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的宫宴后妃并不能入席,皇后陪同皇上招待北狄使节也累了一天,入夜后早早回到坤和宫,在偏殿哄了小皇子入睡,这才能得空梳洗换装。
皇后命人将殿中所有灯树全部点燃,披了件丝袍斜卧在贵妃榻上捧书细阅。皇后不喜欢内殿有太多宫女留侍,平素近身侍候的不是青儿就是祝梨。今日祝梨身体有些不适,皇后特别让她早些休息,身旁只留了青儿。
她正看的入神,也没听到有人进来,冷不防的一盘水晶碟被人托送至眼前,皇后微微抬眸,看到晶莹剔透的碟子上摆满了品相完美用冰块镇着的樱桃,以为是青儿那么快就取了来,不假思索的伸手去拿。
那托着水晶碟的手却往后缩了缩,男子低低笑声忽而响起。
皇后一惊抬头,看到是皇上,忙要起身作礼,皇上却笑着按住她的肩膀,与她一同坐回贵妃榻上。
“这应该是江苏府呈上垂丝樱桃吧。”皇上挑起冰块里一枚圆润肥硕的樱桃果送到皇后嘴边,皇后粉颊透红,微启了檀口将那枚樱桃含了,饱满的果肉酸甜适口。
“皇上也尝尝?”皇后半垂下眼睫轻声道。
皇上微笑,“你爱吃,都留给你吃。”皇后长长的睫毛颤了一下,抬眸望向面前的男子,毫无意外的看到他眼中柔情蜜意。
他一直命人派人八百里加急从江南送樱桃入京,每逢有贡品要颁赐朝臣他也从不赐樱桃,只是因为她爱吃,他就将所有的垂丝樱桃都留给了她,其实那么多她根本吃不掉,可他却一直帮她留着屯着,只要她想吃了,随时都有新鲜的樱桃。
他的所作所为她知道,心弦亦是被触动。
“皇上。”她柔柔唤他一声,脸上绽一朵娇美笑容。
“记得以前在东宫,父皇赏赐果品,我们每次都要樱桃的。”皇上又拾了枚送到皇后嘴边,似乎十分享受这种亲昵的举动,就像平常人家的夫妻一样。
回忆起往事,皇后也是莞尔,“那时候珍妃贤嫔她们常常来东宫走动,还不是为了陛下搜罗走的樱桃么。”
“哈哈,可不是,还有玟阳那小子,每次来都要吃掉一大盘的樱桃,吃了不算还要带。”皇上笑道,再拾了枚樱桃,皇后却忙摇头,伸手按住他的手腕表示推却,樱桃太凉,她不能多吃。
“皇上手怎么那么冷?”皇后握住他的五指,感觉像是握住了一块冰,竟然比自己的手还冷,再看他衣衫单薄不禁蹙眉,“皇上难道就穿这样一路过来的?”
“恩。”皇上站起身,将盘子搁在桌案上,取了袖间丝帕将手上水渍拭去,漫不经心道:“也不算太冷。”
宫殿内阁烧着火龙自然温暖如春,可殿外寒风霜气皇后也是知道厉害的,“皇上身体攸关国本,可不能任性,万一受寒可怎么好。”
皇上将帕子放在桌上,回头望住斜坐在贵妃榻上的皇后,眨了眨眼睛,露出一丝孩子气般的笑容,“你倒是把我当成小孩子了。”他只是心里有火,需要冷风来使自己清醒,如果换成别人和他说这番大道理,他必然是不痛快的。可话从她嘴中说出来,虽刻板少了柔情,但他听了还是欢喜。
夫妻数载,他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的,或怜爱柔情或发怒生气又或狠绝无情,却从不见如此,这个主宰天下的男人竟然也会露出这般稚气的摸样,在皇后记忆里就算小时候他也总是一本正经的,不由看的微微失神。
“你瞧了没有,今天晚上夜色很好。”皇上亲手挂起殿中垂帘轻纱,走到窗边推开长窗,晚风直灌进来,吹散了殿中融融暖意,也吹得满殿火树银花颤曳摇动。
皇后赤足踏上地毯,走到窗前,顺着他的目光仰望寒夜下的星空,无数的星星组成银河练带横亘在天际,壮阔绚美。正看得入迷,身子忽然一紧,背后那个人环臂将她拥入了怀中,握了她搁在窗棂上的手低语,“玟蕊,你知道先皇诸子里谁最聪明吗?”
