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策马向南行去,一路上龙帮帮众尽心照应,十分殷勤周到。各个分坛的头目都亲自出来接待,对燕龙恭谨尊敬,出于至诚。想来她虽辞去帮主之位,长年隐居虎山,在武林中的地位却并无稍减,仍旧受到无比敬重。赵观心中暗暗诧异,心想:“我早听说过凌夫人曾任龙帮龙头,却没想到她在江湖上的地位这般高。”他聪明乖觉,知道机不可失,便常向她请教武功,询问江湖诸事。燕龙偶尔指点他几招,却没有多传武功。她说起江湖掌故轶事,如数家珍,历历如指,只将赵观听得目瞪口呆,直叹大开眼界,识见大增。
赵观和郑宝安两个年纪相若,一路上谈笑作伴,相处甚谐。这日燕龙去会见一个龙帮头目,郑宝安和赵观便留在客店里。赵观想起一事,随口问道:“宝安,你爹爹出远门办事,是去哪儿了?”
郑宝安微微一呆,才明白过来,叹口气道:“我爹七年前就去世了。我师父在泰山上跟师祖那么说,是怕他老人家知道了实情会太过伤恸,因此要我帮着瞒他。”赵观(炫)恍(书)然(网),后悔失言,说道:“对不起,我随口乱问,请你别介意。”
郑宝安摇头道:“不要紧。你不知道才问,也不是乱问。我爹爹原本拜在师祖门下,是师祖的大弟子。后来因为一些误会,被师祖逐出了师门。师祖后来很为这事后悔,耿耿于怀。这回师父特意带我上泰山拜见他老人家,就是想让他释怀,别总念着他过去亏欠了我爹爹。唉,他老人家一看到我就流泪不止,看来心里真是很记挂着我爹爹。”
赵观道:“你爹是秦家剑派的大弟子,定是个很了不起的侠客。”
郑宝安微微一笑,说道:“爹爹武功很高,但他不是侠客,他以前是替官府办事的。我听娘说,我还只七岁的时候,一次爹爹去追捕一个大盗,被暗器打伤而死。爹爹死后娘便带我去虎啸山庄投靠凌庄主夫妇,没多久她自己便也病逝了。凌庄主夫妇怜我年幼孤苦,收我为义女,后来师父又收了我做徒弟,教我武功。”
赵观心想:“原来她跟我一样,也是孤身一人。我十多岁时娘才去世,爹爹不知是哪一位,但毕竟还活着,比起她那么小就没了父母,已是幸运得多了。”不由得对她生起敬意,心想:“她身世甚是可怜,却毫无哀怨之气,多半她天生性情开朗,凌庄主夫妇想必也待她很好。哼,云帮主家里死气沉沉,云老太婆又对我疵牙咧嘴的,我宁可不要这样的爹娘。”当下叹了口气,说道:“你师父他们待你真好。”
郑宝安脸上露出笑容,说道:“是啊。不只我义父义母,我的三位义哥哥也都待我很好。”
赵观最会察言观色,尤其懂得小姑娘的心理,听她这么说,便笑道:“我瞧你的哥哥们不只是待你好,还一定疼爱你得紧。”
郑宝安脸上一红,说道:“他们都是英雄豪杰,对我像小妹妹一样,说不上爱不爱的。”赵观早见过凌双飞,此时为了引逗郑宝安,佯装道:“我听说比翼双飞两位是双生子,都是出类拔萃的人物。你快跟我说说他们的事情,我真等不及要见他们呢。”
郑宝安抬起头,嘴角带笑,说道:“大哥哥为人爽朗重义,待人真诚,我想世上没有比他更好的人了。二哥哥聪明能干,甚么事情都料得很准,办事情总是周到妥贴,让人敬服。小哥哥么,嘻嘻,他调皮捣蛋,精灵古怪,谁都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些甚么。我总帮着他,所以他很信任我,我们是最要好的朋友。”
赵观听她的语气,已猜知她心中偷偷仰慕着她的大哥哥,心想:“怎么西边一个非凡姊,东边一个宝安妹,都爱上了凌家的大少爷?凌二哥人是不坏,说起聪明能干,还不是被我赵观毒倒了?想来那凌大也半斤八两,好不了许多,不知他甚么地方迷人了?”又想:“凌二哥多半已回到虎山,他看到我,定要押我回去龙宫。云帮主的这档事我一直没敢跟凌夫人说,最好自己先招了,求她不要送我回去。唉,我不去龙宫,也不好意思总赖在他们虎啸山庄不走,天下之大,我还能去哪里?成大叔号称浪子,我是浪子的儿子,看来命中注定是要到处流浪的了。”想着不由得有些落寞自伤。
第一部 青楼小厮 第三十章 虎啸山庄
不一日,赵观跟着燕龙和郑宝安来到虎山脚下。三人往后山行去,穿过数个密林险谷,才来到一座庄子前。他一抬头,见庄上连块匾都没有,心想:“这便是名震江湖的虎啸山庄么?”
