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海远见他一脸的惊恐,像个孩子似的抽泣着,脸部不由一阵抽搐,爬起来走出了房门。宗不郭已经彻底昏撅过去了,小禄子拿着一块白布,不知道是该替亦仁擦泪还是不该。
陆展亭觉得自己很疲倦,想要休息,可是耳边似乎又听到了他的抽泣声,心里忽然觉得疼得厉害,他努力睁开双眼,见亦仁满面的泪水,一双像被离弃了似的害怕的双眼。陆展亭叹了口气,伸出手抚住他的脸,终于触及他的脸了,心里忽然好像也安定了,他用拇指擦着他的泪,道:“怎么又哭成这样,我不是来看你的画了吗?”
“可是你之后都一直让我一个人呆着……”亦仁抽泣着。
“对不起啊……以后不会了…”陆展亭长叹了一口气,道:“也许你不用做很多的事,只要流一下眼泪,我真得会什么都答应你……哪怕夜夜煎熬。” “别离开我,别不理我,别让我一个人呆着!”
陆展亭迷迷糊糊地听见自己说了声好,他闻着亦仁身上的味道,叹了口气慢慢合上了眼,梦里这股淡淡的味道总是若隐若现,以至于他在梦里都似乎走不远,忍不住想要回头望。
此次事件之后,亦仁着实大病了一场。不过他病完了之后,就恢复如常,小禄子甚至觉得那一个晚上亦仁哭得像个孩子似的一幕会不会是一场梦。
叶慧明将手中的玉石白棋敲在棋盘上道:“圣上这次只怕是真得吓坏了!”
叶慧仪捏着黑子笑道:“哥,你走得再三心二意,这盘棋没下过中路你就要输了。”
叶慧明一推盘,道:“我哪里下得过你!”他见叶慧仪微笑着收拾棋子,忍不住问:“这事你就没看法?”
叶慧仪拈着棋子,看着玉石上淡淡的光泽,道:“这次仁是真的受到教训了。你知不知道,在仁的眼里,他只看到一个局,就像这个棋盘,他关心的是这一个局,在他的眼里棋子是有意识的,但有的都是他的意识。可是人不是棋子,人不但有他们自己的意识,还有生命,而且每个人都是唯一的,一但丢失就无法弥补……”她说到这儿,淡淡一笑,道:“比如叶慧仪就是叶慧仪,陆展亭就是陆展亭。”
叶慧明听了,一脸茫然。
小禄子只怕也未必能懂叶慧仪的话,在他的眼里,亦仁的病是好了,可是陆大人却是时好时坏。陆展亭失忆了,他的过去成了空白,仿佛像一个初生的婴儿,当然这是陆大人病不好的时候。比如,今儿一早,圣上上过早朝,就在上书房努力地教陆大人认字,他光教陆大人写自己的名字就十几日了,陆大人还是不会写。因为陆大人十分不耐烦写字,他嚷嚷着要上茅房,圣上很迁就地说写完了一个陆字就去。陆大人嘴里念着急死了急死了,就开始解腰带,圣上只好无奈地让他出去了。自然,陆大人同往常一样消失的无影无踪。
可也有病好的时候,比如有一天,圣上带他去赏菊,苏浙地供奉了当地的闸蟹,陆大人很爱吃,圣上见他高兴,这种菊蟹宴就举办了多次。陆大人大字不识,不过嘴巴很刁,即使吃蟹也要吃出很多名堂,御厨做得技穷了,圣上就请外头的厨子来表演剔醉蟹。可这宴开到一半,出了点小岔子,外来的厨子是刺客,可是他不去刺亦仁,却刺伤了贪嘴的陆大人。圣上大怒,一查,原来是圈禁十一王爷的家奴,小禄子当时见圣上笑了。他从小就是圣上选了送进宫里来到细作的,后来又伺候了圣上几年,对他的表情也摸索出了几分,圣上当然总是在微笑的,可是如果在不该笑的时候他也笑得和颜悦色,同常他面对的那个对象下场都极惨。
不过这一次例外了。当圣上笑说厨子该好好筹划筹划才能不负主子的使命,小禄子刚开始没听明白,但看到那厨子嘶声歇力说此事与十一王爷无关,他就开窍了。一想到宗人府高墙内的十一王爷,还有那些充军关外的几百号王府里的人,他忍不住在冬日的寒风里哆嗦了几下。
陆大人开口了,他问:“要如何处置他?”
圣上回头微笑道:“这人是犯弑君之罪,按律法是九族连诛!”
