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太后已薨,天下谁人会知道跟楚桓离开的人是赵旻蕊?”曦凰截口将她后语打断,“况且东朝将倾,届时谁还会来关心一个养在深宫里的女子是死是活。”
“曦凰,你说什么?”太后被她最后一席话惊住,听在耳中仿若春雷炸响,“什么东朝将倾?你从哪里听来这大不韪的话!”
“姐姐不信么?”曦凰忽而攥住太后手腕,倾身向她逼近,神色平静,目光悯柔如春水,“昆仑龙脉生变,金翅鸾凤显像,新主已出,改朝换代只在俄顷。”
太后一口气憋在胸中,欲吐不出,只得惊骇的看着眼前夭桃秾李的绝色容颜,粗粗喘出几口气。她不信曦凰说的话,一句也不信,偏偏她在此刻想起了过往的许多事,又忆起宫娥在她面前绘声绘色说着金鸾祥凤显世的场景,仿佛亲见。一切一切变得十分诡谲莫测,但又有了一条模糊的答案。
“你口中说的新主是凤昀,而你为此亦是筹谋了许久,是不是。”太后平静下来,语中寒意却森森如针,“白懿逼宫那日是你故意援驰不及,想借白懿的手铲除东氏皇族,对不对?徽帝退位也在你们的算计中,你们,此刻又将怎么对付皇上?”
曦凰被她连声逼问的愕住,恰是这无言的沉默在太后眼中正是默认,太后扶住榻上桌几,勉力支撑着这才不曾倒下,心中如被万千刀戮凌迟,眼前模糊成湿漉漉的一片,仿佛天崩地裂。她突然挥起一掌掴向曦凰脸颊,使劲了全部力气,甚至震得手腕一阵痛,却仍旧觉得这一掌不够解恨,曦凰不避不躲,任凭姐姐打骂也不作声。太后再次挥掌而起,掌风忽至耳边却生生遏止在半空,再也挥打不下去,这是她一母同胞的妹妹,他们一家视若掌上明珠的小妹,如今家人散尽,她只剩下了这么一个亲人,她怎么舍得,怎么舍得……
“曦凰你听着,但凡有我一日在,凤昀就休想坐上皇位,就算是我对不起凤伯伯了。”太后如是说道,曦凰抬眸看她,她脸上泪肆狼藉,目中狠绝光芒一闪而逝。
德凝郡主仪驾回府,曦凰在车上拆了环鬓珠钗,将一头长发披散放下。回到家中后,被告知凤南王已侯她许久。
“宫中有些事耽搁,让你久等了。”曦凰刚跨入中堂,便开口致歉。
“才来了一会,没等多长。”凤昀搁下茶杯,起身迎上,看到她散了满头青丝时就觉得奇怪,仔细端详后才发现被她遮在长发下的半张脸颊居然红肿高涨,细腻的肌肤上透出五个鲜明的指印,他不由低呼,“你的脸怎么了。”他伸手就想去撩她的发,替她检查伤势,曦凰却轻轻侧首避开,推拒了他的关心,“有什么事吗?”
凤昀尴尬的收回手,讪讪一笑,道:“你最近身体如何?我给你的那块玉佩可还带着?”