“华太傅那时是说陛下天资最为聪颖。”皇后浅浅低笑,并非是出于恭维,而是那时伴读东宫她亲耳听太傅这么说的。
身后没了声响,唯有温暖气息吹拂在颊边和他衣襟上清淡优雅的月葵花香。
“其实最聪明的那个人不是我,而是玟澈。”环住她的双臂又紧了紧,他俯低身子埋首在她云鬓间,“他只是不爱读正经书罢了,有次在书阁里我见到他在看寰宇志》,也没上去叫他,就站在他身后看着他,你知道我当时瞧见什么了?”
“陛下。”皇后听他谈及汉王,不禁忧切起来,想要转身,可他却将她抱紧,让她动弹不得,自顾自的说着,“可能你们都不知道,这小子有过目不忘的本事,看过一遍的舆图便能分毫不差的标志出来。那时父皇尚在,我一直以为他要和我争什么,其实他这么闲散的一个人要皇位干什么。”
皇后倚在他身前,默然听他娓娓道来心中的隐秘,那处从未被人窥得的地方。
“他和楚娴大婚后,两人出门游历了一段日子,回来后居然送了我块他自己在太湖采的松石,眉飞色舞的讲着自己路上碰到听到的奇闻异事,对着我这个同他敌对的大哥他都能讲的口沫横飞,可见是真的太快活了。”他声音越说越低,仿佛喃喃呓语,“他都不知道我多羡慕他,我从小就被立为储君,注定不可能随心所欲的出去游历,我有太多太多的东西要学,要作,我站在绝峰高处不能动弹,更不能倒下,我肩上背负的不仅是父皇的期待,亦有母后的一族荣辱……像他那样无忧无虑的多好,与楚娴一起看尽天下山水,惬意人生,可他为何要执着这个位置。”
“玟澈是个好人,只是耳根子太软,听信了不该听信的人,害了自己也害了楚娴。”皇后转过身,将面前落寞孤单的男人抱住。
他轻笑,抬头仰望苍穹,眼前似有水雾漫上,所见景象从清楚到模糊,“永泰恨我,玟澈也走了,其余弟妹全是一派恭敬卑顺,唯恐在我面前多说多错,天下偌大,我的身边到底还留下了谁。”
皇后伏在他的身前,听到他胸腔里稳健的心跳声,又被他语中落寞沧桑所触动,鼻头一酸,险些落泪,抛去帝王尊严,所有浮华外衣,这个已经站在绝峰顶端的男人,并不是无坚不摧的,他也会伤心也会难过,也会为了守护亲人唯剩的一点尊严而贬谪重臣。
冷漠的帝皇呵,到底还是有着一颗柔软的心。
皇后垂眸,柔声低语道:“陛下有母后有臣妾,我们会一直陪伴陛下的。”
“朕只有你了。”皇上冰凉削瘦的食指摩挲她净瓷似的脸庞,目光哀凉,母后终归要比他们先走一步,陪伴不了一辈子,而面前的女子真的能陪自己走完漫漫一生吗?
