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安乡侯噗通一声双膝重重跪地,“请还我儿一个公道。”
他摆出势不甘休的架势,女儿获贬,儿子眼盲,几重打击下他早顾不得生死名望。
“周严承!”凤昀铁青了脸色,拂袖从龙椅上站起,露出昭然怒意。
“陛下圣明,请还我儿一个公道。”他重重以额触地,叩得玉砖怦怦作响。
事情至此似乎已成了死局,皇上要么偏护,要么刚绝,不可能有第三种模糊的选择,武威将军低头不再言语,静待其变。
便是真的重情意而轻法制又如何,他今天偏就这么做了,凤昀方欲说话,夜箴已早他一步开了口,“是臣自律不严,伤了周公子,臣自当请罚,请陛下降罪。”
凤昀愕然,搞不懂他今日一而再的自请降罪到底是何意思,不等凤昀转过神来,那厢安乡侯换去隐忍,露出凌厉神色,“以命抵命,以眼换眼,王爷以为如何?!”分明是不容人置喙的口吻,哪是询问。
“安乡侯,你别太过分了。”武威将军看到皇上猝然僵白了脸孔,忙出言斥道:“王爷千金之体,岂容你这般放肆!”
凤昀只是望着大殿柱脚下站着的那人,心跳一下重过一下,怦怦跳的厉害,胸口胀痛的让他几乎难以呼吸。
“以眼还眼,很公平,陛下圣明。”他终于从那团阴影里走出来,静静望向凤昀,俊美无俦的脸上露出一丝极其微渺的笑意。
天空中大雨正急,宫娥侍人大多行走在回廊中,偶有人出现在雨下,狼狈的四下奔走。却见萧萧骤雨里,一袭雍容身影朝太极殿飞奔而至。
曦凰推开太极殿的宫门,粗粗喘了几口气,衣衫带露,鬓发微散,连脸上妆容也匀开模糊。她怔怔看着正跪地擦拭血迹的宫人,看那宫人朝自己跪拜行礼,手中白绢上殷红如花,刺入眼中,扎入心口。
“他在哪里?”曦凰深吸一口气,抬头望向坐在龙椅上的凤昀,虽竭尽自制,可声音还是颤抖的厉害。
凤昀迎着她的目光,眼中绝望中透出悲哀。
“他在哪里?”曦凰复又问道,心口一寸寸凉下去。
“曦凰,我……”凤昀朝她伸出手,她却突然回身朝外奔去,身影瞬时没入大雨中。
凤昀跌坐回龙椅上,茫然四顾这空荡荡的大殿,一室的金碧辉煌,苦笑再不能自己,一声低噎过一声,在殿中寂寞回荡。
雨越下越大,沿着檐角滴落的水珠密密连成一条条的线,细密如织。
“王爷如何了?”守在外间的凤昕犹自忧心不已,见徒维挽下衣袖拂帘而出,忙上前急问。
徒维摇了摇头,淡漠神色下隐透悲恸,他拱手作揖,缓缓道:“公子性命无碍,只是眼睛……”他迟疑了一瞬,这才艰难开口,“怕是再不能用了。”
凤昕呼吸一窒,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脚下一软,踉跄倒退了几步,险些跌倒在地,所幸徒维眼疾手快的将她扶住。
“王妃,请保重。”
“我要去看他。”凤昕哑了声音,缓缓推开他的搀扶。
“王妃,公子说,现在谁人也不见。”徒维在她背后出声,生生止住她的脚步。
“连我也不见?”凤昕回眸,略挑了眉头,悲伤的眉眼中掩藏不住惊讶与若隐若现的失望。
徒维低头,稳稳道出一个是字。
凤昕心头骤紧,似被一把冰锥瞬间刺透,屋内被炭火烘烤出的暖意,也似刹那间冷下。
她望着那几道密密遮掩住的帘子,想起他归来时在人搀扶下的样子,那满面的血,猝然间想起仍旧让人心惊不已,从来也没见过他那么狼狈,即便独自行走在千军万马之中,他都不曾这样过。本该是最脆弱的时候,他却固执的拒绝了所有人的关心,呵退了皇上派来的太医,拒不见任何人,甚至连她也……
凤昕一手掩住双眼,将所有悲伤连同泪水都遮藏起来,连哭都不敢放肆。
“殿下,殿下……”屋外徒然传来侍女此起彼伏的呼叫声,朝这里越来越近,直至脚步声在门外停住。
屋门被人推开,顿时一阵冷风携裹细雨吹入屋中,吹散了袅袅香雾,暖暖热意。凤昕看到她衣衫半湿云鬓松松欲坠的样子,并不露出丝毫惊讶,仿佛这只是顺理成章的一出意外。
“皇后娘娘。”凤昕朝她裣衽行礼,竭自表现出从容,不至于哀恸过露。
她目光有片刻茫然,缓缓扫过屋中,只问,“他怎么样了?”
