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对与错,这是他能为他作的最后一件事。
贞元十六年,八月,东朝帝都的宫城内传出九响钟鸣,沉重的乌角声回旋九霄不歇,丧服礼者手持哀召从九门出,将帝逝的哀号传遍天下郡州。
帝崩,上谥仁武端圣皇帝。
同月,太子继皇帝位,大赦天下,尊皇后为皇太后,次年改元:成康。
书成难寄题作恨
塞外长风,青原辽阔,无数顶行帐绵延铺展向天际,仿佛没有尽头。
东突厥的铁骑大军已经逐渐接近岚海关。
大帅行辕里,完颜澈正坐在桌案后同几位部将分析军情,东朝这边暂无大动,反而西突厥那边情况有些扑朔迷离。
“屯守延津等三城的西突厥士兵守而不打,尧摄军困在嘉陵关也不急着突围,事情实在诡异。”一员虎将对完颜澈抱拳道:“请允许末将派人再探情况。”
“再探还不是这样?”完颜澈看着面前的地理堪舆图,头也不抬的说道。他们派往西突厥的斥候没一个传回消息来的,恐怕是凶多吉少,显然对方十分警惕。不用说,这里面必有蹊跷。
那将领碰了个软钉子,讪讪低下头。
“到如今,管不得他们那边了。”完颜澈身体向后一仰,靠坐在椅背上,闪烁熠熠光彩的眼眸逐一扫过帐中的将领,只道一句,“时不待我。”
湛江溃堤,东朝新帝即位,内朝不稳,如此大好时机,他怎能白白放弃!
众位将军离开辕帐各自归队,完颜澈仍在研究地图,不时片刻,帐外传来通禀声。
“陛下,王廷来的信。”胡服信使单膝跪在帐中,从怀中递出一封信双手递上。
“哦!”完颜澈终于抬起头,眸光一瞬焕亮,从桌后起身几步跨至信使面前将信拿过,迫不及待的挑开封口印泥,倒出里面薄薄一张信笺。
‘见信好,你应该还活着吧?我很好,天天吃好睡好,然后有空祈祷下你南犯失利……”完颜澈看着她信中全无城府的话,不禁莞尔。也只有这个人敢肆无忌惮的几番触他逆鳞,他还一点都不气。
也不知道自己是中了什么魔障,就是这么喜欢她,迁就她,容忍她,有时候他都会以为是不是自己上辈子欠了她的债,这辈子要这么样的来还她。
信上啰嗦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最末处,被她涂鸦出一幅画:一棵大树下坐着一个女子,她身边蜷着一个毛团,头上还顶着个太阳,飘了几片云彩。看得出是她是信笔所作,人物线条很粗糙。
他看着那幅画忍俊不禁的笑着,爱不释手的捧着看了许久这才细细折好,小心夹在一本书里,那书页里已经夹了好几封这样的信了。他取了镇架上的毛笔,沾足墨水,在面前铺陈开来的宣纸上落笔。
一行端正的小楷,圆润挺拔。
“见信好,我还活着,你不会很失望吧?呈你吉言,我想我没那么倒霉……”他一笔笔写着,嘴角向上翘出弧度,笑尖上都透着温柔。
落款后,他也在纸张一角画了个人,那人墨甲披身,腰畔悬着长剑,身边一匹骏马,后面是万顷的草原。
他一手支颊,手中惦着毛笔想了想,又在空白处用草体写了两行字: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每次回信时他都会写上两句话,不是此情可待,便是相思似海深,就连那字都如人心,每一个锋笔折勾都是思念。
他将信塞到信壳里,封上印泥后盖上他的私印。走出行帐后,那位信使还立在门口,他将信递还给他,信使熟稔的将信塞入胸口,行了礼后,这才离开,准备彻夜驾马赶回王廷。
完颜澈站在门口看着信使将他的一片心意带走,马儿驰骋,越跑越远,突然心头有些失落,下次再收到她来信的时候,他是否已经攻入了东朝?
这种问题多想无益,他返身往另外一顶行帐方向走去。
军帐前巡逻的士兵见他到来,纷纷立正行礼。
“军医来为安哲将军换过药了吗?”他随口问道。
士兵答道:“正在里面换药。”
完颜澈颔首表示知晓了,信手打起帷帐,果然见一名军医正在榻旁帮安哲拆换身上裹着的绢纱。完颜澈见他们要行礼忙摆手表示免了,“好好上药。”他径自在一旁椅子上坐下。
军医低头继续为安哲拆下缝在伤口上的线,重新敷上白药。
“伤应该好的差不多了吧?”完颜澈看安哲身上伤口累累纵横,不禁微蹙了眉头。
“烧伤基本已经痊愈,其余刀伤还需有些时日才能养好。”军医如是回道。
“陛下,我没事了,我可以……”安哲急道,后半句话却在完颜澈冷厉的眼光下收了回去。待军医收拾好所有东西,退出行帐后,他才憋出余下的半句话,“请陛下允准末将协助臣将一起突袭沁阳。”
完颜澈目光不客气的将他半裸的身子一番打量,哼道:“你就好好养伤吧,想戴罪立功有的是机会,还需急在这一时半刻的么?”
