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亲会议照例在供奉亦氏列祖宗祠庙中举行,一二品大员分列两旁,亦氏大一辈宗亲们坐于牌位之下,小一辈的则坐于大员们之前。整个祠庙有八根红木柱子撑起,高有十数丈,哪一个人开口说话,都似有回音缭绕,余音不绝。
亦仁踏进去,扫视了一下,发现没有自己的坐位,他也坦然一笑,立于堂前。皇太后赫拉氏端坐在正中间,她的容貌五官极其分明,曾是一种坚硬的美貌,但现在有些许纹路镶嵌于其中,却给人一种严苛的印象。
她死死地瞪着亦仁,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不会扑上去。八宗亲王咳嗽了两声,才道:“福禄王,今天的宗亲会便是要解决圣武帝与德仁帝两帝的变故。“他看着亦仁微笑的面孔道:“不过我们首先要让你解释一下…你为何在圣武帝驾崩那天,阻止太医院陆傅峰父子前去诊龙脉?”
他一句问话出口,尤如一粒水珠子溅入了水锅,下面一阵窃窃私语,八宗亲王则是死死盯着亦仁,好像要从他波澜不惊的脸上看出什么端倪来。
亦仁回转头指着门角侍香的太监,淡淡地道:“去给我拿把椅子过来!”那太监一惊见一向和颜悦色的福禄王正冷冷地看着他,也顾不得,慌忙跑出去蹲了一张檀香椅过来。亦仁双手一撩衣摆坐了下来,才笑道:“叔父怎么不请陆傅峰父子上来,有一些话当面说才能说得清。”
八宗亲王冷笑一声,下巴一抬,隔了不多久,陆傅峰父子一前一后踏了进来。陆傅峰站立于亦仁一旁,他的眼也不敢去看亦仁,只磕头道:“臣陆傅峰见过太后,八王爷。”
亦仁笑道:“我们叫你来是跟你核实三个月前父皇架崩之日,我没让你去给父王问诊之事。”
陆傅峰干笑两声,他见亦仁完全不慌,心里很是惊讶,反而有一点手足无措。亦仁慢条斯理地道:“我那天确实请陆太医去府上了解了一些事。是这样子,我负责管辖的区域内有巡管报陆太医私设医馆,倒卖御用之物。后来我派人彻查,发现是江湖上一个叫易行之的冒充所至,这位易行之号称千面郎君,他最擅长的就是易容成他人,据说其相似度,哪怕是相熟之人,乍一眼也分不出真假…”他说到这里,突然笑问:“这种人想必太后听过。”
太后转瞬间脸闪过一丝惊慌,但瞬息间便恢复正常,道:“笑话,这种草莽之人,我怎么会听过?”
他与太后一问一答之间,陆傅峰却在心里转了几百个念头,他确实在亦仁的辖区内设立私馆,这都是有好些年头的事,过去从未听亦仁提过,现如今突然提出来后面跟得则是从未有过的事。那一天,他们很清楚是被亦仁软禁了。之后,听说皇上在那天吃了硫磺暴毙,陆展亭被抓,还暗自庆幸没有去做那替罪羔羊。事后亦裕轻描淡写的处理了这件事,陆傅峰几代为太医,深通此事万万不可深究,尽管亦仁与亦裕的行为都是扑朔迷离,叫人看不懂。只是自己未问诊被八王给查了出来,为了不背这滔天之罪,才不得不将亦仁供出来,事后想想尚自后悔不已。陆傅峰与亦仁来往较为密切,私交也算好,如今被迫将亦仁拖下水,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现如今亦仁来了这么一番说词,他也盼着亦仁能说圆它。
亦仁淡淡一笑,道:“那等我抓到此人,一定带来给太后鉴赏一下,可是一个挺有趣之人。若是一不提防,扮了你身边的人,可真是要把你吓一跳呢。”
八宗亲王忍不住打断道:“这与你阻止陆太医去诊龙脉又有什么关系?”
“哦。”亦仁一笑,道:“关键是那假太医在我的辖区卖假药,又医死了人,我觉得事态严重,所以不得不请陆太医父子过来核实。临来的时候,我记得陆太医是将问诊的事情交给了王守仁王太医。皇上的病素来是太医院群诊,群议过后开的方子,所以谁例行问诊,并不是一件至关重要的事。你说对吗,陆太医。”
陆傅峰只觉得一阵头晕眼花,自己私设的诊所里的确离奇的死了一个不知来历的病人,为了不惊动官差,他花钱叫人偷偷地把那尸体给扔到一处荒山上。他万万没想到,亦仁连这件事也知道,私设医馆至多丢官罢职,可是这命案却是掉脑袋的事。他汗如雨下,连声应是。他想到昨日太后威胁的话语,不由心头一阵绝望,大着胆子抬头看了一眼太后,却发现她脸色发白,眼睛发直,生似魂不守舍。
亦仁摊手笑道:“你看事情就是这么简单。”他微笑着接着说道:“圣武帝的事我们已经解决地差不多了,还是解决德仁帝的事吧。”
八宗亲王有一点尴尬,他原本以为很是抓住了亦仁的把柄,可以一击而中,没想到却被亦仁四两拔千斤给打发了。他对亦仁这个人没有太大的意见,但是亦仁的出身在他的眼里却是皇室的一种不雅,他是万万不能看着一个宫女所出,怀胎六月被宫中嬷嬷发现才自述是皇上的种,亦仁一直以来就暗地里被怀疑是否确实是皇室血统。他怎么能够让一个血统还受到置疑的亦仁登上皇位呢?