他只道虎啸山庄定是如龙宫那般雄伟,至少也该像秦家剑派的庄园那般宏大宽阔,岂知竟是这般不起眼的一座庄子,围墙屋宇全用生木?砖石?竹萝建构而成,格局布置虽甚雅致,各种品物却极为精简朴素,有如隐者的住处。他不知此处并非虎啸山庄,却是药仙扬老的故居,原本只是几间木屋,凌霄和燕龙归隐虎山后,才又略略扩建了。凌霄以医道济世,数十年来已积蓄了甚厚的家产,只因他生性澹泊,不慕荣华,收来的诊金大都拿去救济穷苦,因此自己的住处仍俭朴如昔。他与妻儿隐居在此,平日钻研医道,采药教子,生活甚是闲适自在。他将山前的虎啸山庄交给师弟刘一彪和师妹柳莺夫妇掌理,自己隔日才去看看,遇上难治的病家,刘一彪等也会来后山请师兄去山庄视诊。
赵观才走进庄门,便见几个庄丁奔来跑去,不知在忙些甚么。一个管家模样的老人匆匆走过,见到燕龙,连忙过来行礼,说道:“夫人,您可回来了!”
燕龙皱眉道:“怎么回事,乱糟糟的?”那管家脸上露出苦笑,不断摇头叹气。这时一个青年迎上前来,脸上也是哭笑不得的神情,说道:“大师嫂,小三儿趁您不在的时候又溜下山去啦。大师哥此刻已下山去找他了,二师哥和比翼也跟去了。他们已去了四五日啦,仍没有半点消息。”
燕龙又好气又好笑,说道:“好小子,怎地又被他溜走了?”
赵观脱口道:“小三儿?”郑宝安低声道:“那是义父义母的小儿子,就是我的小哥哥。他名叫昊天,最是调皮捣蛋了。”
赵观不由得笑了出来,说道:“原来是他!我识得他的。”郑宝安奇道:“你怎会识得他?”赵观道:“小三儿几年前跑来我们苏州,我跟他一块儿上酒楼喝酒吃菜,好不痛快。”
燕龙听见了,回头瞪了他一眼,说道:“好啊,原来你也是个小酒鬼!”赵观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说。
却说当年凌霄和燕龙从西北战场回来后,便在虎山隐居,专心带养两个儿子。燕龙那时在独圣峰上身受重伤,又在千里奔波中产子,继而至西北赴战,身体已大不如前。她在凌霄的细心照拂下渐渐恢复,七年后才又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凌昊天。他因行三,家中都唤他小三儿。这孩子自幼顽皮难带,奇变百出,他八岁时正逢九老庆丰年,凌霄夫妇心想九老中总有一个有办法治他,便让他跟了去,盼他能学学规矩。不意小三儿跟着九老去了一整年,回家后顽劣的性子不但没改,反而变本加厉。原来九老年纪大了,对这聪明伶俐的小孩儿疼爱异常,庆完丰年后仍将他带在身边,各自向他传授绝学。小三儿学得极快,医卜星相?琴棋书画都学上了手,九老喜爱他的资质,只纵容得他无法无天。一年之后,不但扬老?文风流?遥遥?康筝几个温和的对他束手无策,聪明如古隐?星月老人也管不住他,最后连常清风?赵埲?玉衣和尚几个凶悍严厉的也拿他没辄,只能摇头叹息。九个老人头疼起来,决定将他交还给父母去带。
这回小三儿趁着燕龙离开,又故计重施,溜下山去了。那青年乃是凌霄的小师弟段正平,正向燕龙报告小三儿溜下山去的经过。郑宝安拉拉赵观的衣袖,走到旁边,低声笑道:“我跟你打赌,他们一个月内绝对找不到他。”
赵观奇道:“你怎知道?”郑宝安微笑道:“你别跟我师父说。小三儿老早就想溜下山去,已经计划很久啦。家里只有师父管得住他,师父一出门,我就知道他要趁机作怪。”赵观笑道:“啊,你早知道他要开溜,却没跟你义父师父说。”郑宝安笑道:“说了也没用啊。小三儿想做甚么,那是谁也防不了的。”
却说到了傍晚,凌霄回到庄上,果然没找到小三儿。凌比翼和刘一彪等尚未回来,还在山下寻找。燕龙见了凌霄的脸色,不禁莞尔,说道:“霄哥,我早说这孩儿你管不住,要带他一道去泰山,你却怕我得分神看着他,一定要他留下。现在既给他跑了,咱们只能等他自己玩腻了,才会回家来。”凌霄摇头叹气,说道:“这小鬼不知是甚么东西投胎的,这么会作怪!真让人头痛得紧。”
燕龙笑道:“你别太贪心啦。咱们两个大儿子都不让人操心,若是没一个儿子教咱们头痛,天也要妒的。”凌霄听了妻子的安慰,也只能苦笑。
