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展亭将橘子瓣放入嘴里,眼却不离开书页,淡淡地道:“你们家三小姐请来的大夫!”
叶顾生沉着脸道:“你叫什么,哪家医馆的,过去替什么人看过病?”
“我叫蛛儿,蜘蛛的蛛,我没进过什么医馆,以前没给什么人看过病。”陆展亭想了想,忽然高兴地道:“不过我给一位李大人家的小狗治过哮喘,那可是个三品道台。”他边说边将刚吃的橘子皮丢水壶里,叶顾生忽然意识到自己平日里喝的水就是这么泡制出来的,又惊又气,他颤抖着手,指着陆展亭道:“你去给我把慧兰叫来。”
陆展亭将那水壶放于一个炉子上,又随手丢了几根甘草,自己则往椅子上一躺,道:“不用叫了,三小姐已经全全把你托付给了我。“他转头得意地一笑,道:“这里除了我,谁也不会进来!”
“这个不孝女!”叶顾生气得头晕目眩。
陆展亭讶异道:“后汉有一位六岁的陆绩,去九江见袁术,不过带了两个九江橘子给母亲,世人就称他至孝,还赋诗云:孝悌皆天性,人间六岁儿。袖中怀绿桔,遗母报|乳哺。虽然你家小姐十六岁了也不止了,不过她弄了几大筐九江的密橘,你怎么能说她不孝呢?”
叶顾生听他东拉西扯,气得口干舌燥,大呼水,陆展亭笑眯眯地端着茶壶进去,叶顾生一尝,又是橘子,盐巴,甘草水,他一口吐了出来,道:“你去给我倒干净的水来!”
!
陆展亭也不同他分辩,只是将茶壶茶碗往他的床头一放,笑道:“这里只有这一种水,你不喝就忍着吧!“
叶顾生桀骜不逊,一生当中哪有受过这种气,偏偏他浑身无力,又不能起来打陆展亭,至于骂,陆展亭极是伶牙俐齿,他更加是骂不过陆展亭。忍了一天不去喝那水,可是端上来的饭菜又根本没有汤水,只有几样时蔬小菜,一碗白米饭。陆展亭倒是让他先吃了,再就着剩菜扒了一碗饭。叶顾生忍到晚上,终于耐不住连喝了两茶碗橘子水,他听到陆展亭在门外的轻笑声,躺在床上是又气又羞。
第二天,饭菜照旧端了上来,叶顾生硬撑着将菜都吃了个精光。陆展亭见了也只是淡淡一笑,就着剩下的汤汁扒了一碗白饭。叶顾生没得意多久,不久便觉得胸闷腹涨,头又晕眩起来,只听门外陆展亭淡淡地道:“不好受,就多喝两口水吧!”叶顾生不去搭理他,隔了一阵子还是觉得口渴,终于忍不住又喝了两碗茶。到了晚间,只觉得腹痛如绞,连忙喊陆展亭扶他起来如厕,不一会儿就解出几大块坚硬如石的东西,当中又不停地排气,叶顾生见陆展亭在一旁捏着鼻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不由气恼之极。但躺回床上,发现堵了十几年的胸口一下子畅快起来,不由了暗暗称奇。
他心里虽然觉得陆展亭恐怕确实有些门道,但他自负惯了,也被人奉承惯了,遇上一个对他爱理不理的陆展亭心里的好胜之念大起。身体一好,便开始与陆展亭谈古说今,他的目的是想让陆展亭对他肃然起劲,但结果是陆展亭让他暗暗心惊。陆展亭极其博闻强记,多年前看过的一段文能一字不差的背诵,对任何事物能横贯纵连,独劈蹊径,不拘泥于一格,有自己独特的看法。叶顾生越谈越心惊,心想以此子之学,只怕不在当 今任何一位才子之下,偏偏自己从来没有听过他的名字。
可是他对陆展亭的敬佩又往往被陆展亭对他的见解充满了讥讽的口吻给冲得烟消云散,一席话下来每每气得半死。但是第二天,他又忍不住换了个新话题与陆展亭辩论 ,如此这般过一个月。
一日,他在谈到自己的处方时,嘲讽陆展亭用药粗鄙,不懂得彰显君臣相辅之道。比如《泊宅编》橘皮虽然是一种特效可以宽膈降气、消痰逐冷之物,但若是药方中于佐以半夏、南星、枳实、茯苓等,这药方才能相得益彰。
陆展亭放下书,想了想,嘴角一弯轻笑道:“说得是,这药方果然简单了些呢!”