曦凰扯出衣襟内一块血玉佩,佩上嫣红如初,仿佛新血流淌,“多亏这块玉,近些日子来我已不再犯病。”曦凰捧着玉,白皙的十指间像是拢着一摊血,妖冶艳丽,“谢谢你,朝云大哥。”一声称谓,已经分出亲疏别离,她只是视他如兄长。
凤昀眉峰一动,低头抿唇‘嗯’了声,彼此缄默片刻后,他才又道:“没事就好,那么我先回去了。”他匆匆转身离去,走得有些狼狈,却又被身后她的一声唤给牵绊住,怔怔停下步子。
曦凰走到他的身边,默不作声的拉起他的手推高袖子,腕上伤疤已经长出新肉,一条淡淡的粉色异常触目惊心,“以后不要再这样了。”他越是这般没有计较的对她好,她只会越来越愧疚。
凤昀被她握住的腕间火热滚烫犹如触碰到了烙铁,他想要抽手躲开,却又有些不舍。
“你不去看看卓如吗?你很久没见他了。”他如此问道,声音低越,像是被什么重重的东西压着一般,开口也是艰难。
见他……很想,很想,可见了又怎么样?看他假装出来的冷漠吗?还是去看他同凤昕情笑惬意的样子?她不想在大庭广众下狼狈失态,不愿加深彼此间的痛苦。
“相见不如不见,我们这样,很好。”她低头轻语,总觉得自己应该是坚强的,可不知不觉间仍有东西从眼角滚落,一滴一滴落在他的掌心。
凤昀只能看着她独自黯然神伤,却什么也不能作,门外阳光正好,照出屋檐下孤影亦成双。
凤昀封王,她的妹妹亦被嘉封为湖阳郡主,虽无封邑,但俨然已是王侯贵族女子,恰又正值芳华年岁,上门提亲的人络绎不绝,凤家却在敕造凤南王金字匾额从皇宫里换到自家门楣上第二天就传出喜讯,湖阳郡主就要成亲了。
那个可以采得高花的男子身份成谜,似乎并无显赫家世,但凤南王却对他礼重有佳,未曾见过他面的人难免有诸多揣测,兴味之语。可但凡曾在凤南王府上见过他面的无一不惊羡艳叹,这等风华绝代的人竟是生平仅见,再看他与湖阳郡主立在一处,反而会觉得金绸华衣配不上他一身风雅青素。
帝都里难得再见喜事,皇上乐作媒人,指明了当日自己要作主婚人,也不知皇帝是存了恩赏之心或只是好玩,但无论如何是看红了别人的眼,羡慕着凤氏一族腾云直上的荣耀,此刻当然也不乏冷眼旁观的人。
被皇帝捧得越高,跌得也可能越惨,前路漫漫,最终鹿死谁手犹未可知,大家可以慢慢走着瞧。但礼数上仍要周全,京中高官要员都送来贺仪,几日里红彩礼盒,高马香鞍络绎不绝的进出凤南王府。
比起王府的喜气喧天,安国侯府安静的有些萧瑟。
曦凰已经称病多日不曾踏出房门一步,就连凤昀前来探望她,都被她挡在门外,心中真正想见的人由始至终不曾出现,或许从今晚后也都不会再来了。
她披着薄薄一层丝纱睡衣倚靠在床头,赤脚站在地上浑然不觉秋意寒冷,满头乌发青丝垂落两肩,衬得她容颜黯淡,神色无光。
终于有人按捺不住一脚踹开被锁的房门,木条断成四条躺在地上,昭阳怒气冲冲的大步进来,一把掀开垂帘纱帷,看到曦凰默然低头倚栏而坐,无声无息的浑若一个将死的人,心中又气又痛,“你们这是干什么呀!好好的这么折磨对方很有意思吗?”昭阳与曦凰从突厥一路(炫)经(书)历(网)过来,相伴了那么多年,虽无血缘之亲,但早有了姐妹之情,曦凰和夜箴的感情没人比她看的更清楚,而如今却也没人比她更糊涂,“我不知道老大到底在想什么,问他他却一句话不说。”昭阳从来没有对夜箴那么失礼过,而为了曦凰她却大声责问了夜箴,可他的回答只是沉默,面无表情的不发一言,逼得昭阳差点忍不住要同他动手。
