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父皇眼中,你也只是个东西,随手可丢,随手可抛。”
若非皇帝旨意,谁能逼她远嫁出番,若非太子暗中相帮,肃王又怎会看到她的舞蹈,昌平被她触痛心事,蓦地从榻上惊起,看着曦凰的眼中神色变幻莫测。
“曦凰!”太子的声音传入殿中,他似乎也是匆匆跑来,蟠龙绣云的明色朝服上溅染了湿痕。他走到殿上,将曦凰拉离玉阶上的凤榻,恰在此时,皇帝和皇后也刚巧而至,连德妃也来了,最后跟着的是淑妃。
淑妃一进殿中就见自己女儿双颊红肿,呜咽了一声哭着扑上前去将昌平抱住,昌平见皇帝和皇后来了也不见驾,只冷睇着曦凰,目光一瞬不瞬。
德妃见状,已知其中原由,八成是德凝郡主为姐抱不平,愤而打了昌平公主,她心中冷笑,率先发难,“昌平乃帝姬,金枝玉叶,怎能随意被人掌掴,这分明就是不将皇室放在眼中,是想造反么?”德妃一出口便先按了个忤逆不尊的大罪给曦凰,于情于理,曦凰都是有错的。
曦凰眼睛半眯,眼风斜扫了一下德妃,刚想开口,太子已经先一步的将她护在身后,冷冷开口:“昌平是我打的,德妃的意思,是我也想造反了?”
德妃怔住,万没想到太子居然挺身回护德凝郡主,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接话。入殿前谁也没看见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有昌平……
“昌平,到底是打了你,如实说来,自有皇上为你作主。”
“够了!”皇帝一声怒喝,如雷霆震耳,连淑妃的抽泣声也止住了,“你们还嫌不够乱吗?”
众人垂首,再不敢多言一语。寂静的宫殿内,想起女子幽幽笑声,似哭还笑,令人恻然,“你说的不错,你有个好姐姐,又有个好姐夫,你们是一家人,却只有我是外人。”昌平深深看了眼站在太子身后神态冷漠的曦凰,这真是一处大戏,可惜自己只是戏中一个微不足道,随手可抛的配角而已。
昌平曳动广袖,走到皇帝面前敛裙跪下,行止间再无轻慢态度,她跪地行三叩之礼,而后平静开口,“女儿愿远嫁突厥。”
“本就是你远嫁,还由得你愿不愿了?”皇后本也是满腹怒火,此时才得冷嘲开口。
昌平对皇后的讪讽仿若未闻,只是抬头看着皇帝,脸上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女儿出嫁,想自选陪嫁的女子。”
公主和亲出嫁都会挑选几名王公亲贵家的女子,作为陪嫁,这也合乎礼制规矩。
太子已觉察昌平用意,方想说话,皇帝已拂袖阻止他开口。
“你说,你要谁?”