凤昕并未回答,目光幽幽望了那道珠帘,曦凰循着她的视线看去,踉跄了步子奔走而入。
“王妃?”徒维疑道,现如今让他们再见面妥当吗?
“这次总该断了个干净罢。”凤昕目光随着那曳动不止的珠帘摇摆,猝然转身,一言不发的领着众人退出,徒维低叹声后,亦跟着走了出去。
还未走近,曦凰已经迈不开步子,脚上如被绑了铅石,每一步都走得万分艰难。支起的床帏后头,他静静倚靠着,素白的单衣上沾了几点血渍,脸色没有她想象中的差,只是失了血色的苍白不像活人。
“曦凰。”他哑声唤她,不是疑问,而是笃定,他或许会猜错这世上所有人,唯独她是自己不会错认的。
才行两步,脚下却被裙袂绊倒,她堪堪跌跪到床前,所有澹定和骄傲统统化为泡影,她握住他的手捧在颊边,无声哽咽里泪水肆意,从眼角滴落顺着他的手腕灼下一路滚烫。
“为什么要这样?你对凤家的成全还不够多吗?为什么要让自己做到这种地步?为什么?!”曦凰扯住他衣袖,仰起满面泪容,嘶声质问他。
他静静的倚靠,并没有丝毫的反应,似乎只是漠然,层层白绢缠裹下的双眼本该清澈如水,淡若烟尘,而如今及至往后那双眼再也不会望着自己,再也不会……曦凰抬手,食指虚空画过他的眉眼,几多流连,几多悲哀,统统都在她朦胧的泪眼里。
“你以为我又在算计什么吗?”他终于开口,语声微弱近无。
“难道不是么?”曦凰目光迷乱,几乎痴狂。
他又笑了,极其飘渺模糊的一个笑,“我这一生每走过一步路都在计算,却唯有这次不曾深虑。”是的,为了凤家他布局这个天下,熬尽心力助凤昀践登九五。为了曦凰一生安渝,他最终背弃誓约,为她选了一条最平坦的路。与其说他每一步都经过深思熟虑,不如讲,他这一辈子都在为别人而活。他伸出瘦削苍白的手,抚上她的脸孔,默默擦拭她脸上泪痕,微笑道:“原来随心所欲是这般畅快的。”
“夜箴……”仿佛有刀割在心上一样,痛的她无法呼吸,曦凰第一声哽咽出口后,再也隐忍不住,“你懂什么,你又知道什么,你以为这些是我们要的吗?”她抓住他想要收回的手,丹蔻掐入他的掌心,怎么也不愿放开,十指连心的痛,他是否明白?
