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那便是安全。
赵宸没想到曦凰如此倚靠自己的师叔,只以为他们应是师徒情深,不过对于夜箴的好奇愈发大了。
渐渐走近,月光下,他没有再覆黑巾,俊美的容颜清晰可见。
“你说什么?!”皇上手中茶杯‘砰’的一声敲上桌面,胸口因剧烈的喘息而不停上下起伏。
闻喜见状忙上前为皇上推背按揉,低声规劝道,“皇上忘记太医的嘱咐了,千万莫要动怒。”
皇上揉了揉胸口,当年征战留下的伤疾去不了病根,年年以药石镇着,年轻时不曾在意,可等上了岁数,才晓得一丝一毫的病痛都是那么难挨。
“你刚才所说可是真?有人在殓城要置他们于死地?”皇上闭目靠着石台,尽量平稳自己的气息。
“是的,老奴按照皇上的吩咐派了人一路暗中盯梢,确实有人在殓城动了手。”闻喜低声说道,手下施力均匀的为皇上揉背,“因为皇上有吩咐,所以他们没有出手。”
皇上掏出袖中一块丝帕按住额角,慢慢拭去冷汗,“他们现下可安全?”
“安国侯只受了小伤,其中全赖德凝郡主机变。不过楚将军伤的就比较重了。”闻喜将探听所得一一如实回道。
“曦凰……”皇上忽而苦笑,当日在殿上看见这孩子时,他就觉得她的眉眼像极了她的父亲,他从作皇子开始至登上帝位数十载下来,敢毫无畏惧的直视他眼睛的人只有三个,一个是楚诘、一个是毓琛,还有就是这丫头。这世上诸人莫不是敬畏他这个皇帝,匍匐在他脚下的时候永远低着头颅,他看不见他们的眼睛,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只有楚诘和毓琛,敬他,却不畏他,视他为君,更是知己,从来不会用低眉顺眼来掩藏自己的想法。而这丫头也是这样。
“闻喜,你觉得此事是何人所为?”皇上低低开口询问。
闻喜垂首退在一旁,声音低到不能再低,“老奴不知。”他不敢猜,也不能猜。
“你是真的不知,还是只不愿意同朕讲?”皇上渐渐松开按在胸口的手,冷冷哼笑道。
他蛮以为朝中诸臣及膝下皇子无一不在自己掌控之下。可此时却有人敢在他眼皮底下兴风作浪,视他无物,还是认为他年老昏聩,什么都看不到了?这让他如何不恼不恨!
闻喜长眉垂颊,鹤发童颜的脸上并无任何惶恐惧色,“皇上心中早有计较,老奴何必多言。”
皇上五指箕张,覆上面前棋盘,黑白双子绞杀的棋面顿时被翻弄而至凌乱。
这世上能翻云覆雨的人,只有一个。
“太子,太子妃驾到。”远处传来内侍宣唱的声音。
皇上扬手,闻喜上前收拾掉桌面残局。
菡萏池中莲花盛展,其中玉石曲桥低砌,行走桥上时仿佛步步脚踏莲花。太子携太子妃正从曲桥上走过,太子玄裳朱衣,冠饰金瑙;太子妃被太子轻拥在臂弯间,柔顺的眉目低垂,额间一抹芙蓉花钿更衬出她容颜丽质,气贵清华。
皇上在角亭中看太子与太子妃俪影成双,燕尔情浓的样子,心中欣慰,火气也渐渐消了。
太子与太子妃越过曲桥,走入湖心中的角亭内,朝石案后的皇上执礼。
“儿臣,拜见父皇。”“臣媳,拜见父皇。”旻蕊屈膝裣衽。
皇上忙扬手让她起来,“太子妃已有身孕,以后一切虚礼皆免。”
“谢父皇。”旻蕊微微一笑,一旁太子忙伸手搀扶。