叶顾生第一次得到陆展亭的认可,不由大喜,谁知道陆展亭接着说:“你想啊,我平时只给猫狗看病,狗狗猫猫们一是不会化钱看很多大夫,自然不会吃很多药,也就不会气息不畅,脾胃有冷积之物,猫狗更加不会对大夫指手划脚,所以你有看过狗或者猫得过什么福贵病吗?”
叶顾生这一气非同小可,腾从床上爬了起来,于此同时院中又冲进来几个人,为首的是一个中年汉子穿了件酱紫色箭袖束腰长袍,外置海龙皮小鹰膀褂,一脸的怒气,后面跟着的却是一脸委屈的身着杏黄衫,花披肩,葱白裙俏丽的叶慧兰,再后面跟着的却一个身着淡青色软绸长衣,外罩藏青色绸锻背心的白面书生。
“慧明,慧兰,你们来得正好,给我把这个畜生拿下,他居然敢出言辱骂老夫!”
刚才还一脸怒气的叶慧明看见叶顾生精神矍铄地站在大门口,高声喝骂,不由都愣在了当场。叶慧兰高兴地道:“爹,你能起床啦!”她说着便走过去,拉着叶顾生的衣袖。
叶顾生刚想对女儿露出怜爱之色,但似乎忽然想起正是眼前这个宝贝女儿弄来了陆展亭,不由狠狠瞪她一眼。叶慧兰则冲着那个白面书生吐了吐舌头。
叶慧明走到陆展亭面前,见他连忙诚惶诚恐地站起在来,不由温言道:“我刚才听小妹把你请回来,还道是欺世盗名之辈,险些错怪了仁兄。”
陆展亭竭力弯着腰,一幅谦卑的模样,尽可能将脸面朝下。他知道后面跟着的这位就是当今四大才子之一的傅青山,虽然四大才子其实互相都没有见过什么面。但他与傅青山同是出身仕族,多年前曾短短的碰过一面。如今他脸上弄了一块大胎记,看上去容貌大变,可仍是心有所忌。
谁知道傅青山根本连瞧也没有瞧他一眼,只顾着问候叶顾生。陆展亭心中松了一口气,他转身出了竹心园。他刚走没几步,突然听到后面有人追上来了。叶慧兰追上了他,一扬眉道:“丑八怪,你要去那里?”
陆展亭伸出一根手指挠了挠眉毛,笑道:“去你们叶家的帐房拿一百两银子,然后走人啊!”
叶慧兰心情很好,所以也显得特别和颜悦色,道:“我看你也没别处可去,不如就留在叶家吧,我等一下让管家给你安排一个住处。“
陆展亭笑了,他道:“不用了,把我的酬劳给我就好。“
叶慧兰面露惊讶之色,忍了忍,终于还是道:“丑八怪,你要知道在杨州府,叶家自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别人想求都求不来在叶家做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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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展亭愁眉苦脸道:“那我更不能留在这儿了,我懒散惯了,可受不了豪门大宅的规矩。”
叶慧兰瞪了他半晌,这时傅青山在后面唤她,于是她即无奈地对身旁的仆人道:“让帐房去支一百五十银子给他。”
陆展亭长长作了一揖,笑道:“多谢叶小姐。”他转身就跟着仆人走了,连头也没回一下。
张管家将一包银子往台上一扔,似乎有一点看不惯这个不识抬举的乞丐。陆展亭将银子拿上,笑呵呵地出了门,当叶家那扇朱漆大门在身后关上,他长长舒了一口气,眯着眼迎着阳光,伸了一个懒腰。
然后,他在杨州街上又买了两身衣服,找了一个地方换下身上叶家的那身仆人装。当他系着腰带从巷子出来,看到街上一队黑甲铁骑穿过。陆展亭不由脸色一变,黑甲铁骑从来都是皇室的护卫队,只有附近有皇室的人出现,才会有黑甲铁骑的身影。
他忍不住一阵慌乱,站在巷口不知道该进该退,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被人拍了一下肩膀,忍不住脱口啊了一声。他扭头看见叶慧兰正皱眉看着他,道:“你怎么回事,我叫了你半天,你都不吭声。”她仔细看了一下陆展亭,又问:“你不舒服吗,怎么脸色那么差?”