“臣妾哪里都不会去的,只留在这里陪着陛下。”她纤纤玉指抚他眉眼,娇矜端庄的大家闺秀第一次主动表现出温存。
他欣喜若狂,却不敢表现露骨吓到她,只是亲吻她的面颊,都不敢太激烈,柔柔的,宛若香花擦过脸庞。
皇后被他亲昵的举止逗笑,恰好又有一阵大风刮来,吹起两人衣袂飞扬,发丝纠缠,殿内银树灯火顿时熄了一片,昏暗光影下,轻纱层叠飞舞,情致温情旖旎。
皇上拉着她走到灯树下,取下一支正烧着的蜡烛递给皇后,自己又取了支,两人一起蹲在灯火环绕之中,将周围熄灭的蜡烛一支支点燃,像是童心未泯的孩子。
“记得有年你生日,为了逗你开心,我在东宫外面的空地上点了许多蜡烛,本还盼着你见了能高兴,结果你倒是没来,反而母后来了。那次我真是被母后骂惨了,说我不用心在学业上, 尽想些有的没的,还说你总归会嫁给我的,何必费那么多心思。”他低着头,捋着袍袖,伸长手将最里面的一根蜡烛也点燃,火光映着他的侧颜,愈发衬得他面庞柔和,“可我知道这不一样的,母后口中说的只是兮月郡主嫁给太子,而我要的是玟蕊能真心的嫁给旻晗。”
以往他从不会说这种话,偶尔有所表示也只是点到即止,却不知为何在今日会如此感慨多言,皇后正在点烛的手一时顿住,心中涌上万千怅惘,他的真情如此执着,而她的心却不知遗落何处,终究是她辜负了他。
“玟蕊,我能等你,等你真正用心待我的那一日。”语意下的卑微渴求,连石人听了也会动心。
“陛下……”皇后终于鼓起勇气去看他,他的情意她明了,她心头的桎梏也总有一天能解开的,目光才落到他清俊的脸上,忽觉有些异常,身后随风飘飞的轻纱珠帘间似有人影闪过。
“陛下,危险!”在皇后高声惊呼的同时,有人从帘后突然跃出,抬脚踢翻那树灯花,顿时殿中光旋飞舞,火星舔上纱幔,逐渐蔓延成灼烈火焰。
皇上并不回头,本能的搂住皇后朝旁就势滚倒,却被倒下的灯树砸到背脊,痛的闷哼一声。
皇后越过皇上的肩头,终于看清那是个身材异常高大的褚衣内侍,手中一柄匕首霍光雪亮,正朝皇上虎扑过来。皇上正护了皇后,又被灯树砸的懵住来不及再作反应,眼看这刀无处可躲。情急之下皇后摸到手边一只未熄灭的盛蜡烛的莲花盏,顾不得金盏被烛焰灼的滚烫,抓起来就往那内侍砸去。
内侍偏头一躲,就避开了攻击,手下却迟疑了几拍,皇后趁势将皇上推开,一面高声唤人。内侍被她的叫声惹怒,握着匕首的右手一翻,一道银光从袖底疾射而出,直奔皇后咽喉而去。皇上捂着受伤的肩膀半跪在地,痛的眼前金星乱冒,却看到那内侍正对皇后下杀手,脑子里什么都还来不及考虑,身体却已动了起来,左手拂挡,将皇后护在怀中。银练裁过丝缎龙袍,将广袖断作了两截。
暖阁里混乱成一片,火势缠绕轻幔逐渐攀上赤梁,外殿却全无动静,如若无人。
内侍凶相毕露,又取出靴子里藏着的一把匕首,双手持刃,齐向皇上背心刺去。电光火石间,从旁斜出一人抽剑架住那对匕首,顺势往前一送,将那对匕首挑飞,来人正是在附近巡逻的禁军副统领,他曲肘挥拳打向那内侍脸孔,抬腿攻他膝窝,内侍脚下一软,顿时屈膝跪倒在地,副统领反手将长剑架上他的脖子。
皇后抱住软倒在地的皇上,用手压住他臂上深刻见骨的伤口,慌乱下神色无措。皇上脸上颜色尽褪,惨白如金纸,却仍旧从容下令,“别伤他性命,留下活口。”
内宫禁军陆续赶来,那内侍眼看逃脱不过,一咬牙齿,副统领发觉异常去脱他下颌时,却已经迟了一步,鲜血自他唇角流出,顷刻毙命。
“还愣着作什么,赶快宣太医。”皇后气急,顾不得衣衫不整 ,牢牢扶住倚在自己身前的男子。
副统领命人看好尸身,上前将皇上搀扶回榻上。御医赶来时,余火已经被扑灭,幸而皇后的凤帷鸾榻并未有受到波及。趁御医替皇上诊治的间隙,皇后询问副统领情况。副统领如实回禀,自己在巡逻经过坤和宫的时候就觉得附近侍立的宫娥内侍都特别呆滞,觉得有所不妥,就多留意了一下,后又发现本该按时经过宫门口的禁军迟迟未来,就觉得事有蹊跷了。
皇后沉默的听他回禀,目光盯着横尸在地的那个内侍,逐渐变得犀利,单单仅凭一人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如此,这宫里到底还蛰伏着多少危险是她没有剪除干净的?