陆大人没接这话,倒是没头没脑说了一句:“我突然想起一句词……奇怪,我从来没背过……”小禄子见圣上眼里有一丝惊讶,其实他也蛮吃惊的,陆大人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居然会背词,然后小禄子就听他背了一首雾啊,月啊,桃源什么的词,听着还满悦耳。不过小禄子感觉里当时圣上的微笑有一些变了,但也许是变化太快了,小禄子觉得自己的肉眼没能看明白。
不过那个厨子的下场却没有想像中那么惨,只是被发配充军了与十一王的家属在一起。至于十一王爷,好像也没什么事,这事居然就被不了了之了。小禄子想来想去,都觉得与陆大人那首词有着莫大的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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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有一件事让小禄子觉得当时陆大人真得是彻彻底底好了,大约德庆帝治五年,科尔庆可汗纠合了西番国挥师南下,北边战场吃紧,圣上御驾亲征,但是吃了小觑西番炮的利害,吃了大亏,一连撤退几百里,后面粮草被西番炮轰烧了个精光。当时也是正值蜡月冬寒,几十万士兵马匹没有粮草,宫内急报,上上下下急得团团转,虽然此时南国富裕,但是要征集几十万粮草再运送到北边,只怕不知道当中要饿死多少士兵。
陆大人夜召小禄子,挥笔修书一封,让他用自己的玉牌出宫连夜赶往西北边庄家求见庄之梦。小禄子见他笔下游龙走凤,吃惊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小禄子怀揣着这封信,骑着陆大人的小黑,几日不眠赶到了庄家。庄之梦接到信之后,几日之内,便征集了五千车粮草,又弄了几大车御寒之物送到了北边圣上的营地。
小禄子至今都不敢相信与科尔庆有亲的庄之梦却反戈帮了南国,不过无论如何,他立下了大功。如今上哪儿,别人都得奉承他禄公公几句。可是圣上退敌得胜回营之后,陆大人的病又不好了。他有一日睡到半夜,突然跑出大门,嚷嚷着要把他住得静园拆掉,在原地盖一个大戏台,再在上面盖住的房子。
圣上也很奇怪,只轻描淡写地批复了一句:盖结实一点。
这么奇怪的园子还真盖出来了,陆大人住了进去,高兴了两天,他弄了很多套戏服,有的时候就穿戏服在园子里进进出出,上午还是张生,下午就成了薛仁贵。
有一日晚上,圣上在上书房批折子,小禄子端了一碗御厨做的夜宵双皮奶给圣上。圣上吃了笑说不错,让小禄子再端一碗给陆大人。小禄子提着鸳鸯食盒,爬上了陆大人住的戏台,刚进院子就吓得转身连滚带爬逃出去。惊魂稍定,仔细想了一下,又大着胆子摸了进去,只见里头有一个女人一身白衣,披头散发,满脸血污,可仔细一看,这不是陆大人吗?
小禄子颤抖地问:“陆大人,您今儿这出是扮惊梦,还是惊魂?”
陆大人从牙缝里冷笑着挤出三个字:窦娥冤。
小禄子一头冷汗地出了门,心想等下天天在陆大人这里过夜的圣上来了不要被惊着了,于是便回去一五一十地禀给了圣上。当时圣上悠悠地翻了一页手中的书,淡淡地回一声知道了。可是谁知当日晚上,圣上去的时候还是被惊着了,次日都没能上早朝,这就让小禄子纳了闷了。又隔一日,圣上颁旨已故的冷宫宫女蛛儿因护驾之功,封为亚圣女,建庙堂,受香火礼拜。不过陆大人却被内人府判有惊驾之罪,念及他不知圣上来访,因此轻判了十板子。总之这件事着实让陆大人踏实了几天,好歹他挨了几板子总要在床上趴几天么。
隔了几日宫内祭祀,小禄子问沈海远要不要把蛛儿的牌位奉上,沈海远轻蔑地哼了一声,不屑一顾。沈海远很不喜欢陆大人,小禄子几次听见他在告陆大人的状,有一次他很生气地说陆大人平白无顾地把御医王守仁给打了。圣上了听了,只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你们躲他远点么,他就是想给我找不自在。”沈海远沉默了一阵子,闷闷地应了一声出去了。
所以小禄子很肯定跟伺候他的小同子说,这皇城里不是圣上说了算的,他指着御花园里的石狮子说:“如果那位说这狮子的头是方的,圣上绝不会说是圆的。”
小同子张了张嘴,吃惊地道:“真的?”
小禄子得意洋泮地道:“可不是,圣上最多说一声,来人啊,把这狮子的头挫方了!” 小同子听那话,瞄了一眼狮子的头,想着它方方的样子,打了个寒战。
其实在那件事里掉了魂的还有宗不郭,他至今没想明白,他试了一百多回没有失过手的药方,怎么差点断送了陆展亭的命,也差点要了他自己的脑袋。死而复生的陆展亭简直成了他的梦魇,现在他只要一听到陆展亭的名字就哆嗦个不停,晌午时分,他从宫外回来当值,远远地看到陆展亭站在别院门口冲着他阴掺掺的笑,吓得他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跑出宫去。
陆展亭在他背后笑得前仰后伏,吓完了宗不郭,他决定去园子里找公主玩玩。可还没找到公主,就被一个黑衣紧身女子捂住了嘴巴,她带着他跃到了一处假山石上。
陆展亭见叶慧兰正定睛看他,眼圈红红的,纳闷地眨了一下眼睛。
“你一定不认得我了,对吗?”