“快坐下,别站着。”皇上招手让太子妃近前。
太子扶了旻蕊在皇上身旁坐下。
“卢太医可有说,朕什么时候可以抱上皇孙?”皇上想到过不多久自己就能抱上孙子真是打心底里欢喜。
太子妃面薄,不知如何启齿,顿时绯透了双颊,太子笑回:“卢太医说大约是在来年五月中。”
“好好。”皇上抚须,乐得眉开眼笑,更不忘提点太子,“这段日子,你可得好生照顾着旻蕊,可不许有半点差池。”
太子笑诺,“父皇所言甚是,儿臣自是恨不得将旻蕊捧在手心里如珠如宝般的呵护。”
天气有点阴沉,湖上的风颇大,皇上命内侍放下了角亭四周的素色茜纱,以避风湿。内侍端来茶点果脯,皇上笑言让太子妃要多吃多养,生出来的皇孙才能白白胖胖。
旻蕊素来不喜零嘴甜食,可自从怀了身孕后,就老是觉得口中清苦无味,渐渐喜欢上了吃酸杏。她用银箸夹了块杏脯入口,慢慢咀嚼。
“父皇,儿臣有一事想请父皇恳准。”太子忽然开口。
“说。”皇上端了面前茶杯,双指夹盖轻扫着汤面。
太子说,“旻蕊怀孕,儿臣总不放心宫中侍女,怕他们行事间有所差错,所以想请息国夫人入宫照顾旻蕊,不知父皇可否恩准。”
后宫女官历来侍奉嫔妃皇后,旁的不说,如何照顾孕妇没有比她们更清楚的,太子此刻这么说,无非只是个借口。
旻蕊捧茶的手微微一顿,眼神轻颤,她不过随意说过一回十分想念母亲,没料他居然真的记在了心上。
她放下茶杯,双手敛在桌下,“臣媳自知宫中规矩,父皇……”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皇上却是满不在乎,对太子道:“这事儿跟你母后可说过?”
太子恭敬垂首,“母后全无意见,但凭父皇作主。”
皇上笑言,“后宫诸事有你母后作主便是。”
“多谢父皇。”太子、太子妃同声谢恩。
掩在桌下的纤纤双手忽然被一只手给握住,那手宽大而柔软,掌中透出暖意,仿佛这双手真的能伴她一生,与她一同共历风雨。
心机
屏风罗列,兰汤香郁,青碧的茜纱下蒸腾起袅袅水雾。
太子妃沐浴完毕,在宫女侍承下拥着素锦轻袍走入内殿,殿中典仪女官领息国夫人跪伏见驾。
旻蕊走上前去,亲手将息国夫人搀扶起来,柔声道:“夫人不必多礼。”随后目光一扫周围宫娥,淡淡吩咐,“此处不用你们侍候,暂且退下。”
女官宫女一一退出,重纱珠帘垂下,与外殿隔开两个世界。
旻蕊坐到铜镜前,息国夫人取过一条软巾走到她身后,为她轻轻擦拭一头湿发。
“小妹随大哥离开帝都也有一个多月了吧?”近八月的天气,已有暑意,旻蕊取过桌上一柄纨扇朝着交敞的领口打风。
“算日子应该也该到鄞州了。”息国夫人俯身抽出她手上的纨扇,搁回桌上,低声规劝:“你现下有孕在身,先头几个月一定不能大意,切莫伤风着凉。”
旻蕊不在意的笑道,“母亲也太紧张了。”
息国夫人拿过一柄玉梳,梳开她满头青丝,“你以为仅我紧张么?这是你的头胎,恰而又是怀的皇家血脉,谁敢掉以轻心。”
旻蕊看着镜子内母亲为她绾发梳妆的样子,看到她鬓角旁若隐若现的几缕霜色,心中莫名涩苦。
“听闻,太子要纳侧妃?”息国夫人取过一枚金丝花簪斜插入她的鬓发,与她耳畔低声问道:“怎从未听你提及?可知是哪几家的女子?”
