的秘密:“到现在,我的嘴里都是他的味道。”
搭在她肩头的手突然一紧,捏的天市生疼,摄政王沉声道:“别说了。”
天市充耳不闻,自虐地回想当时的每个细节。“我咬住他的舌头,我那么痛恨他,咬得我自己牙齿都快掉了。我听见他的哀号,可忘记了怎么停手。他的血喷进我的嘴里,有铁锈的味道。我像传说中的妖精一样,把他的命吸走了。”她抬起头,看进他的眼睛。“益阳,他们都恨我,我杀了博原。”
她诉说得如此冷静清晰,仿佛在梦中旁观了千百次。益阳却分明感受到她发冷的身体,如秋叶般颤抖。他始终无法想象那一天到底发生过什么。博原死于舌头被人咬断。除了她没别人能做到。他却不能相信,如此血腥惨烈,这是什么样的梦魇。
他记得自己第一次杀人。一个活生生的生命消失在自己的剑下,连续一个月,他都在噩梦中惊醒。那么,第一次杀人,那人是死在自己口中,又是什么样的感受呢?
“哼,亏待你了吗?缺肉吃啊你,以后没事儿别乱咬人,会出人命的。”他将重重情绪化去,凉薄地说。
天市似乎得到安慰,笑了笑,终究没有说出那个让她疼痛的名字。
摄政王益阳清楚地知道她的心结所在,并不急于追问。他慢条斯理把天市的头发打散,手插进去,一下一下替她按摩头皮:“你看上去比夜里好多了。那个老神仙给你什么药丸吃了?”
天市想了想,“还真有。辣死我了。”
“那是还魂丸!”摄政王一下子就听明白了,“白云道长花了三十年时间练成十二颗,倒是大方,给你吃了。当年我……可没你这么大的面子。”
天市好奇起来:“他好像跟你很熟?”
“恩。”摄政王从鼻子了发出不以为然的声音:“老家伙很老了,父皇都叫他叔叔。他是皇祖在道观里的替身,那么多年,一直到先帝殡天,才放出去云游天下的。当年……”他顿了顿,不想说下去。
“当年?”天市可不给他躲闪的余地。
益阳无奈地摇了摇头,简明扼要:“当年大散关战败后,我身负重伤,是他把我从死人堆里挖出来救活的。”拢了拢天市的头发,他颇不甘心:“当年伤得那么厉害,他也没舍得给我吃一颗还魂丸。”
天市的心猛地揪痛起来。当年他兵败大散关之后一直行踪成谜,连受过伤这样的事情也是第一次听说。听来十分险恶,但之后他不是活下来了吗,哪里像这次,竟废了双腿。
如此避重就轻地聊了一会儿,两人都渐渐沉默了下来。
天市起身:“我看你还在忙,不给你添乱了。再不回去蝶舞也该着急了。”
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到底没什么表示,点了点头:“也好,你还虚的很,老神仙应该告诉过你,还魂丸只能支撑你两个时辰。”
天市沉默地点了点头起身,他却还握着她的手不放。天市便又站住,委决不下要不要把手抽出来。
“天市……”他像是有话要说,于是她耐心等着。半晌,他终究笑了笑,放开她:“吃好睡好,你很快就会好的。”
有什么在半空晃悠悠地颤了颤,到底还是没能落下。
苍山洱海四季如春。
天市自醒来后每天都在蝶舞的搀扶下沿着木栈绕湖而行。苍山高绝,山顶积雪终年不化,而雪线下却树林茂盛百花盛开。洱海由雪水汇聚而成,清澈沁凉。苍山高拔,云烟变幻不定,洱海妩媚,宁静明媚。果然是人间少有的神仙境地。天市每日晒着太阳临波照水缓缓而行,每每到了水榭便停住。
水榭前总有三两个文官模样的人等候摄政王的接见。天市见到他的机会并不多。他比较忙是一个原因,不知该如何面对他是天市心头更重的负担。
关于那日之后的事情,都是听蝶舞转述的。自身相关自然清楚明白,更多的则是她从下面人口中东拼西凑来的。通过蝶舞的叙述,天市逐渐拼出了那日的全貌。
就在她和紫岳被箭羽钉在雪地里的同时,那座高楼里也正上演着惊心动魄。摄政王只手空拳在三名苍玉护卫的追击下杀了纪煌,自己也身受重伤。关键时刻居然是小皇帝力挽狂澜,带领临时投诚的剩余苍玉抵抗住了府兵的围攻。摄政王的援兵攻破防守赶到时,小皇帝浑身浴血却奇迹地没有受任何伤,剩下那些护卫战死一半,还剩下四个,后来都受重赏封了爵位进御林担任御前侍卫。
事情并没有就此了结。
摄政王被救醒后,简单处理伤口后便马不停蹄地带兵前往定陶将纪家满门收监押送回京。此举自然激起了千层浪,雒阳王为首的纪党联络京畿重营的首领企图谋反,这本就是摄政王算计里的,自然落入圈套。于是拔出萝卜带出泥,军队中的纪氏势力被整肃一清。
本来朝中还有些重臣也跟纪家不清不楚,按照摄政王的本意,是要一查到底,赶尽杀绝。倒是小皇帝出来说了句话,让摄政王不得不放弃原计划,赶回京城,于是才看到了天市的情形,将她带到苍山来。
“陛下说了什么话?”天市追问。
其实很多人也都想知道。小皇帝的话并非在外人面前所说,他其实也就是对着内侍发了句牢骚,偏偏这牢骚却让摄政王知道了。
“陛下说那话时正好我在,亲耳听到的。”蝶舞兴致勃勃地说:“他说,‘皇兄这是要把他王府的幕僚都送进朕的朝堂吗?’”