“原本我也不相信命运,总认为以我们之能可以改变她。”他敛去了笑容,低下头,如玉肌肤隐隐透寒,“可惜最终我们还是要屈服于命运,走上那条最适合我们的路。”
“屁话,你说的都是屁话。”曦凰截口打断他的话,环臂就将他抱住,顾不得自己的身份,顾不得人前人后的流言蜚语,就这么将他紧紧抱住,那久违的清苦药香淡淡掠过鼻尖,熟悉的让她心痛,泪水越流越凶,“什么命运,我压根不相信,只有你那么傻那么笨,才会被她所左右,我不相信……”
她在他怀中失声哽咽,而他不再将她推开,轻轻将她抱住,仿佛还是从前那般的亲密无间。
“我要走了,曦凰,未来的路会有凤昀陪伴你走下去……”他靠在床栏上微仰起脸孔,不知白绢裹覆下的双眼是否也在流泪。
我不相信命运,总有一天,我会挣脱所有桎梏,命运将再也不能左右我。
“即便我死了,我的魂也会来到你身边。”她埋首在他怀中,在心中轻轻呢喃出这句话。
景初元年十二月,夜罗王上疏陈情,自请辞官归邑,皇帝不允,夜罗王三次上疏,皇帝都坚决不允,直至最后云夏公主长跪于太极殿外,皇帝方才颔首松口,翌日便赐下西北六郡包括宁朔为夜罗王封邑,世袭罔替。此诏一下,朝野震动,就算往前数三朝也没有异姓封王世袭罔替的,而且封邑之广更是是所未闻。朝臣纷纷上谏,规劝皇帝三思而行。但凤昀显然已经是铁了心了,仿佛恨不能将半壁江山予他。
夜罗王北归返回封邑,云夏公主亦是请旨意伴随,历来公主除非远嫁出塞,从未有过随夫离京的先例,但云夏公主是铁了心要跟随自己夫君北去,似乎这帝都烟雨,风流京华并没让她有丝毫留恋的。
夜罗王离京那日,帝后亲自出城相送,行十里乃止,这是朝臣们除册后大典外,第一次看到这对开国帝后同伴而出,那般仪容风华,实在叫人折服。
百官侯列在城门两旁,曦凰与凤昀站在高丘上,身后明盔甲胄的禁军队整森严,保护着他们的皇帝与皇后。
一架轻车稳稳朝远处驶去,扬起车后一路的尘埃,车旁只有一人驾马保护。他就这么走了,什么也没带,孑然一身的离开。
不,至少他身边还有凤昕,他并不真的孤单。
凤昀瞧着那车远行越远,几乎就只看到了一点尘烟,侧眸想唤曦凰一道回宫,只是话未出口已哽在了喉间。
曦凰静立在他身边,凤冠袆衣,拖曳着一身雍容,西沉的余霞照映在她周身,晕染出一层淡淡红光,她默然眺望着远方,神色庄重,容颜绝美,那般样子让人不敢碰触。凤昀看着她,唯能静静的凝望。
景初二年五月,这半年里陆续有边疆大将上疏请辞,所幸凤昀已提拔不少亲信武将,加之他们并非同时请辞,倒也能游刃有余的解决。
五月,芙蓉花开,浮动在午后空气中的花香也似能醉了人。
“连焉逢也走了呢,昭阳,你呢?”曦凰坐在太液池边,看着不远处玩得正闹的一人一虎,淡淡笑问。
昭阳拽着耍赖调皮的小白,走到曦凰身旁与她并肩坐了,“我不走,我会一直陪着你。”
昔年掌握全国八成兵力的天干十杰几乎已经全部回去了嵩阳山,此次焉逢也离开了,尚留在外的就只有昭阳了。
“那里都是你的亲人呢。”曦凰手撑膝盖,支着脑袋望着波光粼粼的太液池,微笑道。
“恩,可他们有彼此,而你只有我了呀。”昭阳环过她的肩膀,拍了拍,大剌剌的笑,“我舍不得留你一个人呢。”小白此时凑了过来,拿大爪子拍了拍两人,似乎要她们来陪它玩,“对了还有小白,我也舍不得呢。”昭阳扑过去与小白又打闹成一团,虎啸声和欢笑声交杂成一片。
