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华灯次第,将琼楼玉阁照耀的如同天上仙阙,韩楚人虽然常来往于宫中,但仍旧被这些美轮美奂的建筑所吸引。即便心中藏着事,依旧无法不去注意那些华美宫室。
刚走上游廊,前面迎头走来一群人,其中一个男子穿胡服戴裘帽,八字胡蓄的极漂亮,正是那位忽兰王子。
两人对面相逢,因为韩楚人是奉召面圣,所以不能中途有所停留,各自颔首算打了招呼,不过他看忽兰王子脸上那种似笑非笑踌躇满志的样子,心中更像吊了十五个铁桶一样,七上八下。
内侍领他到御书房门口,停步侍立在外,示意他独自进去。韩楚人再次整了整衣冠,内侍这才传禀。
韩楚人推开门,从容而入,越过前厅,他在内阁垂帘外跪下,“微臣,参见皇上。”
“进来吧。”皇上声音自帘内传来。
韩楚人应命起身,屋子里没有内侍伺候,他自己打起帘子走入内阁,屋内地火烧得旺盛,皇上只穿着轻薄绣龙的袍子坐在书案后,颈间颜色鲜艳的火狐围脖衬得他面如冠玉,俊美非凡。
皇上显然刚才在这里会过忽兰王子,而屋中还有一个人,由始至终都一直呆着。
“韩大人,你好像很紧张嘛。”惠郡王坐在窗下靠椅上,手中转着一柄折扇,揶揄道。
“郡王说笑了。”韩楚人扯动面皮,干笑道,自己的忐忑被人一眼看穿,越发不自在了。
“坐吧。”皇上靠在椅上,手心里捂着一个小暖炉,淡淡一笑,态度十分和蔼。
韩楚人谢过圣恩后,战战兢兢在旁边一张椅子上坐了。坐定后,他恭敬垂眸就待皇上开口,可耳边只听到皇上信手拂扫茶汤时杯盖轻叩杯沿的声音,清脆悦耳,就是不说话。内阁里静寂的落针可闻,韩楚人愈发如坐针毡,也不知是不是地龙烧得太旺,他心头一片潮火,快要将整颗心闷烂了。
在他实在按捺不住想要开口时,皇上突然淡淡叹道,“你如此浮躁流于表面,朕如何放心让你担一国之责。”
能担得起一国的只有……韩楚人愕然抬眸,脱口道:“皇上的意思是?”
皇上低头抚弄青花秞的茶杯,一旁惠郡王接口道:“皇上有意让你作北狄国主。”
饶是天崩地裂,地动山摇都及不过此刻的震惊,韩楚人几疑自己在梦中,嘴唇几度颤抖开阖就是迸不出一个字来。
“你母亲是北狄公主,想必你应该知道北狄国内境况吧。”
韩楚人看皇上目光扫来,不敢有所隐瞒如实回道:“北狄国主年迈已经卧病在床数年,似乎这次……”他顿了顿,斟酌了一下用词后接着道:“似乎这次熬不过去,按照北狄风俗自然该由大王子继承王位,只是国主历来宠爱二王子,似乎听闻有立二王子为储的意思。所以如今北狄国内为争位之事,已是风雨欲来了。”
“大王子是正统,二王子又有国主宠信,韩大人以为谁最终能拔得头筹?”惠郡王手中转着折扇,敛起平日里的闲散不羁,正经起来亦是有模有样。
“这个……”韩楚人有些为难的笑了笑,“郡王真是难倒我了。”他只能算北狄王族旁系,况且北狄向来重男轻女,即便他母亲贵为公主,一旦嫁出去了后也不比一般平民好多少,根本享受不到多少王室俸禄。至于立储的大事,自然无人会关心他的意见,他也从来不去考虑这种与自己无关的事情,此时乍听惠郡王问到,反而叫他无法作答。
“忽兰王子来向朕讨兵。”皇上将茶杯信手搁回桌上,饶富兴致的看着韩楚人,“你知道忽兰是帮谁的么?”