陆展亭才意识到自己有一点失态,连忙笑道:“还不是被你吓的,你来找我做什么?”
叶慧兰一笑,刚想开口说话,却听有人温和地道:“小兰,你在大街上迎接我们吗?”
陆展亭与叶慧兰同时一抬头,见一匹枣色的马上坐了一个英姿飒爽的男人,一袭银白色的骑装,白净的皮肤,英挺的五官,整个人看上去儒雅又不失英气,正是皇朝新封的福禄王亦仁。陆展亭这一惊非同小可,他几乎用足了全身的劲才忍住不转身就跑。
他听到叶慧兰亲热地叫了一声姐夫,才看到亦仁的身后是车马队伍。亦仁似乎根本没有看到陆展亭,他一翻身俐落地跳下马,笑道:“你姐刚才还在念叨你呢。”
叶慧兰道:“姐夫,你们回来怎么也不早一点通报,刚才才接到黑甲骑兵的通报,弄得现在我们府上一片大乱。”
亦仁有一些讶异,歉然道:“我与你姐不早点告诉你们,就是不想你们麻烦。你姐有孕在身,思家心切,回到家就行了,不用那么见外。”
“那怎么行,你是当朝的王爷嘛!”叶慧兰一转身见陆展亭正悄悄地转身想要溜走,连忙大声唤住他,道:“丑八怪别走!我要你照顾我姐,五百两银子!”
亦仁像是才注意到陆展亭,笑问:“这位?”
叶慧兰刚想说,陆展亭已经抢先道:“小人是叶府的下人,叫叶二。”
叶慧兰有一些讶异,但她好像觉得叶二比蛛儿顺耳多了,也就满意地笑笑,没有反驳。她转身对亦仁道:“这丑八怪,人丑,但是还挺会伺候人的,我特地挑来伺候姐姐的…”她还想说什么,这时候后面马车里,有一个人掀开帘子,低声唤了一句,叶慧兰立刻高兴地直奔那人而去。亦仁微笑着冲陆展亭点了点头,道:“有劳!”然后翻身上了马。
见亦仁根本没有认出自己,陆展亭不由松了一口气。这个时候,就算陆展亭有一百个不情愿,也只好硬着头皮同他们一起走了。等再回叶府,上上下下已是一片张灯结彩,陆展亭不由感慨叶府确实人手充分,动作麻利。
叶府里面忙得晕头转向,根本没有人来在意陆展亭,他就在院子里四下闲逛。他恍然听到一片喝斥声,便好奇地寻声而去,只见一个灰色老妇正在气急败坏的喝骂一个小丫头,道:“你真是丑人多作怪,这可是大小姐最喜欢的菊花,二小姐说了要进献,你不但打烂了,还把花给踩了。我如果是你,就早早投井算了,免得等下活活被打死!”
那个小丫头一听,吓得浑身颤抖哭个不停,陆展亭见她胆怯的模样,又见那老妇人上去又是掐又是扭的,不由心中气愤。但想到自己的处境,只好暗暗克制,心想此刻无论如何也不能惹麻烦。他正想掉头走开,那个小丫头被老妇又打又搡的,一不小心摔在地上。陆展亭只是匆匆一瞥,就连忙冲了出去,一把抓住老妇人还要挥下去的手,冲那小丫头叫了一声:“蛛儿!”