曦凰听她提到夜箴时终于眨了眨眼,仿佛恢复了点力气,她抬起头看向昭阳,见她袖子底下露出半张红贴,终于恍惚一笑,“送来喜帖了吗?给我吧。”她朝昭阳伸出手,广袖垂落榻前,消瘦苍白的五指几乎握不住一支笔,却稳稳展开在她面前。
三天滴水未进,磨尽了她周身光华,只余下了一丝微弱气息,昭阳狠狠咬了唇,不甘不愿的把红贴塞到曦凰手中。
曦凰捧住那封红贴,很普通的帖子,即不描金也不绘花,不像是凤南王府广发出去的喜帖,因为它实在太过朴素。缓缓打开帖子,那几行墨笔黑字是他的亲书,这辈子她看过无数名家手札,字迹墨宝,唯独他的字是自己会细心临摹的。她手指慢慢抚过那些峻拔遒劲的字,极其轻柔认真,仿佛从这些字上可以感受到他运笔的力道。她捧起红贴覆面轻嗅,帖子没有熨过香,上面只有徽墨的味道,但曦凰却从苦香中闻到一缕药香,似乎是他写字时衣袖不经意间扫到的,淡若微缕的味道被她轻易捕捉,只因这已铭刻在心,化灰不忘。
苍白的唇上噙出一朵微笑,仅仅此刻与他气息相贴便已经足够了。昭阳终于不忍看她痴憨的摸样,转过头去偷偷拭泪。
“昭阳,不要难过,他……是为我好。”红贴下传出她喑哑却淡淡含笑的声音。
“好什么!丢下你却去娶了别人,这也算好!”昭阳握住双拳,背身低吼。
“真的,他只是为我好。”笑声中浓稠到化不开的哀凉,可叹再多缱绻恩爱到头来还是悲喜成灰。
他的所作她懂,他要自己斩断与他的过往,坚强的活下去,或者一个人一旦有了恨便不会轻易死去吧。所以他宁愿娶了别人,让她来恨他。
真的好傻,傻到曦凰想笑,弯动唇角时候却不妨有咸涩沾了舌尖,原来人在笑得时候也会落下这大滴大滴的泪来,她用袖子抹去眼角湿痕,伸手扯了扯昭阳衣袖,“帮我送贺礼给他吧。”
昭阳僵了背脊,不肯松口答应,曦凰又哀哀低声求了她几次,终于使得她溃败下来,“还要送礼给他,你,你到底在想什么?”昭阳气得跺脚,却也不忍心再多责问她。
“婚礼就在后天吧,他穿上喜服的样子一定很好看。”多少次的梦里奢望,与他红妆相对,此刻他终于着上婚衣,可惜那新娘却已不是她。
秋意中沾带上点点金粉喜红,凤昕与夜箴的婚礼排场奢华,皇上亲临凤南王府,百官来贺,喧天喜乐传动帝都四方。
天空中烟花绚烂,庭院深处月影流光,昭阳翻过凤南王府的墙头,悄无声息的潜入后院,见到夜箴时,他穿着礼衣喜服坐在桌边,身后堂上贴有大红囍字,一对龙凤花烛静静燃烧,滴下的油烛像是离人的泪。
“这是曦凰给你的贺礼。”昭阳放下两样东西,看也不看夜箴一眼,转身翻窗离去,秋风灌入,将堂上灯火吹得摇曳明灭不定。
他打开那只朴素的檀木匣子,水色丝缎上躺着一柄紫玉笛,他取出笛来,笛尾吊坠的那枚金蝴蝶在烛光下熠熠闪烁,似欲振翅而飞。他看着这支笛子,呆呆的怔忪良久,心口寸寸纠起,疼痛泅散漫延开来,郁郁难舒,不管曦凰恨他也好,怨他也罢,他都无话可说,毕竟是他负约在先。
他将笛子小心贴身藏好,又打开那只泥瓮小摊,揭开封盖的一瞬间,有异香从坛口飘出,这是……
身后珠帘拂动声响,除却喜冠发簪的凤昕立在门旁静静凝望住他的背影。
“我,出去一下,你先睡吧。”夜箴抱起那只坛子,越窗而去,衣摆曳过窗棂,红衣身影顷刻消失在夜幕中。
一室喜红,独留佳人空对窗。
“小白,你看,天上有烟花呢。”曦凰睡倒在冰凉的地上,靠枕在小白软软的身体上。窗户一扇扇的大敞着,无数烟火腾空升起,绽放天际,所有光辉流萤似乎都映在了她的一双眼中。