韩楚人低头想了想,“忽兰王子与二王子的母亲是表姐妹,一直与二王子交好,如果他要兵,应该是帮二王子的吧。”他如此猜测。
皇上笑的意味深长,右手曲起搁在桌上,戴着玛瑙扳指的拇指有一下没一下的叩着桌面,惠郡王顺势再道:“韩大人错了,忽兰王子是为大王子讨兵来的,想要陛下襄助大王子登上王位。”
韩楚人惊得目瞪口呆,傻傻的半晌回不过神,谁能料到表面与二王子交好的忽兰,私下里居然是大王子的人,转念又一想,方才了悟也只有忽兰这样的人才能从北狄一路南下至帝都都没被国内两派的人干掉。
不过小小一个北狄国的内政暗斗都如此错综复杂,这天朝泱泱大国岂非……韩楚人再次看向皇上的时候,目光于尊敬里又带了几分畏惧,心中猜测这位风流天子登上帝位前可曾也遇到过诸般腥风血雨,最终他登上至尊之位,可否理所当然的认为他的手段深不可测?
在他出神看着皇上的时候,皇上倏然转过眼,目光朝他掠来,他一惊,忙低下头,诚惶诚恐,明明那双眸子很温和,却让他打心底里生出寒意。
“朕认为与其帮忽兰,还不如助你坐上北狄国主的位置,你觉得呢?”这种平常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皇上居然在问他意思。
是真情还是虚探?韩楚人一时分辩不清,不敢贸然回道,僵坐在椅子上,额上汗出如雨下。
“实话回答朕,你是想还是不想作北狄国主。”皇上的问题再次紧逼上来。
韩楚人知道躲不过这个问题,干脆一撩袍摆,跪倒在地,咬牙狠心道:“微臣资质驽钝,唯恐有负圣恩。”
他话音落下,屋子里也静了,他忐忑不安的跪地俯首,整颗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的时候,皇上终于笑了,浅浅笑声从头顶传来,带着丝宽慰。
“这么说你是愿意了?”皇上亲自上前将他搀扶起来,陪坐的惠郡王也跟着站起。
他心里自然是欢喜的发疯,虽然在帝都内仰赖永泰他也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但与坐享万圣之尊相比较,这些荣华富贵都不值一提,幻想自己在北狄翻手云雨万人之上的日子,真是让人血脉贲张。
只是此刻对着面前的那个男人他是不敢露出一点喜色的,反而忧虑道:“微臣只是公主之子,如何能名正言顺登上君位呢?恐怕不容易。”
“这你不用担心,朕自有考虑。”皇上口气轻松,说的好似这事不过是在棋面上拨动几颗棋子一样简单,根本不费什么功夫。
“微臣定当牢记皇上圣恩。”他再次深深俯首,低垂的脸上掩不住一派喜色。
“圣恩什么的不必挂在嘴上,好好对待永泰知道吗?朕可就这么一个嫡妹。”皇上拍拍他的肩膀,换了一副口气,俨然一个护妹的兄长。
“微臣自然是将公主捧在手心里如珠似宝的呵护。”他这话倒是出自真心,那个温文尔雅的公主除了沉默寡言点外,论家世容貌才情,无一处不合他的意,他也是真心要对她好的。
皇上见他说的由衷,满意的点点头,随后又丢出警告,“今日这番话只在朕的书房里说,事未成前,你若将朕的想法传了出去,那么就别怪朕改变主意了。”
韩楚人抱拳,肃然回道:“请皇上放心,微臣绝不会对外多说半个字。”这种事情,他还是有分寸的。
“如此最好,你这几日暂管禁军应该也学到不少东西了吧,过几日朕再调你的职。”
韩楚人听出皇帝是在有意栽培自己,不由惊喜,忙谢恩不迭。
“行了,你且先退下吧,记得守口如瓶。”皇上摆摆手,返身坐回桌后。