正在思量间,门口响起细微的哭泣声,是在外殿伺候却被弄昏的几名宫娥,当先一人正是青儿,宫娥们跪伏叩罪在殿前,青儿见皇后云鬓狼藉,容颜惨淡,水色纱衣上尽是斑驳血迹,一时惊骇的难以自已,跪倒在皇后脚下,只是流泪,哽咽难语。
“不许哭。”皇后蹙了下眉,伸手托起她的下颌,用指尖抹去她脸上的泪,皇上正在里间疗伤,她们这样一味哭泣,成何体统。
青儿咬了咬唇,当下收声,屏住了泪水。皇后示意副统领去查看那具尸体,可有蛛丝马迹。正在检视的时候,几名御医掀帘而出,皇后忙追问皇上伤势如何。
“陛下外伤不重,只是……”太医面露忧色,言辞闪烁,愈发使得皇后心焦,“几位有话不妨直说。”言罢,将内殿里所有禁军内侍宫娥挥退出去,连带青儿也一并退出。
为首的严太医这才回道:“陛下外伤不重,只是毒症比较棘手。”
“毒症?”皇后掩唇低呼,心中惊颤难抑。
“是,凶器上恐怕淬有毒,且是传自塞北漠寒之地的血卮花。”另一名擅长草本的王太医肃然回道。
“无论用什么办法都要把这毒解了!”皇后尽量低抑下声音,唯恐让帐子里头的那人听到,语速急促且短,却仍旧难掩其中焦虑和隐透出的不安。
诸位太医振衣应命,皇后看他们的背影鱼贯而出内殿,转目打量火后残落的内殿,目光凝定在殿中倒塌的灯树中,那一片殷殷血迹。
方才一刹那,他就挡在自己面前,刀光无情,眼见就要当头劈来,他却将自己牢牢环在身下,以血肉之躯来护她的周全,那刻他可曾知道,他自己在作什么?若那柄飞刀再偏几分,伤到的就不仅仅是他的手臂了,皇后扶住额头,只觉得脚下虚软的几乎要站不住,只能勉强靠在身后妆台上,越是回忆方才场景心越是跳的凌乱无章,他差点就死在自己面前,差点……
“玟蕊?”重纱帷幄里响起他虚弱的声音,皇后终于回过神,忙掀起帘帐奔入,几乎是踉跄跌坐到榻边。作者有话要说:我刚想起来,为避皇帝名,诸王子公主都该改名的,所以“旻”都改成了“玟”不知道前面有没有疏漏,我就不一一修改了,大家知道就好:)
皇上静静靠在软枕上,明黄单衫上血渍殷红如梅花,触目惊心的红,反而是他的脸色,苍白中透着青灰,混若将死之人。
“怎么哭了呢?你以前可从来不哭的。”皇上脸上浅浅绽开一个笑,伸手抚摸她的脸颊,指上犹带血痕,皇后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你为什么……”甫一开口,语声颤抖的连自己也听不出到底在说什么。
“总不能让别人伤了你罢。”他竟还笑得出来,只是语气颓弱无力,眼神倒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