“是皇后为太子挑的。”旻蕊漫不经心的抬手轻掠鬓角,“不是什么大事,所以未曾告知母亲。”
太子纳妃,实乃天经地义,她在担心什么?
至少旻蕊贵为太子妃,是乃东宫妃嫔之首,将来母仪天下亦是指日可待。只是深宫中历来不乏波谲云诡,各宫妃嫔为博皇上一顾,各逞手段,旻蕊虽机敏善断,但天生性善,若有太子相护倒也罢了,万一哪天……
“只期望你这胎能一举得男。”息国夫人喃喃说道,若是个男孩,旻蕊的地位更是固若金汤,即便日后与太子恩爱不再,也不用担心了。
旻蕊苦笑,单手覆上平坦的小腹,心中五味掺杂,“如果这个孩子不是出生皇家,或许他的将来会平顺很多。”未来的腥风血雨,她似乎已经能够预见,宫墙内,这种尔虞我诈永远不会消失,她的孩子注定要在这种环境下长大,她无力改变,也没法改变。
息国夫人看着她低垂的眉眼间闪着淡淡的欢畅,那是一个母亲在期待着自己即将出生的孩子。而与此相映着的一抹黯然,反倒使得那欢畅神色带出了几分无可奈何。
“旻蕊,你需记着,这世上即便谁都会负你伤害你,唯独我们不会。”息国夫人将她一双柔荑牢牢握在手中,眼中啜上泪光,十多年前她不敢推拒皇上的赐婚,十多年后的今天她唯一能作的就是守护这个女儿。
旻蕊眼神轻动,一瞬间也被息国夫人的话所震撼,她以指点去眼角泪珠,从软椅上站起,目光眺向朱雕玉砌的宫窗,眼光逐渐悠远而深邃,“少时,我得以庇护在母亲和哥哥的羽翼下,幸福无虞的长大。”她突然反手,将息国夫人略显干瘦的五指纳在掌中,“而至今日,该是由我来护佑我们的家族了。”
“旻蕊……”息国夫人一时恻然,想到这处处荣耀的背后有多番辛酸,不禁潸然泪下。
“儿孙自有儿孙福,母亲不必难过。”旻蕊取出巾帕替息国夫人拭泪,目光逐渐沉稳,“女儿还有一事要告知母亲,母亲万望记在心上。”
“何事?”息国夫人觉得有些目眩,遂闭眼以指按了按额角。
旻蕊伸手扶住她,附耳低声道:“东突厥将谴亲王来贺,我得知对方有意与我朝结姻亲之好。”
息国夫人一惊,蓦地睁眸,正好看见旻蕊眼底云雨涌动,一时惊悸,脱口道:“难道是……”
旻蕊暗暗扯住她的袖子,摇头以示噤声,息国夫人心头狂颤,脑中纷乱如麻。
皇上膝下及笄的公主只有昌平一人,皇上爱之甚笃,断不可能舍得她远嫁番邦。
“皇上尚未决定让哪家氏族千金嫁入番邦,太子言外提及,皇上是想让突厥亲王亲自挑选良伴。”
“这不合礼数。”息国夫人惊道,数朝以来,与番邦通婚不下六次,哪次不是皇上钦点公主远嫁,怎有让人上门挑选的道理,非但自贬了身价,更失却皇家气派。
旻蕊冷笑,目光凉寒如水,“或许是东突厥婉言提及,皇上为全两国安容,顺应下来也不算奇怪,况且这挑选也并非光明正大,除却几位皇家近臣,也不会有外人知道,自然也损不了皇室颜面。”
息国夫人听她如此说来,也觉言之有理,届时只需安排几场饮宴,再由后宫巧妙的穿针引线,突厥亲王看上哪家千金,暗地里说与皇上听,皇上再行赐婚。有幸未曾屏雀中选的人家至多有些猜测,绝不敢多言,而被选中的女子,那家人就算再有不甘,也绝不敢说与人前,除了认命别无他法。
不过是嫁个臣眷女子出番而已,这对于皇上来讲根本连个事儿也算不上。