“裕他还活着!”皇太后大声道,她喘着气指着亦仁道:“我绝不会让你得逞的,得逞的!”她说着腾地一下子从椅子里站了起来。
八宗亲王不由皱了一下眉,不了解皇太后何以突然失态,见她浑身上下抖得厉害,以为她是因为亦裕又触动伤痛,于是连忙唤过庄子蝶,道:“将太后先扶回去。”庄子蝶见皇太后颤抖不已,连忙同内侍扶起她,走出宗祠庙走去。她们走过亦仁的时候,庄子蝶见亦仁脸上温和的笑容不变,可皇太后突然死命抓紧自己的手令她心里陡然腾升了一种恐惧。
一路马不停蹄,庄子蝶将皇太后送回了慈宁殿,见她手仍然颤抖不已,就俯下身抓住她的手,道:“母后,你不用担心,裕他一定会没事的。他一定会回来的。”
皇太后突然泪流满面,道:“蝶儿,我上了他的当,我上了他的当。我该如何是好,我会害苦裕儿的。”
庄之蝶一脸纳闷地道:“母后,你怎么上当了?”
皇太后突然不吭声了,她的眼死死盯着门槛,庄之蝶见了沈声对侍立的宫女道:“你们统统都给我出去,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进来。”
她见宫女都退避之后,才柔声道:“母后,告诉我,你怎么上当了。”
皇太后这回收回眼神,改为死死地盯着庄之蝶的脸,很久才吐出一句,道:“圣武帝是我杀的!”
庄之蝶只觉得的脚一软,她强自镇定,道:“母后,你是不是犯糊涂了?你怎么可能会去杀圣武帝呢?”
皇太后那线条分明的五官似乎一下子塌陷了,她有点痴呆的说:“在这个宫里谁杀谁只有没必要,没有没可能。”她一瞬间,似乎又听到那个在湖里沉浮,她的呼救声与自己的笑声,她对皇上说:“这个女子真是个角,很会变着法子吸引皇上的注意呢!我们看看她能撑多久。”转眼间那女子沉浮的身影换成了一个身穿孝服的少年,他的眼睛有一些浮肿,可是脸上却是微笑,人都说亦仁性子温良,但那一刻他的微笑,他的眼神,皇太后每一次回想起来都会觉得心惊。
“他在复仇。”皇太后突然没头没脑的来了一句,庄之蝶问:“谁在复仇?”
皇太后沉默了许久,才道:“皇上重病的那会儿,我得到很多风声,说是皇上想要另外册封太子。有人说皇上对当年亦仁母亲之死心存愧疚,因此想要将皇位传给他。”
“这纯属流言,母后你怎可信?”庄之蝶急道。
“他年纪大了,又在重病,每夜受病痛折磨,回首前尘,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更何况那个时候亦仁与皇上确实接触的非常频繁,皇上召见他的次数比所有的王子加起来都多。我想要不信,可是我不能冒这个险。”
“可是母后,弑君岂不是冒的险更大。”
“我原本也就是一个念头,直到有一天,皇上精神好些了,叫了戏班子在御花园里头唱戏,里头有一出戏叫李代桃疆,说得是一对孪生兄弟,弟弟吃醉了酒错手杀了自家的嫂子,被哥哥撞见要报官,他一急之下又将哥哥杀了。他走投无路之时,突然灵机一动,自己扮起了哥哥,原本一个轻佻之人变得端庄起来,居然也无人能识,他还顶替哥哥考了功名。”她轻声细语地述说,庄之蝶却不知怎地冒出了一身冷汗。
“我现在才回想起来,那天我拿的牌子里头,并没有这出戏啊!”皇太后咬牙道:“那个时候,皇上还点评说,这弟弟败露那是肯定的,这骨子里头的端庄哪是装可装得出来的。这不是分明是说给我听的。我回来之后越想越不对,如果亦仁真上了台,我与他旧时的过节,他岂能不算,我跟裕哪里有活路?”
“母后,母后,那你就…”
皇太后叹道:“我原本就算有这个念头却也没有法子,可是有一天我在法华寺进香的时候,突然撞上了一个和尚,这个人他长得…”皇太后转过头来直直看着庄之蝶,道:“居然跟当时养心殿的首领太监一模一样,我突然就有了一个主意。”
庄之蝶颤声道:“你让那个人扮了张首领太监,遣散了内侍太监,然后又喂了圣武帝吃了硫磺?”