曦凰看着她们,清澈照人的瞳眸里渐渐有水雾生起,嘴角却上弯出一丝笑意。
时光荏苒,人世匆匆,转眼已度二载春秋。
景初四年六月,国泰民安,宇内升平。圣上仁明,天下万物欣欣,百姓安家乐业,难得一见的辉煌盛世。
烈日当空,帝都内的午市刚收街上人流渐少,许多人在街上的茶馆里喝茶听说书,悠然度过这个闷热的午后,却听从正东门方向有马蹄声疾奔而来,坐在窗户旁的茶客将头往外探,看到一人正往皇宫方向而去,身上铠甲风尘仆仆,像是历尽长途跋涉而来,他的马极快,而在帝都内可以放马奔驰的只有一种,那便是各地传来的急报。
“我听说边关好像又要开战了。”人声鼎沸的茶楼里,蓦然有人这么说。
“你怎么知道?可别瞎说。”有个书生摸样的人忙斥他一句。
那人颇不以为然的撇嘴,“我大姐夫刚从绥宁作生意回来,他说那里情势很紧张呢,似乎是要打仗。”
“难道又是突厥?”有个茶客皱起眉头。
“除了突厥还有谁,真不晓得这些人太平日子放着不过,老搞些事出来干什么。”有人忿忿不平,毕竟谁也不愿这难得的安稳日子被战争打破。
“到底三年了,突厥皇帝能守三年之约已然难能可贵了。”有个老先生持壶倒茶不紧不慢的说道。
“哼!豺狼之心,人皆可诛。”有人嗤之以鼻,对突厥人十分不屑。
民不可以议政,大家也就随口说了两三句,毕竟边塞路远千里,战火怎么也波及不过来,大家不一会儿又将话头聊到了其他地方上,茶楼又热络了起来。
然而那茶楼里的一番对话,正是一句中的。
“陛下,古兰起兵南下,虽突然倒也不是没有征兆,我朝立足边疆稳固,戌守数十万大军,此时定不能服软,必要将突厥人驱逐到长古拉山以北,还我朝永世安宁。”右丞相慷慨陈词,博得一众文臣武将呼应,数年的风调雨顺,让这些大臣们的自信心无比膨胀。
然而昔年那些真正与突厥交过手的将领们,或死或走,在朝中几乎已经挑不出几个来了,而此次领军南下的人又是古兰皇帝完颜澈,以他的机智和手腕,决不能麻痹大意。
凤昀在想或许他应该御驾亲征,“朕以为……”他倚着龙座,淡淡开口,御书房内的朝臣双手交握,半低□子,认真恭听。可凤昀话还没说完,却被一道慌措声音打断,“娘娘,陛下正与朝臣议事,您不能进去。”
随着那内侍的几道惊呼,众人纷纷转头朝外望,但见皇后拂帘而入,青衣素鬓,没有宝钗雍容,甚至没有戴一支花簪,平凡的不如一个最普通的宫嫔。
“臣等,参加皇后。”众臣行礼参拜。
“你们都先退下吧。”凤昀合起面前军报,淡淡吩咐,众臣应诺,鱼贯退出,直到书房内只余下他们两人。
“你要御驾亲征?”曦凰上前,目光一扫那封被他压在袖底的军报。
“何以见得?”凤昀看着她平静如水的面容,眸光微闪,这些年来,时光并未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她的容貌不用任何金银相衬,便已美的动人心魄,只是由于伤痛的关系,她的脸色略显苍白,像是最好的羊脂玉,莹白剔透。
“因为朝中已经没有能与完颜澈抗衡的将领,而你,向来不会忽视对手。”曦凰抬眸望着他的眼,凤昀感觉似乎被她一眼看穿了心思,不由笑道:“还是你最了解我,我是有此打算,毕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