昌平巧笑嫣然,掸了掸裙袍从地上站起,慢慢走到曦凰面前,歪着头看她,以指尖挑去了唇角血渍,一双杏眸中流转着异样的光彩。
“德凝郡主,不妨陪我一起去突厥走一遭吧。”
别离
赐降旨意颁下,婚期定在来年正月,肃王入朝谢恩,次日同耶律宝隆北归。皇室嫁娶,依从周礼,十分繁琐冗长,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这番南来北往,待一切落定,也已近十二月。
期间,鄞州银矿出了不大不小的事,几名矿工在挖掘时,挖通了另外一条矿脉,没想到毗邻银矿三尺之隔外居然还有条铁矿,勘查下来规模竟然不小。国内凡是用来铸造兵器的铁矿锡矿都由朝廷派人监管开采。事情禀上朝廷后,皇上当即将此事交给了还在鄞州的安国侯,银矿的事情刚尘埃落定,他又马不停蹄的接手了铁矿的事,这样一来,不到过年他是回不了帝都的了。
关于楚桓的事情,反倒没引起多□澜,楚桓右手被废是楚诘先在朝上提出来的,他婉转的请求皇上卸去楚桓骁骑营上将军一职,此话一出可谓满朝皆惊,骁骑营作为三大营之一,领的全是铁骑精兵,上将军的头衔有多少人暗中窥伺觊觎自然不言而喻。可惜三大营中的上将军各个似金打铁铸的,让人撼动不了,此番楚桓突然倒下,实在出人意外。不过殿中朝臣哪个不是人精儿,不肖一会儿,都已经有了各自的打算。
皇上问朝臣意见,武将方面都比较统一,带兵贵熟不贵生,自然该从楚桓手下的几个副将里面来挑选合适人选,只是老将军却进言,楚桓伤势未必无药可医,撤换将领一事不必急在一时。
老将军的心情大家都理解,毕竟是他一手带出来的爱徒,怎么也不忍心看他就这么从高位上下来。可大家更清楚,一个将军若不能领军杀敌,挥斥方遒,他便再也没了资格领武上将一职。
皇上又问殿中文臣,大家心中虽然都有着算盘,但不清楚皇帝的想法,也没人敢贸然开口。皇上又问太子,心中可有合适人选,太子端端垂首,只道此任命事关重大,应由圣断独裁。殿中朝臣付应太子者众,皇上看了眼太子,而后颁旨下谕,楚桓仍领上将一衔,依旧由他在鄞州协助安国侯处理矿脉一事。
这么件大事就被皇上简单揭过,不少人揣测皇上对楚家殊恩厚宠,也有人觉得皇上担心汉王势孤,太子势大,所以才作此权势平衡,猜测者云云,只是无论东宫还是相国府都没出一点动静,私下似乎也没什么动作。
十二月霜降,汉王娶了楚娴,婚礼隆重奢华,排场极大。逢皇室嫁娶双喜,皇上颁诏大赦天下,万民同庆。
曦凰记得,汉王大婚那日晴空下漫漫撒着暗香如缕的腊梅花,正如那烈焰红妆的楚娴,花开正好。
楚桓从鄞州赶回来,带了哥哥的一封信,厚厚的十四页纸,全是对她的提点叮咛,啰啰嗦嗦的唯恐她会被人刻薄一样。曦凰写了一纸回信,第二日交给楚桓,他没在帝都多呆,自家妹妹大婚的后一天便赶回了鄞州。
“北边天寒,这袭紫貂裘袍你且带着。”太子妃命人捧来一袭裘袍,紫色狐貂已经珍贵之极,何况还是只绒毛绵密,色泽艳华的老貂。
曦凰笑道:“姐姐,这身袍子宫中也只得三件,您给我穿了,岂不盖过昌平的风头?”
太子妃畏寒,虽然殿中焚烧金碳香火,可她肩上依旧披着厚厚氅袍,那皮毛上光艳色泽曦凰仍旧记得,是太子在猎宫里射来的那只白虎。
太子妃淡淡一笑,示意宫人将这件狐裘折好包起。
“母亲身体好些了么?”太子妃问道,自从那日她小产,息国夫人赶来途中又侵了风寒,这下子反而落了病根,咳症一直没见好转。
曦凰神色有些黯然,“大夫说母亲是郁结于心,所以这病才迟迟没好。”