皇太后痴痴地道:“我真是觉得这个计划天衣无逢,张太监贪杯,我那天特地让人在他的酒里放了一些蒙汗|药,等他醒来赶去养心殿,一切乱糟糟的,谁也不会留意刚才那个张太监与眼前这个有何不同。一切都太顺利了,我当时是觉得天助我也。”
庄之蝶好不容易才缓过神来,道:“母后,您觉得是亦仁…”
“是他,没错。”皇太后突然又颤抖了起来,道:“他在朝堂上看着我笑,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别有所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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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后,只要你把那个替身给杀了,就算亦仁知道又能如何?”
皇太后沉默了很久,才道:“这个人找不着了。”
庄之蝶一惊非同小可,道:“母后,怎么会这样。”
皇太后整个人瘫在椅中道:“我总以为他是太过惊慌,才会趁乱跳走,只要裕儿顺利登基,他也就不足为患。”
“这个人,他一定在亦仁手里。”庄之蝶脱口而出,眼见皇太后脸露绝望之色,仿佛有灭顶之灾,她突然脑海中灵光一现,笑道:“母后,你不用担心!”她一字一字地道:“亦仁绝不敢让那个人出现。”
皇太后惊讶地看着她的脸,庄之蝶微笑道:“你刚才忘了朝堂上亦仁的话,那一天陆傅峰父子没有去给圣武帝问诊,亦仁另外指定了王守仁不是吗?他的家生子的奴才,如果这是一个事实,那么,他要如何解释,当时王守仁面对养心殿空无一人却没有作出任何反应这个事实呢?”
皇太后眼睛一亮,嘶哑地道:“除非…”
“除非王守仁,他根本就没有去过。”庄之蝶将皇太后小心扶上床,道:“母后你放宽心,只要裕活着,我们就有机会。这次至多就是个平局罢了。”
皇太后长舒了一口气,轻拍了几下庄之蝶的手闭上了眼。
陆展亭坐在凉亭的栏杆上将手中的馒头撕了丢在池塘里喂鱼,一块接着一块。他搬到叶家来已经好几天了,亦仁似乎没有一点反应,即没有遣个什么人过来问个原因,更加不要说亲自露面了。陆展亭倒不自在起来,那生像是看一出戏文,原以为自己是个票友,看了前段便知旦角后段要唱什么,谁知道完全不是那回事,连戏文不符都说不上,这出戏唱了一半就嘎然止了,空留下一个戏台让他揣摩。
陆展亭是一个豁达之人,过去再大的事,一觉醒来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了。可是这半拉子的戏码不知道为何心里堵得慌。而且他在叶家住得也不自在,过去在王府,整天地窝在书房里看书写字,即清静又舒适。可现在叶家有一个叶顾生,整天弄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来与他争论。还有一位叶二小姐,一会儿生气,一会儿高兴,陆展亭有时想破了脑袋,也不知道她为何生气又为何高兴,哪一刻高兴又哪一刻生气,直弄得筋疲力尽。
他想着想着,手越弄越快,不一会手里的馒头就丢光了,于是他伸出手去摸身边的馒头,馒头没摸到,摸到了一只温热的手。他转头一看,吓了一跳,亦仁穿着一件藏青色的布衣,正在微笑着啃馒头。陆展亭吃惊不小,以至于脚一滑,差点掉池糖里去。亦仁的一只手扣着陆展亭的一只手,笑道:“你怎么轻了,在叶家过得不好么?”
陆展亭借着他的手爬了上来,嘴里道:“我在这儿好的很。”
亦仁收回了手,轻叹道:“我看你闷闷不乐,心里还以为你想我了呢?”
陆展亭干笑了一声,道:“我可不及王爷那么知情知趣,这满朝的王爷没有十七八个,十五六个总是有的,我虽然个个尊敬,但也不能时时放在心上。”
亦仁一听,缓缓放下了手中的馒头,深深地吐了口气,道:“原来展亭是在怨恨我呢。”
陆展亭见他一脸落寞,心里一软,叹道:“我也没有怪你,那天我也有错来着。”
亦仁听了这句话,侧过了脸微笑道:“是啊,我看你那天实在饥渴才去帮你的。”
陆展亭被他一句话噎得慌,脸腾得红了,他回转身从栏杆上跳回了凉亭,恨恨地道:“那就多谢王爷体谅了。”他转身要走,却被亦仁抓住了手。
亦仁站了起来,贴近陆展亭道:“上一次是我体谅你,这一次换你体谅我。”
陆展亭一惊,想要争脱却争不开亦仁,他看着亦仁那双黑眸闪着幽幽的光芒,他也是一个男人,当然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陆展亭颤声道:“上一次你要帮我,我可没勉强你,是你自己情愿的,怎么现在好像我欠了你的。”
“你事实是欠了我的。”亦仁用手轻碰着陆展亭的档部。
陆展亭连忙往后挪了一下,努力正色道:“王爷乃一国之君,熟读诗书礼仪,当知有可为有不可为,这种即违天理又违伦常的事,请三思?”
“诗书礼仪,天理伦常?”亦仁嘴里连轻吐出这八个字,然后有一些轻蔑地道:“那不是狗屁?”若是平常,陆展亭毕定拍手叫痛快,现在却急得满头大汗,亦仁环着他的腰,手指轻划过他的臀部,道:“我是一个挺讲道理的人,不会不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