陆展亭一笑,心想谁会不认识你这个大小姐。前两年,傅青山特地找了朝中的文武大臣来向亦仁提,要将叶慧兰赐婚给傅青山。
亦仁听了,只冷笑了一句:“人高山矮,不够般配!”
这么好的一门亲事,当今圣上居然会不同意,因此朝野都猜皇上八成是看上了小姨子。于是,再也没人给叶慧兰提过亲。叶慧兰倒也落得自在,她跑遍整个武林,行侠仗义,别人多多少少都要忌惮她是当今皇后,朝中大将军的妹妹,皇上的小姨子,所以叶慧兰所向无敌,得了个拂兰仙子的名号。
“你知不知道,是有人下药害了你,他害得你谁都不记得!”叶慧兰红着眼圈道:“我发誓要救你的,我不会食言,我会带你去找天底下最好的医生,帮你回复记忆!”
陆展亭淡淡一笑,道:“那我过去的记忆好不好呢?开不开心?”
叶慧兰张了张嘴,答不上来。陆展亭微笑道:“既然不开心,你为什么又要让我想起,不是让我为难吗?”
叶慧兰乌黑的眉一挑,道:“那你就由着别人来害你?不行,我至少要把你先救出去,道理以后再跟你讲!”
陆展亭眨着眼道:“我跟你玩个游戏好不好?”他还没等叶慧兰答应,突然身体向后一倒,掉下假山去。叶慧兰尖叫一声,可是陆展亭还没落地,突然就有一道黑影冒了出来,陆展亭结结实实地摔在了他的身上。沈海远面无表情地将他扶了起来,叶慧兰看着四周倾刻间冒出来的几道黑影,张嘴结舌,陆展亭仰着头笑问:“好不好玩?”
叶慧兰身体一纵,几个腾跃就消失的无影无踪,风中传来她的声音,道:“你等着,我去找帮手!”
陆展亭伸了一个懒腰,打着哈欠打算找一个地方睡一觉。他刚爬上了自己的戏台,就听到一阵银铃声,皱了一下眉头,他又没轻功,现在要跳下去也是来不及了。
戏台的尽头跑来一个带着虎皮帽的小男孩,长得粉妆玉琢,圆圆肥肥的小手上套了一个银制铃铛圈,走那儿都丁当丁当。他张着双手扑了过来,脑袋狠狠地撞了一下陆展亭的肚子,然后抬起头一脸无辜地看着陆展亭捧着肚腹呼痛。陆展亭看着他与亦仁一般无二精致的五官,纠着双眉心里暗想亦仁夫妇都端庄无比,这小鬼倒底像谁?
“师傅,母后说,我已经足五岁了,以后上学该由师傅你来教了。”
陆展亭挠着头,笑道:“你母后有没有搞错,我大字不识一个,怎么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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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小男孩突然贴近了陆展亭的脸,那双像公主一样黑黑的眸子盯着陆展亭,拉长了声音道:“母后说师傅喜欢撒谎,习惯不好哦!”
“好好好!”陆展亭无奈地把那张贴得自己过近的小脸推开,道:“那就教你一首词吧!”他咳嗽了一声,念道:“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望断桃源无寻处……“
小男孩突然打断了他,问:“桃源是什么地方?”
“就是狼的世界里狗住的地方,一个很难找到的地方!”
“你是说狗窝吗?那为什么难找,我知道公主的窝在那里!”
陆展亭不耐烦地道:“这个狗窝比较特别,因为种了很多桃子。”
“为什么要种桃子!”
陆展亭拉长了脸道:“因为我喜欢吃桃子!”
“可是我喜欢吃苹果!”
陆展亭打了个哈欠,把外衣一拉,缩着脖子往台阶上一躺。那小男孩再说什么,他也不理睬,隔了一会儿,打起了呼噜。小男孩爬到他的近旁,撤着他的耳朵,对着吼道:“为什么不种苹果?!”
又是一个初春的夜晚,满月如镜,淡淡的雾气,娉娉婷婷遮着桃花渡口的柳叶疏影。山间的雪融化水,夹带着调零的蜡梅徐徐而来,春寒料峭的风轻弄水面,笑问因何而来。河里鱼儿跃出水面,吐了个泡泡道,为哪般而来都没关系,千万别来找桃源,这里没有那个地方。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