小白用爪子梳了梳胡子,滴溜溜的大眼睛眨了又眨。
“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间如梦,一樽还酹江月。”她拿起手边酒樽,倾壶就口倒下,酒入愁肠,凝作相思泪。
却此同时,凤南王府后院偏僻的柴房内亮起点点烛光,他用杏酒点作晚灯,坐在万千灯火的萦绕下。甘酿琼醴,杏香飘送,满满绕在周身,充盈整个天地。
凤求凰(上)
凤昀封王,右相职位从缺,各方人马对此位势在必得,私底下出尽了百般手段,虽不明言,但在朝的官员谁不知道,后族李氏与凤王私底下已斗成水火。宫中恰时又传出消息,说皇后怀了龙嗣,似乎握有了这个筹码,李氏已胜券在握。
但也有人直道此事不寻常,毕竟凤王身边还有个安国侯府,而赵太后在皇上面前的一句话抵得过他人的千言万语。
在众说纷纭的猜测中,皇帝下诏任命,由原尚书省中书令孙嗣筌任宰辅。而这位中书令的娣长女正是李国公的大儿媳,凤李之争俨然已有结果。还有人说,皇帝终于要开始打压凤王了。
“这道任命应该不是皇上的本意。”曦凰坐在荷塘边,天际乌云沉沉,似有大雨将来。
“难道不是皇上为了嘉慰李家,而降下的恩典吗?”秋意愈浓,凉风习习,昭阳取了风衣替曦凰披上。
“嘉慰?”曦凰冷笑,墨瞳点漆般的眼底掠过尖利的粼光,“丽嫔的孩子没了,皇上一直疑心是皇后所为,不曾贬罚已是宽容,哪里会给恩典。”
昭阳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听说皇上已有七日不曾去过中宫了,就连朔望也是留宿太极殿整夜看折。”每月朔望皇帝临幸中宫,这是老祖宗定下来的规矩,此刻看来皇帝是怨皇后很深了。
“快要下雨了,回屋吧。”昭阳望了望天色,感觉到已有细密雨丝飘在脸颊上。
“昭阳,你去吩咐人备轿,我要去趟凤南王府。”曦凰从石墩上站起,整了整被风吹乱的发鬓,平静说道。匍匐在她脚边的小白,倏忽站起,水亮的皮毛赛雪纯白,长尾在身后一甩一甩。
“去凤南王府?现在?”昭阳讶然道。
“对,现在。”曦凰拢紧身上风衣,转身离去。
凤昀不用上朝也不用署理政务,日日闲赋在家,俨然是要作个闲散亲王的样子。长桥亭外,雨落纷纷,豆大的雨点砸在阑干外的池塘里,清脆悦耳之声如珠玉落盘。
亭子里摆下珍珑棋局,凤昀与夜箴对案博弈,凤昕并不擅此道,只坐在旁边绣着一块帕子,偶尔抬头望一眼,会心一笑。
棋入中局,厮杀惨烈,凤昀正在深思熟虑的谋划后招,手中一粒白子闲闲掂在指尖打转,终于决定在某处落下,却又于半途突然凝住,想要缩手。
“落子不悔。”夜箴捧茶,淡淡而道。
凤昀不得不在原处落子,闷哼道:“我还没放下呢。”一旁静观不语的凤昕忍不住笑他棋臭,凤昀不甘不愿的斜目白她一眼。说笑间,有小侍束手上前,“启禀王爷,德凝郡主过府拜访。”
亭子里一瞬间寂静下来,落座的三人脸上表情各有不同,凤昀从椅上站起,“我去看看。”朝夜箴略一点头,转身离开。
夜箴神色平静的搁下茶盅,伸手探入玉瓮又摸出一粒玛瑙棋子,低头凝思观望棋局。凤昕怔怔望着他俊美绝伦的侧脸,无论怎样去看,都找不到他脸上曾闪过一丝一毫的动容,仿佛来的那个人是个他全然不曾放在心上的陌生人。
凤昕心中涩涩的,说不上是什么感觉,低头时发现帕子上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