安哲的心思被完颜澈一眼看穿,又毫不客气的否决,不免有些泄气,“陛下,您就惩罚我吧,不但没有歼灭尧摄军,还被东朝的军队摆了一道。”想起这茬,安哲心中就冒火,要不是当机立断的用了火攻,恐怕真要被人家瓮中捉鳖了。
“看来东朝的骑兵也不能小觑么?”完颜澈冷笑,说实话,他真是打心底里有些瞧不起这些汉人,不过看来事事总有意外,反围剿安哲的这支骑队就让他刮目相看了,“与你对阵的人,能把你逼入这番境地,真是不简单,原以为东朝只有三大营的骑兵厉害,看来是深藏了实力。”
“三大营?”安哲听了完颜澈的说辞,怔了下,忽而陷入沉思,他努力回忆着当时境况。东朝三大营的骑兵全着银甲,唯一可以识别的便是颈上不同颜色的系巾。尧摄军是红色的,飞羽营是黄色的而骁骑营却是青色的。
完颜澈见安哲骤然沉默,目光逐渐变深,“你是不是想起什么来了?”
安哲正襟危坐,脸上神色喜忧参半,“陛下,我怀疑当日围剿末将的就是骁骑营。”
完颜澈不动声色,颔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安哲咽了口干沫,心中愈发激动,“虽然他们脖子上的系巾都解了下来,但末将注意到有些人的手腕上却绑着青色的巾带。”
完颜澈微挑起长眉,饶富兴致的说道:“但凭这也不能说明对方就是骁骑营。”
“在最后突围火攻的时候,对方有个将领贸然闯进了火海,被我们断后的骑兵所伤,我听对方的人喊他……楚将军。”当时情况十分混乱,安哲几乎也是压阵最后才走的,这才能看到那奇怪的一幕,那位年轻的将军几乎像是疯了一样,如此冒险跃过火海只是为了捡一样东西。若非他的亲卫及时赶到,恐怕他也没有命可以回去了。而安哲的一时踯躅,也让他白白错失了这个手刃敌方将领的大好机会。
“楚将军?”完颜澈翘着腿靠坐在椅子上,口中反复咀嚼着三个字,脸上透出一丝玩味笑意,“难不成是骁骑营的上将军楚桓?”
“啊!居然是他!”被完颜澈提醒,安哲这才幡然醒悟过来,顿时懊悔的肠子都要青了,当时不该认为对方只是个普通将领,而没有果断下手。
“我居然把这个麻烦的人放走了,陛下,您罚我吧。”安哲哭丧着脸,行伍这么多年,他觉得此刻是最失败的,他居然会犯如此严重的错误!
完颜澈走上前,弯腰拍了拍他的肩膀,反而十分愉悦的安慰他,“你不但无罪,而且有功。朕恐怕得好好赏你了。”
安哲眨了眨眼睛,半张着嘴,不明所以的看向完颜澈,而他开怀的笑靥不似假装,安哲挠了挠头,糊涂了。
“你将他大伤,这便是功劳了。”完颜澈负手而笑,一副成竹在胸的摸样。
驻守壶关的骁骑营主将身受重伤,届时臣将突袭,还有谁能救沁阳于危难?
“真是连天也佑我们。”完颜澈眉目飞扬出夺目神采,眼底激荡的是无与伦比的自信。
安哲仰首看着他,那种睥睨天下的傲然姿态,如山峦一般高大的让人不能企及,甘愿为他赴死效忠也无怨无悔,安哲看着他的目光中渐渐煽燃起狂热的光芒。
“什么?你现在要去沁阳?这个时候?”楚桓追出门的时候,赵宸刚坐上马车,楚桓想也不想的就拉住马缰,不让他上路,“你下来,我有话同你说。”
赵宸坐在车里,单手拂起帘子,神色淡淡的对楚桓道:“将军有话就在这里说吧。”
“这里不方便。”楚桓咬牙道:“请侯爷移步说几句话不会耽搁侯爷上路的。”
赵宸看了眼他,还是走下了马车。他立在庭院里的那棵大树下,以背对着楚桓,“楚将军有话就说吧。”
“你知道帝都来的消息了?”楚桓揣着小心问。
“先皇崩逝,新帝继位,楚将军说的是这事吗?”冰冷漠然的语气不似他平常的为人。
“这事天下皆知,我说的是旁人不知道的事情。”楚桓朝旁跨了一步,转到他面前,惊讶的看到他眼中涨满湿红。
原来他早就知道,却一再自忍,谁都不告诉。
“如果不是我瞧出端倪,你是不是就要这样心不甘情不愿的去沁阳了?”
赵宸不回答他,他却再三咄咄相逼,“你就忍心这么看你妹妹受到莫大的委屈,仍旧一言不发,你就这么忍心……”
“那你想要我怎么样?”赵宸眸中徒然暴涨怒色,恶狠狠的盯着楚桓,“他是君,我们是臣,他要我们如何,我们有的选择吗?”他的声音凄哀下去,右手攥紧的拳头猛地击向面前的参天大树。指骨间传来剧痛,他【炫】恍【书】然【网】无觉,多么期望这一拳打在的是那个人的脸上。他从小呵护备至的妹妹,竟被他如此伤害!