太子妃捧起手旁茶杯,掀开盖子后发现茶中一片浓红的玫瑰花瓣,平素她确实习惯在茶中加一片玫瑰花瓣,只因自己喜欢嗅那浓郁茶香中的淡淡一缕花香,可此时却觉碧澄的茶汤中那片玫瑰花瓣,艳的的刺目,艳的肃杀,她再无心情品茶,信手将茶杯又搁回桌上。
“此次去国万里,别说母亲,我也是放心不下的。”
“姐姐放心,来年七月我便能回来。”曦凰倾过身,将她双手握住,意外觉得她的手冷的似冰。
太子妃微微一笑,眸光轻睐,小青会意,率先退出殿中,左右宫人也在顷刻间退了个一干二净。
“曦凰,此次你以女官身份陪嫁出塞,路上免不了受昌平刁难,万事自己斟酌小心。”太子妃回握住曦凰的手,眉目间凝出一抹肃重。
当日,昌平要求皇帝让曦凰作为陪嫁女子一同出塞,却被皇后当面驳斥,东朝典律中,三品以上诰命的郡主是不再侍嫁之列的,昌平要的陪嫁只能在其余王公贵族的女子中间挑选。本来大家还以为皇后这番冷硬,昌平必然不服,没料她倒也不以为意,又道让郡主以女官身份送她出嫁,这总不违反祖宗规矩。
皇后还欲驳她颜面,皇上却怕昌平再惹风波,欣然允了。他这金口一言,曦凰不得不陪昌平一同出塞突厥,待昌平嫁入王廷后,三月归省,她要带着昌平的嫁衣自北地归来。这一来一往,又是多少时日岁月。
“姐姐放心,我自有分寸。”曦凰泰然微笑,“再者,不过半年,眨眼便过的,等我回来,我们一家人再一起吃元宵。”
元宵元宵,团团圆圆。
太子妃眼中泛起涩意,“曦凰,一切自当以安全为先,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先保护自己,知道么?”太子妃言外之意已经十分明显,似乎她已料到此次出塞必然不会平顺,事到关头,她要曦凰先顾自己,即便放弃其他的人也无所谓。
曦凰目中神色一跳,半垂下眼,乖顺的点头。
“明日便要随鸾驾启程,我先回府准备了。”曦凰起身裣衽。
太子妃起身送她出宫,拉着她的手又是一番切切叮咛。
殿外晴空湛蓝,似乎明日也将是个好天气,曦凰回府后看过息国夫人,拿了绮凤来到凤昀府上。凤昀和凤昕都知道了她要陪嫁出塞的事情,都很为她担忧。反而曦凰全不放在心上,还笑嘻嘻的对凤昀说,宝剑赠英雄。
凤昕伤感,居然拉着曦凰哭了,倒是弄得曦凰哭笑不得,笑言又不是自己嫁人,半年后就会回来的。凤昕还是不停拭泪,说半年很漫长……
帝都一里外有座山头,春秋两季爬山观云海的人比较多,入了冬后就没什么人来了,山上大树都枯了,看过去光秃秃的。曦凰在山脚下看到一辆马车,便知道夜箴果然是在山上,平日里,他都会带小白来这里活动筋骨。
曦凰将马栓了,抄着熟悉的小道上山,她行动敏捷,不一会儿便攀到了山顶,那是片很小的石台,也可以说是块断崖,掩在错综的藤茎深处,入口处怪石嶙峋,初来此地时曦凰压根不相信这里面别有洞天。
风中传来笛声,婉转悠扬,曦凰侧耳细听,竟然是一曲归思》。她侧身走过岩壁缝隙,果然见夜箴坐在崖边,横手吹笛。寒月的天气,他仍旧穿着单薄的青衣长衫,余霞渐渐沉去,那抹红彤的夕光落在他的身上,显得他的身影愈加孤削清瘦。曦凰心中酸楚,眼中泪意翻涌。
她走到他身后,蓦然展臂拥住他,脸颊贴着他的背脊,泪水无声泅湿了衣袍。
曲声停住,他慢慢垂下手,语声轻柔,“曦凰,你哭了?”多少年了,也不曾见她哭过。此去一别,竟让她潸然泪下。
曦凰摇了摇头,声声哽咽,“我没事,很好,真的很好。”
“曦凰?”他蹙了眉头,将她拉到身前,见她泪流满面,心中惊痛莫名,“怎么哭成这样?”
见他紧张神色,曦凰“扑哧”一声笑了,她胡乱用袖子抹了脸,坐到夜箴身旁,“大概明日又要出远门,一时有点感伤吧。”
夜箴瞥目看她,压根不信她的话,她又不是第一次出远门,哪次见她哭成这样的。
“曦凰,你有事瞒我?”