那小丫头满面泪水,听到陆展亭如此大声唤她,先是一愣,即而怯怯地道:“我不叫珠儿,我叫芳儿。”
陆展亭定睛一看,那个小丫头虽然也是面目扁平,但相貌要比蛛儿好出许多。不由心中一阵失落,但却再也不肯让老妇人打这个小丫头。
“不过是一盆菊花罢了,叶慧兰要问,就说我打碎的。”
“呸,你是什么东西,敢来这里撒泼!你知道这一盆西域富贵菊要多少钱,够买十个八个你的。”
陆展亭耐着性子,道:“送你家大小姐,也不一定非要菊花不可,又何需如此大惊小怪!”
“你不要怪马嬷嬷。”芳儿抽泣道:“是一定要菊花的,大小姐说过以后送她花,只能送菊花的。”
陆展亭这下惊讶莫名,道:“这又是为何?”
芳儿怯怯地看了一眼老妇,见她在旁边喘着粗气,才道:“当年小姐去选秀,王爷在她的画像旁边题了一句:落花无言,人淡如菊,挑了小姐当王妃。”
陆展亭哈哈大笑,道:“那也没啥,一盆菊花再名贵,你们叶府如此财雄势大,再换一盆好了。”
芳儿又抽泣起来,道:“叶府是没有菊花的,只有兰花,大小姐在没出阁之前,最不喜欢菊花,二小姐更是喜爱兰花之极,所以只这一盆,还是刚才二小姐吩咐张管家匆忙出去买回来的。现在再要出去弄一盆稀罕的,也来不及了。”说完她就在那边号啕大哭起来。
陆展亭也张嘴结舌,那马嬷嬷也带着哭腔又过来掐芳儿,道:“你这个扫把星!”陆展亭一把拉住她,问:“那你们府上珍贵的兰花一定不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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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嬷嬷错愣不已,道:“自然!”
“那就拿一盆最好的秋兰过来。”陆展亭笑道,她见马嬷嬷一脸怀疑,便又说:“怎么着也好过你们等下空手过去,我再教你说几句话。”
这时有一个男仆匆匆过来,喝斥道:“马嬷嬷,你做什么,还不让芳儿把二小姐的礼物送过去!”
马嬷嬷一阵慌乱,连连应是。等那仆人走了,她一咬牙,弯腰挑了一盆,简洁的白兰,道:“这一盆便是最新的名贵秋兰,名唤素心。”
陆展亭哈哈一笑,道:“就是它了。”
芳儿小心翼翼地将那盆兰花放到叶慧仪的面前,她几乎不敢去看叶慧兰的脸色。身着五彩丝绣石青锻裙的叶慧仪长得冰肌似雪,绿鬓如云,她的脸有淡淡的倦色,见了面前的一盆兰花,便笑问:“这秋兰长得挺好,叫什么名儿?”
“回王妃,叫素心。”她咬了咬牙,终于将陆展亭的那番话说了出来,道:“因为这种兰花长得脱俗,有芳贞只会深山,红尘了不相关之誉,所以人又称是兰中之菊。”
叶慧仪忍不住脸露惊讶之色,反复念了几遍:芳贞只会深山,红尘了不相关,叹道:“果然有人淡如菊的意思呢。”她低头看着芳儿,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芳儿见她语气颇为和善,松了一口气,连忙道:“奴婢叫芳儿。”
叶慧仪回转头对叶慧兰,笑道:“妹妹,几年不见,你真是学问见长了啊,连用的人也这么有灵气。”
叶慧兰自己根本是一头雾水,见叶慧仪喜笑颜开,便也跟着自得地道:“姐姐你不在家,哥哥又是长年在外征战,我要是不学着动动脑子,这家还不知道成什么样子了。”
她一开口,把桌上所有的人都逗笑了起来,纷纷道真是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