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点头,走了出去。总是有这样的日子,你遇到的每个人都是神经病。于是你会开始照镜子,暗自纳闷。
《小妹妹》9(1)
三三二号房在大楼后部,靠近安全出口。通向那房间的走廊有股旧地毯和家具油漆混合起来的怪味,还有一种无数个人曾来过这里的暗淡气氛。救火水龙下面的沙桶里塞满烟蒂和雪茄头,是长时间积累的结果。一扇开着的气窗里传来收音机震天响的音乐,另一扇气窗送进来的是一伙人的狂笑声。走廊尽头的三三二号房则安静得多。
我按照约定两声长两声短地敲了门,但没反应。我有一种衰老无力的感觉,好像这辈子都在廉价旅馆里敲着一扇扇没人应答的门。我又敲了一次。然后扭动门把手走进去,里面的锁孔挂着一把有红色标签的钥匙。
屋里有个短短的过道,右边是浴室。站在过道里可以看到一张床的床头部分,一个男人穿着衬衫和长裤躺在上面。
我说:“汉布尔顿医生?”
那男人没答话。我经过浴室的门朝他走去。一股香水味扑鼻而来,我立刻转身,但还是慢了一步。一个躲在浴室里的女人就站在了我的后头,她的下半边脸用毛巾遮住,毛巾上露出一副墨镜。阔边草帽的帽檐是翠雀花的那种蓝色,帽子底下露出蓬松的浅黄|色头发。蓝色的圆耳环在阴影中若隐若现。墨镜框是白的,眼镜腿宽而平,呈蝴蝶结形状。她的衣服和帽子同色,绣花的丝质外套敞开着。她戴了副长手套,右手拿着自动手枪,白色的骨制枪柄,看起来像是点三二口径的。
“转过去,手放后面。”她透过毛巾说。毛巾捂住的声音对我来说,就跟墨镜一样没有意义。那不是电话上跟我说话的声音。我没动。
“不要以为我是说着玩的,”她说,“我只给你三秒钟,乖乖照我的话做!”
“一分钟行吗?我喜欢看你。”
她拿着小枪威胁似的晃了晃。“转过去,”她厉声道,“快!”
“我也喜欢你说话的声音。”
“好吧,”她说,音调紧绷而带着威胁,“你想玩,我就陪你玩。”
“别忘了你是个女人。”我说,然后转过身把两手举到肩上。枪口抵住我的颈后,呼吸搔弄得我有点痒。香水味很高雅,很清淡。顶着我脖子的枪移开了,我的余光看见一道白色的光闪过。我哼了一声,扑倒在地,手往后猛地一抓,碰到了一条尼龙丝袜包住的腿,但又滑开了,似乎很可惜。那腿摸起来感觉不错。这时头上又重重地挨了一下,疼痛把我的快乐赶跑了,我发出狼狈的咿呀声,瘫倒在地板上。
门开了。钥匙咔嗒响了一声。接着门又关上。钥匙转了一下。然后就静了下来。
我爬起来,走进浴室,从架子上拿过一条毛巾,浸过冷水后擦了擦头。我摸了摸伤口,感觉好像是被鞋跟踢的,肯定不是枪柄。有点血,但不多。我把毛巾拧干,轻拍伤处,心里感到奇怪,自己为什么没叫喊着去追她。我愣愣地看着水槽上方打开的药柜。一罐爽身粉被撬开了,散得架子上到处都是。一管牙膏被切开来。有人在找东西。
我回到过道,试了试房门,从外头锁上了。我弯下腰,从钥匙孔看出去。但这是一把里外分成上下两层的锁,外匙孔和内匙孔不在同一平面。戴白框墨镜的女孩显然对旅馆不熟。我转转弹簧锁,外锁应声而开。我开了门看看空荡荡的走廊,又把门关上。
然后我走向床上的男人。这段时间里他一动也没动,原因似乎不言而喻。
从过道进入这间卧室,房间开阔起来,墙上有两扇窗户,一束阳光穿过玻璃,照在床上,落在那个男人的颈下。阳光照着的地方是一个圆形的蓝白色的东西,闪闪发光。他侧着头,舒适地躺在那里,,两手垂在体侧,脚上没穿鞋子。他的脸贴在枕上,看起来似乎很放松。他戴了假发。上回我跟他谈话时,他的名字叫乔治。W。希克斯。现在是叫汉布尔顿,名字的缩写相同 。但已经没什么意义了,我再也不会跟他说话了。没有血,一滴也没有。用冰锥杀人就有这个优点。
我摸摸他的脖子,还是温的。我这样做时,那束阳光已经从冰锥的圆柄移到了他的左耳处。我转过身,开始审视房间。电话机的铃盒已经被拆开了,没有合上。旅馆的《圣经》扔在一角。书桌被搜过。我走到衣橱前查看,里头摆着衣服以及我上次见到过的行李箱,没有什么看似重要的东西。我从地上捡起一顶翻檐帽,放到桌上,然后走回浴室。目前我想知道的是:用冰锥刺死汉布尔顿医生的人有没有找到他们来找的东西。他们在这里停留的时间很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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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妹妹》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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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仔细搜查浴室。