曦凰一手捧心,冲他作个鬼脸,“师傅冤枉我,我对师傅的那颗心,皎洁堪比明月。”
夜箴没有笑,依旧冷凝着脸,看她。
曦凰收起嬉笑神态,转过脸去看眼前笼罩在夕阳下的雄伟帝都,语气深幽,“上次与师傅在铸剑房里一番深谈,我便知道此去凶险。”她又看了眼夜箴,眸光温柔似水,低声笑道:“也不知道能不能有命回来。”
夜箴定定望她,霞光映入他灰色的眼瞳,其中深处幽澜无际,他说,“你我相处数年,期间几乎形影不离,你想什么,要作什么能瞒过我吗?面对刀山火海也不曾畏惧的你,怎会为此去,还摸不着烽火的杀戮而悲观?这是你么?曦凰。”
曦凰被他说的无言以对,默然低下了头。
“其实……皇上跟我提及了镇国密玺,可能藏在了突厥王廷里。”
为防奸臣窃国,每朝皇帝手上都备有一方密玺,就算国玺被盗,皇旗换帜,只要有密玺在手,亦当能扭转乾坤。当时突厥南犯,皇帝御驾亲征时便将密玺随身带了,这也是三王叛乱时,皇帝能稳镇边关不乱的最大因由,即便三王夺宫成功,镇国密玺也远在千里之外的皇帝手中。
可谁又能晓得,皇帝的密玺居然会遗落战场,至此十数年不见天日,朝中无人知晓密玺已失,皇上也不能明诏寻找,只能私下里委了心腹一直在边关查探,终于得晓,这枚密玺被当年一位突厥将领拾获,而后进贡入了王廷,至此再无消息。
“皇上想让你去找密玺?”夜箴讶然,目中神色变幻,刹那似琉璃。
曦凰低头,默然看着身下褐色土块,有一块土里竟然抽发了嫩芽。
“我陪嫁出番,会在王廷待三个月,这三个月便是契机。”偌大的王廷,要在三个月内找出镇国密玺,这又谈何容易。
“皇上竟然信你?”将如此机密大事托赖一个女子,皇上的魄力倒是让他小看了。
曦凰低笑一声,“皇上不是信我,只是信安国公的女儿而已。”曦凰看着夜箴,笑容恬淡,“全赖父亲名望,我才能得皇上信任相托。”
“你为何不拒绝?你家人知道吗?你明晓得根本入不了王廷,为何……”
曦凰瞥了夜箴一眼,半倚了他,巧笑倩兮,“师傅知我,何不猜猜?”
夜箴静静看她的眼,从以往的纯然而至今日锋锐深藏,她再也不是那个不在乎取舍,不在乎得失的赵曦凰了。
“皇上答应你以什么条件交换密玺?”他总是能够一语中的,让曦凰了无快意。
“十万飞羽营。”曦凰在他耳畔缓缓吐字,眼中焕出夺目光彩。东宫里,已有穆妃先一步得了皇嗣,而姐姐自上次小产后,再无动静。她不能什么都不做,不管是为了安国侯府,还是姐姐,她都需要这十万飞羽营,为此冒险一博也是万分值得。
夜箴怔住,没想到皇上慷慨至此,细想下似乎又有点明了,作为安国公的子女,她得到的远不止是皇帝的信任。
“曦凰,你知道这次出嫁没有如此顺利,公主能不能抵达王廷都难说。”
正如夜箴所说,突厥意不再和亲,不过箭在弦上,由不得她选了,“就算面对千军万马,我也不能让公主死在和亲路上。”她将双掌伸在面前,掌心中有细细的茧子,不若公主柔荑娇贵,甚至连普通女子的柔嫩也算不上,但她能够夺命,也能够救人,“无论如何,我都要试上一试。”她根本不知道将来会面对何种凶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