“你在这里气也没用,你还是先回帝都吧,太子妃现在一个人留在皇宫里,恐怕……”楚桓兀自喋喋不休,他所说的那些其实是自己万分想做,却没有立场而为的,他只是希望赵宸能回到帝都,保护她别再受到伤害,即便赵宸的力量也是微不足道的,但总聊胜于无。
“回去?”赵宸转过头看向楚桓,冷冷哼笑:“湛江大水,粮草调度不济,你却让我这个三省节度使揣着一个不能言明天下的理由回帝都去?你是不是嫌我们安国侯府还不够倒霉?”
被他这么一说,楚桓才惊悟过来,即便此刻帝都天崩地裂,只要皇帝不下旨,赵宸就不能回去。
“那怎么办,她身边一个人也没有……”楚桓喃喃自语道,眼中逐渐流露出哀色。他是恨不能插翅飞到她的身旁保护她,可实际上他不能……
“早知今日,你又何必当初。”赵宸的声音也消沉下去,似哀叹亦似悲切,“若那时你能鼓起勇气来我家提亲,或许一切都不一样了。”
楚桓低着头,不敢去看赵宸,怕看到他脸上毫不留情的讥嘲,垂着的眼中蔓延无尽的俱是悔痛,“旻蕊从出生下来便注定要成为凤凰的,我等一届凡夫俗子怎可高攀。”
“是呵。”赵宸一声长叹,其中包裹多少无奈和辛酸,先皇和皇后对赵家的恩泽谁人看不出来,皇后在宫宴上笑谑要让兮月郡主作自己儿媳妇,这话又有多少人会当作是玩笑?扪心自问,若换成赵宸自己恐怕也不敢上门求娶这么一个女子的吧。此刻,他又怎好怪罪楚桓。
“福祸在天,生死有命,谁也怪不了谁。”赵宸靠着树干,颓然坐倒在地,“我从来也不知道旻蕊会对你存有这份心思,她从小都那么机敏,根本不会将那柄会引来无穷祸患的扇子留在身旁的。”会这么作,只有一个解释,她舍不得弃了那把扇子,如同心中那团永远不会触及的感情,舍不得,放不掉。
楚桓只知太子妃出了事,并不细晓其中因由,此时听赵宸谈到扇子,由不得疑惑,“因为一把扇子才给太子妃引来祸事的?”
赵宸转头看他,因他口气中的全然无知而蹙紧眉头,“你送的东西你不知道?画上绘着旻蕊坠落琼台的那一幕,那次是你救了她。”
他送的东西?
楚桓蹲坐在赵宸身旁,脑中翻掘记忆,他与太子妃见面的次数都寥寥无几,唯有的几次旁边还站着许多人,若说送东西,便只有大婚前的那一次,而那样东西却是他母亲要他转递的,他根本不知道锦盒里装的是什么。
此刻方才明了,居然是那样一把扇子,心中顿时又喜又痛。欢喜的是原来这么多年并非自己一厢情愿的自作多情,原来她也是有心的。痛的是这把扇子最终也给她惹来了祸害,这绝非他的本意。
“事到如今,什么真心什么情意都烟消云散了吧。”赵宸望着碧空苍穹喃叹道。
楚桓的整颗心瞬间又跌至谷底,她已嫁为人妇,即将母仪天下,他所有的痴情又算得了什么。
他在心底问自己,若当初知道她的心意,自己敢不敢去安国侯府求娶她?
“好了,我想你该说的话也说的差不多了,我要走了。”赵宸掸袍起身,随便朝楚桓拱了下手。
楚桓不便再出手拦他,只在他身后扬声道:“沁阳恐怕有毁堤之险,你真要去那里吗?”
“这三百里边川之地便是我的责任,我无法选择。”赵宸头也不回的走出院子。
楚桓看着他的背影离去,再说不出一句话,心中感慨,为何赵家的人全都生就了一副耿直不通圆融的心肠?
命中劫(上)
赵宸日夜兼程的赶往沁阳,在半路上的时候,迎头遇上一场暴雨,雨势极大,几乎如同天上银河倒灌而下,视力所及只能在一丈之内,再往外全是濛濛雨水,迷糊了视线。
沁阳只是个人口逾万的小城,却是从壶关前往北方诸城最便捷的一条路,而且也是湛江分支溯水入西南三郡后水流最不稳定的一段区域。赵宸人正好在壶关,便打算去沁阳看看。
“侯爷,雨势太大,这山路不怎么好走。”端蒙拍了拍车窗,对坐在车内的赵宸道:“要不找个地方避一下?”
端蒙身上穿着蓑衣,头上带着笠帽,可脸上仍旧被雨水打的湿透。赵宸望了眼乌沉沉的天空,点头道:“好吧,找个地方躲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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