我把马桶水箱盖打开,然后冲水,里头没有东西。我顺着水管向下看,没发现绑着小东西的丝线挂在里头。我搜查了书桌,除了一个旧信封,什么也没看到。我把纱窗推开,摸摸外头窗棂底下。我捡起地板上的《圣经》翻了翻,又看了墙上三张画的反面,还察看了地毯的边缘。地毯是用大头钉钉在墙根的,大头钉下的凹陷处聚了一撮撮的灰尘。我跪在地板上检查床底,还是一无所获。我站在椅子上,查看灯罩内部,里头有灰尘和死蛾。我又仔细看了看床——铺得很专业,而且没有动过。我摸摸死者头下的枕头,然后从衣橱拿出备用枕头检查缝边,什么也没有。
汉布尔顿医生的外套挂在椅背上,我上下摸摸,知道这是最不可能找到东西的地方。有人用刀割开了衬里和垫肩。我找到了火柴、几根香烟、一副墨镜、一条没用过的廉价手帕、一张湾城电影院的票根、一把小梳子和一盒拆封的香烟。我把香烟盒拿到光线下细看,没有被折过的痕迹,于是我决定打开它。我把盖子撕开,整个掏空,里面除了香烟什么也没有。
现在只剩汉布尔顿医生本人。我轻轻把他扳正,手伸进他的长裤口袋。里面一些零钱、一条手帕、一小管牙线、几根火柴、一串钥匙、一张折起来的汽车时刻表。一只猪皮钱包里放着几张邮票和一把梳子(这人可真会照顾他的假发),还有三小包白色粉末,七张名片——上面印着“汉布尔顿,加州埃尔森特罗城塔斯廷大楼,门诊时间:上午九点到十二点,下午两点到四点,其他时间需电话预约,电话号码:埃尔森特罗城五零四零六。”里面没有驾驶执照,没有社会安全证,没有保险卡,没有半点能够真正证明其身份的东西。钱包里有一百六十四元现款。我把钱包放回原处。
我拿起书桌上汉布尔顿医生的帽子,检查缝边和缎带,缎带结已被人用刀尖挑开,带子垂着。缎带结里没藏东西,看不出有拆掉再缝上的痕迹。
答案就在这里:如果凶手知道他们找的是什么,那东西应该是可以藏进一本书,或电话铃盒子,或牙膏管,或帽边缎带。我再回到浴室检查我的头,还是有点血渗流出来。我又用冷水洗了洗,用卫生纸把伤口擦干,然后将纸扔进马桶冲掉。我走回房间,站在那里低头看了汉布尔顿医生一会儿,心想他到底哪里出了错。上回见面他显得机警。这时阳光已经移到房间另一头,远远离开了床铺,照在了个积满灰尘的阴暗角落里。
我突然咧嘴笑了,迅速弯下腰——脸上还挂着那不合时宜的笑容——一把拉下汉布尔顿医生的假发,然后翻过来察看。就这么简单,假发的衬里上用胶带贴着一张橘色的纸,外头还包了一层玻璃纸保护着。我把橘色的纸扯下翻过来,发现这是张写了号码的取货单——湾城照相馆。我把纸条放进钱包,小心翼翼地把假发戴回那个光秃秃的脑袋上。
我离开时没把房间锁上,因为我没法锁。
走廊的气窗里仍然传来收音机的声音,对面还有人醉酒后发出的狂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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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妹妹》10(1)
湾城照相馆的男在电话里说:“是的,希克斯先生,你的底片已经洗出来了,六张放大的上光照片。”
“你们什么时候下班?”我问。
“哦,大概再过五分钟。我们早上九点开门。”
“我明天早上去取,谢谢。”
我挂上电话,下意识地把手伸进投币孔,摸到一枚别人投进去的硬币。我走到餐台,用这钱买一杯咖啡,坐在那儿啜饮,一边听着外头街上汽车喇叭抱怨的声音。是回家的时间了。路上喇叭乱响,车辆飞驰,老旧的刹车发出刺耳的声音,人行道上传来单调沉闷的脚步声。现在刚过五点半。我喝完咖啡,装好烟斗,悠闲地走过半个街区,来到凡努斯旅馆。我走进写字间,把橘色的照相馆领物条折起放进旅馆专用纸袋,在信封上写了我自己的名字和地址。我贴上快递邮票,把信丢进电梯旁边的邮件信箱里。然后我又走进弗拉克的办公室。
我再次关上他的门,坐在他对面。弗拉克好像连半英寸都没移动。他沉着脸,叼着同样的雪茄蒂,眼里还是一片空洞。
我在他的桌侧划了根火柴重新点上我的烟斗。他皱皱眉。
“汉布尔顿医生没有应门。”我说。
“嗯?”弗拉克茫然地看着我。
“三三二号房的那位,记得吗?他没应门。”
“你要我怎么样,大惊失色?”弗拉克问。
“我敲了几次,”我说,“没反应。我想他大概在洗澡什么的,不过我可什么也没听到。我走开一会儿,又去试一次,还是没反应。”
弗拉克从他的背心里掏出一只花形怀表看一看。“我七点下班,”他说,“老天,还有整整一个多钟头。我已经快饿死。”
“工作这么卖力,”我说,“肚子不饿才怪。你得保持体力才行。说了半天,三三二号房你到底有没有兴趣?”