韩楚人叩首谢恩,倒退出内阁,脚下步子比来时轻快不少。等他走后,惠郡王才嗟叹道:“哎,为了这事,真是委屈了永泰。”
皇上靠坐在紫木大椅上,烁亮的眼眸也跟着黯了黯。若非潜伏在北狄的探子回报,他们大概都还不知道东朝与西突厥接囊的这个边塞小国,当年差点倒伐东朝,常年地处边寒的北狄其实也一直在肖想江南的富庶吧。弹丸之地自然不能与泱泱大国抗衡,他们也在等机会,而完颜澈便给了他们这个机会。若非事出突然,突厥内战爆发,恐怕北狄已随突厥一同打进了家门。
或者现在北狄还在庆幸自己悬崖勒马,没有被东朝看出他们的意图,但皇上绝不会再给他们第二次倒戈的机会。既然不能强制收复,那么就先把他们同化,当北狄国主有大半汉人血统的时候,他们也等于兵不血刃的拿下了这块土地。
本来皇上准备等安乐公主及笄后找个机会赐降给韩楚人的,并没有想到他会自己开口求娶永泰。不是他不想护着永泰,可那时若他不允,事后再赐降安乐恐怕只会招来非议,不得已他只能委屈了自己的亲妹妹。
“将来成为一国之后,也没什么委屈的。”皇上平静无波的说道。
惠郡王又叹,为他抱不平,“陛下为了江山社稷如此费尽心机,可惜太后和皇后还不谅解。”太后因为永泰婚事跟皇上闹僵而长住在了相国寺,这事大家都知道,皇上几次去请,太后都不肯回来,显然很怨皇上。
“她们总有一天会明白的。”皇上虽然语气淡然,可终究难掩其中失落。以太后和皇后的精明,无须多久便能明白的他的意图。可是太后恐怕只会更加怨他,他将她最爱的女儿远嫁塞外边寒,至于皇后,她或者会鄙弃他这种为求目的而舍弃自己妹妹幸福的作法,又或者会谅解,他不知道……
“哎……”惠郡王摇头长叹。
“你也别老哀声叹气了,一旦韩楚人成为北狄国主,你便要去岭北任节度使,那里不比帝都富饶,你恐怕要受些委屈了。”皇上看向惠郡王,淡淡笑道。
韩楚人掌政后自然要派人在旁边看着的,那个人除了与韩楚人交好的惠郡王外还真找不出第二个,惠郡王振衣作揖,慨然回道:“能为陛下分忧,哪能说委屈呢,再说北方现在盛行马球,地域又宽阔,臣能时不时看看人打球,快乐的紧呢。”
“你倒是个知足常乐的人,这样好。”皇上摆手,惠郡王敛襟告退,走至门口的时候突然又想到什么事,回头再望向皇上,“陛下,微臣有一事唐突好奇。”
皇上的目光正落在菱花的宫窗格子上,听他询问,转目望来,“问吧。”
惠郡王踯躅了下,拢在袖子里的双手搓了搓,“听说皇上要将李裕调任到梧州任知州?”从京官要职调往地方其实算是降职,但梧州那块地方人杰地灵,谁都知道在那的官职都是肥缺,别人求都求不来的。惠郡王与李裕素来交好,也不知皇上这番调动的意思,就怕皇上存疑,表面不说心里真当李裕是尚章王遗子,而帝王心中一旦有了猜忌,那个人离死也就不远了。也难怪惠郡王要冒着触怒龙颜的风险,一问究竟了。
皇上目光静静审视他,直到惠郡王终于抵不住,先一步低下头,欠身道:“臣僭越了,望陛下恕罪。”说罢,就要转身,拂帘时,身后传来皇上声音,“朕并不疑他的身份,只是朕不喜欢这人,但惜他是个人才,这才打发到地方上任职,你们不必多想。”
惠郡王立在原地,脑中快速运转思量,原本皇上是很器重李裕的,怎么突然之间就不喜欢了?这家伙难道作了什么惹皇上不快的事情?不过这人做事一向凌厉,上敢骂皇亲下敢责百官,皇上都知道的啊。
他心中一动,脑中瞬间闪过些什么,似乎这人自从被汉王诬为尚章王遗子后,对汉王极为不满,常在人面前大骂汉王,说他狼子野心,鼠辈宵小,怎么难听怎么骂。难道皇帝是因为这个,才厌恶了李裕?