天市听了一惊,这话说的好诛心,难怪摄政王听了立即回京。这全然不像一个孩子的口吻。而以摄政王的手腕,如果君侧竟然有这样厉害的人物,是绝对不允许存在的。究竟是谁,在指点小皇帝?
心思千回百转,嘴上却不露半点风,天市笑道:“幸亏了这句话把他给招回来了,不然我还是明德殿里的一个疯婆子呢。”说到这里,突然心中一动,她问蝶舞:“你说过,王爷见了我立即就带着我离开京城了?”
“是啊。那时虽然派出人手去找,可没有白云老神仙的消息呢。王爷说,他一定在南方,这一路往南总能找到。果然是这样……”
天市没有再听她后面说了什么,心头怦怦直跳,忽然间觉得有些悲苦有些可笑,归结到最后,却是浓浓的失望。
原以为经历过一场生死之后,有些东西会看淡。毕竟他不顾自己的身体,千里奔波为她治病,又在她醒转的第一时间守候在床头,要说不感动是骗人的。天市以为,有了这些,她可以忘记一些事情。即便不能两厢厮守,终究也有过心意相通生死与共的时刻。
然而一切突然变了味道。
天市起身向外走,蝶舞惊诧,追着她出去:“姑娘去哪儿?”
天市站住,平抑了一下心情,问道:“还有一件事我没有弄明白。为什么他知道我何时清醒,偏偏会守在我的床边?”
蝶舞料不到她突然提起这事儿来,愣了一下,有些疑惑:“那日王爷到了,跟白云道长商量一个时辰,出来说让把给您喝的药给停了……”
“哦,对对对……”天市使劲儿拍自己的额头,“是我糊涂了,真笨。”她一边说,一边匆匆出门。
黄昏时下过雨,一出门便踩上了一小洼积水。水面上密密地浮着白色的小花,想来是被一宿风雨摧落的。天市怔怔看着脚下,一任冰冷的积水将鞋袜湿透。蝶舞看见了十分惊慌,“哎呀,怎么弄湿了。姑娘快回去把鞋袜换了,别伤了身子才好。”
她不由分说地把天市拉回屋里,找出干净鞋袜来,蹲下给天市换。
天市脑中一片混乱,看着她忙前跑后,心头一直弄不大明白的某些关节豁然贯通。“别忙了。”天市抓住蝶舞的胳膊,阻止她跑开,盯着她的眼睛问:“你很怕王爷吗?”
蝶舞一惊,抬头看着她,“我……”
“不用说了。”天市已经明白,挥挥手,“不用换鞋了,我哪儿也不去,你下去吧。”
蝶舞不放心,又唠唠叨叨地叮咛了半天方才留下天市去了。
天市坐在窗边的小几旁。小几上摆着一副棋盘,天市若有所思地抓起一把棋子,从手中漏出,叮叮咚咚地落在棋盘上。
最后一颗棋子落下的同时,摄政王益阳从外面进来。
不出所料。
三十六 千疮百孔
此时天色已经全然暗了下来,外面还阴着天,看不见月光。益阳是坐着软兜来的。天市无比熟悉,当年进京,因为脚受伤在这软兜上颇缠绵了些时日。不同的是抬着软兜送他来的是朱岭和青山。
两人仍旧不怎么搭理天市,将益阳送到上次他坐的那张太师椅中坐下,便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
黑暗里看不见他的面色。但从他始终沉默不语的静默中,天市觉察到他的凝重。
很好。这正是她想要的。如果他继续轻佻讥诮,也许她就会受不了了。沉默说明他已经明白了这次谈话的内容会是什么。蝶舞果然是个尽职尽责的眼线,将她的一举一动一五一十地汇报给了他。如此也很好,不用再废太多口舌。
咳嗽声轻微响起,他将拳头放在唇边,尽量不事张扬。天市静静等着。这场较量她已经等了很久,深知对方的秉性脾气,如果她先开口,必然会被他引导方向,失去主动。她要等他先开口。
咳嗽终于渐渐平复。
天市无言地送上一杯茶水。
“还以为你不打算理我了。”摄政王看了她一眼,双目在黑夜中闪闪发亮,端起茶慢条斯理地喝了。”
还是这么云淡风轻,天市感到绝望。她觉得也许永远也等不到他先开口了。正在犹豫要不要放弃跟他的角力时,摄政王益阳将茶碗放回茶几上,淡淡地开口。
“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