“你说他不在,”弗拉克没好气地说,“那又怎么样?他不在啊。”
“我没说他不在;我是说他没应门。”
弗拉克上身前倾;慢吞吞地把雪茄烟蒂掏出嘴巴,放进玻璃烟灰缸。“说下去,我有点兴趣了。”他慢条斯理地说。
“也许你想上楼看看,”我说,“也许你从没见过一流的冰锥谋杀。”
弗拉克双手放在他椅子的扶手上,死命压着那两截木头。“哦,”他痛苦地说,“哦。”他起身打开书桌抽屉,拿出一把黑色大手枪,咔的一声打开枪膛,看看子弹,又眯着眼斜看枪管内部,刷的一下把弹匣归回原位。他解开背心纽扣,把枪往下塞进腰带。紧急状况下他或许不到一分钟就可以完事。他把帽子稳稳戴上,然后翘起大拇指,指了指门口。
我们默默走上三楼,穿过走廊。一切都是老样子,噪音既没有变大,也没有减小。弗拉克快步走向三三二,抬手习惯性地敲了敲门来,然后又去推,他撇着嘴角回头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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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门没锁。”他抱怨道。
“我可不是这样说的,不过刚才确实可以打开。”
“现在不可以了。”弗拉克说着,从一大串钥匙里挑出一把。他打开锁,向走廊两边张望了一下,接着慢慢转动门把手,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将门轻轻推开几英寸。
他竖起耳朵听,里头没传出任何声音。弗拉克倒退几步,从腰带抽出手枪,又从门上拔出钥匙,猛地踢开房门,然后稳稳地把枪端起,活像警匪片里的盗贼。“进!”他从嘴角挤出这个字。
越过他的肩膀我可以看到汉布尔顿医生跟原先一模一样地躺在那里,但从门口没法看到冰锥的柄。弗拉克侧身前倾,小心翼翼地往那方向推进。到了浴室门口,他把眼睛凑上门缝,然后猛地一推,门撞上浴缸。他进去又出来,一步步走进卧室,很有警觉性,神经绷得紧紧的,决不给对手可乘之机。
他试试衣橱,把枪举平,豁的一下拉开橱门,衣橱里没有可疑人物。
“查查床底。”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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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妹妹》10(2)
弗拉克轻巧地弯身查看床底。
“看看地毯底下。”我说。
“你开我玩笑?”弗拉克恶声恶气地说。
“我喜欢看你工作的样子。”
他倾身俯看死人颈上的冰锥。
“有人把那门锁上了,”他冷笑道,“而你说没锁,除非你是在撒谎。”
我没吭声。
“我看大概是警察,”他缓缓地说道,“这回遮不住了。”
“不是你的错,”我告诉他,“这种事连高级旅馆也避免不了。”
《小妹妹》11(1)
一个红发实习医生填好死亡表格,把圆珠笔夹回他白色外套的口袋上。啪地合起本子,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
“依我看,是刺在枕骨正下方的脊椎骨上,”他轻描淡写地说,“不堪一击的部位,当然如果你们能找准的话,我想你们可以。”
警探克里斯蒂·弗伦奇咕哝一声:“你以为这是我头一回见吗?”
“不,应该不是吧。”实习医生答道。他迅速看了死者最后一眼,转身走出了房间。“我会打电话给法医。”他扭过头来说。门在他的身后关上了。
“这些家伙看到尸体,就像我看到一盘热腾腾的圆白菜一样。”克里斯蒂·弗伦奇对着关上的门说恼火地说。他的伙伴,一个名叫弗雷德·贝福斯的警察,正单膝跪在电话盒子旁边。他已经在上头撒了粉采指纹,然后把多余的粉末吹掉。他拿个小型放大镜看着一点污渍。他摇了摇头,从那盒子的螺丝钉上取下了一样东西,然后站了起来。
“灰色棉线做的殡仪馆手套,”他嫌恶地说,“批发价大概四分钱一双。这上面有很多指纹。他们在电话盒里找东西,嗯?”
“显然是可以藏在那里头的东西,”弗伦奇说,“我可指望靠指纹来解决问题。这种冰锥命案干得很专业,一会得请专来看。我们现在只是大概了解一下情况。”
他把死者的口袋掏空,里头的东西全摊在床上,放在那具蜡像般的尸身旁边。弗拉克坐在靠窗的一张椅子上,愁眉苦脸地看着窗外。旅馆经理助理上来过,忧心忡忡的,一句话没说又走了。我斜倚着浴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