惠郡王看向皇上,刚欲张开,却见皇上已捧了桌上奏折在看,已是不打算再说什么了,只能悻悻的收口,拜了一礼后,退出内阁。
皇上捧着奏折,上面洋洋洒洒的蝇头小楷,他却一个字也看不进。
惠郡王刚才所猜的其实一点没错,皇上厌恶李裕就是因为他出口辱及汉王,汉王再如何不忠不义但到底是他们皇家的人,是他的弟弟,怎么轮也轮不到他来骂,这个李裕却浑不知觉,以为自己是在伸张正义,那副尖刻嘴脸皇上越看越是讨厌,干脆打发走了,眼不见为净。
皇上揉了揉晴明穴,打起精神看那叠新送来的奏章,谁知不巧拿起来的正是李裕上的折子,这人眼见汉王只被褫夺爵位,认为责罚太轻,请求皇上从重论处,皇上一直将他奏表搁置不理,这人还三天两头上表,就是不愿放过那个已死的人。
那些长篇大论看的皇上心头火起,合起奏章狠狠摔到桌上,如此大动静惊动了阁外内侍,皇上却不耐烦的将他们全部赶了出去。
汉王这人小事迷糊大事绝不糊涂,并不会随便攀诬一个名头给李裕,恐怕还是俞亲王对他说了些什么,尚章王的遗子确在,但那个人恐怕不是李裕,那么会是谁?
可惜自从汉王兵败后,俞亲王这只老狐狸也不知道又躲到哪个洞里去了,不然他真想把这个皇叔揪出来好好问问。
“到底会是谁?”皇上仰首靠在椅背上,脑子里一片纷乱。
宫城乱(上)
被李裕这封折子一搅和,皇上再也没有心思看奏章,搁了朝表,走出书房,大太监吉祥正束手立在廊下,看皇上出来了忙命人去取裘袍为皇上披了,皇上却摆摆手示意不必,径自往廊苑深处走去。
“紫元殿的宴会如何了?”晚风拂动树影,虽然不下雪了,但二月里的天气仍旧湿寒,皇上不由打了个寒噤。
“宴会正热闹。”吉祥亦步亦趋的跟着,见皇上衣衫单薄,忧心道,“皇上您披件袍子吧,免得受寒。”说罢接过身后内侍递来的裘袍。
皇上仍道不必,固执的不肯披衣,只想让冷风好好吹醒脑子。吉祥是知道皇上脾气的,很少能听动人劝,没法再说,只能手上搭着袍子紧紧跟在皇上身后,万一皇上冷得受不了了,他再帮忙披上。
内侍抬来的肩舆皇上也不坐,就这么大步走在宫苑琼廊里,期间经过的内侍宫娥都衣带厚实御寒,反而皇上一袭轻衣,柔软丝缎被风吹的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消瘦颀长的体态轮廓。
瞧皇上的样子好像在生气,吉祥不敢多话的跟着,而皇上一路行去的方向不是紫元殿,而是坤和宫。
晚上的宫宴后妃并不能入席,皇后陪同皇上招待北狄使节也累了一天,入夜后早早回到坤和宫,在偏殿哄了小皇子入睡,这才能得空梳洗换装。
皇后命人将殿中所有灯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