皇亲国戚中尚待字闺中的女子却有不少,论家世也有几个能与安国侯府相较。但若论样貌,却实在无人能出曦凰左右。
如果突厥亲王以貌取人……息国夫人手心腻出冷汗,不敢想象。
旻蕊瞧息国夫人已经窥出其中蹊跷,紧紧握了她的手,挑唇勾出一抹淡笑,“但凡有我一日在,绝不会让小妹受一丁点委屈。”
“你已有对策?”息国夫人牢牢握着她的手,不知从何时起这个女儿已经不需要她的扶持,反而她已经能够以己之力为赵家谋取最好的未来。
旻蕊眸光微睐,神态冷漠,“不到最后关头,此计我不会用。”
息国夫人看到她冷漠神色下的一丝动摇,心中虽然狐疑,却并不追问,只关切叮嘱道:“无论何事,切莫伤了自己,事到临头我和宸儿都会想办法,再说也未必是曦凰的。”息国夫人强装笑靥,只是不想让旻蕊担心。
“对,未必是曦凰。”旻蕊回身,大袖一拂,纤素五指取过妆镜台上一个黄锦盒子,里面装着一枚精巧的双花钿,乃德妃所赠,其身以金箔刺烫,十分富丽华贵,她食指一勾,‘啪’的一声将锦缎盒子盖上,“即然已经享受无匹尊贵,这般荣耀,总归要有所付出才是。”她目光盈动,眼中的神采无比坚定。
八月中,鄞州大热,日光如火,烤得人人头上几乎冒烟。
赵宸从衙门办事回来,腋下夹着一卷牛皮册,手上提着个食盒,一路快步走回驿馆。额上早已汗水涔涔,背上单衣也湿了大块,对于一直生活在气候宜人的帝都的他来说,鄞州的酷暑简直比面对强盗还让他难以招架。
驿站小侍为他开门,十分体贴的说道:“小的去帮侯爷沏杯冰橘茶来。”
“不用。”赵宸卷起袖子抹了把额上汗水,“你去帮我提几桶冷水到屋子里去。”他热的实在受不了了。
“是。”小侍领命退开。
赵宸往后花园方向走去,那里劈有一片竹林,走近时便觉一股清风拂面,十分爽快怡人,竹林旁有个竹舍,因为鄞州夏长冬短,所以用来消暑是最好的。不过他太大方,大方到把这么间屋子让了出来,现在想起,他都有些后悔。
屋外青竹林下,被人架了个竹躺椅,正有人摇着蒲扇惬意的躺在睡椅上,闭目小憩。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路上对赵宸颇多照顾的楚桓。
要不是看在他伤重未愈的份上,赵宸才不会把竹舍让给他。
“你倒是挺'炫'舒'书'服'网',就我是劳苦的命,大日头下的还要出城。”赵宸走到楚桓一旁,找了块石头靠着青竹坐下,将手中竹篮放在地上,又将腋下夹着的牛皮册递给楚桓,“这是银矿的巡点部署,你看看。”
楚桓右手包着厚厚的绷带,几乎不能动弹,他左手接过牛皮册,‘啪’的一下甩开,图册上整个银矿脉络分布描述的十分详细,而赵宸安排的部署点,亦是十分精确,“你不领军打仗真可惜了。”楚桓半是认真半是开玩笑的说道。
楚桓的话正切中赵宸心中痛处,他何尝不想继承父亲遗志,在战场上跨马扬刀,而不是枯坐在堂内,处理一些琐碎的事情。
楚桓专注在图册上,并没有发现他有些尴尬的神情。他低头取出食盒中的冰镇莲子汤,往楚桓身前一递,“府丞家熬的甜羹,听说味道很不错。”
甜羹里镇了冰块,阵阵凉风扑面,莲子的清香让人食欲大开。
楚桓摇了摇手中图册,不好意思的说:“我暂时腾不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