燕龙道:“咱们还有更紧要的事。我在泰山遇上这位赵小兄弟,竟是故人之子。赵贤侄,请你过来。”
赵观上前向凌霄行礼。凌霄听说他是姬火鹤之子,甚是惊喜,拉着他的手,请他坐下。赵观见凌霄貌不惊人,谦和平易,温文敦厚,心想:“凌庄主果然不愧为医侠。听说他武功独步武林,全身上下却一点杀气霸气也没有,就像个慈祥的大夫。”
燕龙道:“情风馆遭敌侵入,事出突然,全无先兆。赵观贤侄天幸逃过了一劫。”凌霄惊道:“我早听说了情风馆的血案,只道火鹤堂全遭毒手,原来还有生还者!赵贤侄,请你详细告知当时的情况。”赵观便说出情风馆血案的前后。凌霄听完后,又细细询问众人的致命伤处。赵观当时曾仔细观察尸体,他记性甚好,馆中惨烈的情景又深印脑中,一一回答。
凌霄看了姬火鹤的手签和赵观画下的字形,沉思半晌,抬头望向燕龙,说道:“燕儿,你以为如何?”燕龙道:“我的猜想和姬女侠一样。”
凌霄脸色凝重,说道:“是他们来报仇了。”
燕龙缓缓点头,说道:“当年咱们下手虽绝,却未能斩草除根。”凌霄道:“怎能有人留下?”燕龙道:“百密一疏,也是有的。霄哥,攻入情风馆的人不怕毒术,世上除了你以外,还有谁有这等本领?”凌霄摇头道:“我想不出。尤其是香雾,能解的人绝无仅有。白水仙以前曾归服过火教,张芙蓉也曾叛门,百花门的解药方子火教可能还有人留下。”
燕龙沉吟道:“还有一个可能,就是情风馆出了奸细。”转头问道:“赵贤侄,你们馆中还有其他人生还么?”
赵观想了想,说道:“我娘在事发前派了两位师姊去通知两位师伯,因此她们当时不在馆中。我再也没见到她们,也不知她们是否还在世上?”
燕龙点了点头,说道:“这两位想必是你娘最亲信的弟子,才会派她们出去传讯。”赵观道:“是。一位是馆里的姑娘,名叫青竹,一位是娘的贴身丫鬟,名叫丁香,都是我娘最信得过的。”
凌霄问道:“你入了百花门么?”赵观道:“是。我十二岁时,娘接引我入门。”凌霄道:“令堂可曾指定火鹤堂的继承人?”赵观道:“娘将铁火鹤传给了我。”
凌霄点点头,沉吟一阵,问道:“孩子,你娘可跟你说过火教的事?”赵观摇了摇头。凌霄道:“这几十年来,火教销声匿迹,难怪你没有听说过了。”转头望向妻子,燕龙色微变,蹙眉不语。
凌霄道:“火教是个拜火的邪教,兴起于数十年前,教主叫做段独圣。他以迷惑人心的手法吸引了上万教众,并用咒术严密控制教徒,当时武林中人无人能不对段独圣俯首称臣,段独圣的势力如日中天。正教武林多次连手反抗,却都被段独圣镇压诛灭。最后在南昌一场浴血苦战,武林中人死伤极重,总算天不佑恶人,段独圣终究伏诛。”燕龙听到此处,身子一颤,凌霄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赵观心想:“成大叔告诉我段独圣正是死于他二人之手,这场大战肯定惊险之极。江湖上对医侠夫妇如此尊敬,想来也是因他们当年曾冒死救了大家性命的缘故。”他心中一动,忽然想到一事,跳起身道:“段!娘临死前在地上写的字,便是段字的起笔!”
燕龙点头道:“我们确是如此猜想,这件事很可能是火教余孽所为。段魔头死后,火教余孽犹存。为免他们势力再起,龙帮当时曾和百花门连手,诛尽火教未死的长老。段独圣当时有三十多个子女,已经加入火教的都被百花门出手刺杀了,年纪还小的则被少林和武当两派收留养育。这些孩子在正教各派的监护下都已长成,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应不会出问题。倘若对情风馆下手的确是火教余孽,其党羽想必不只一人,而手段之狠,思虑之详,实令人(炫)畏(书)惧(网),其主脑必是当年教中的头号人物。”
赵观心中激动,说道:“凌夫人可猜到是甚么人么?”
燕龙缓缓摇头,说道:“我等对火教的愤恨恐惧,甚你百倍,决不可能明知对头留下了足以报仇的力量,还坐视不顾。我不知道对头是甚么人,只猜想对百花门下手的人极可能是火教余孽,消灭情风馆,自是为报当年百花门出手歼灭之仇。”
赵观低下头,眼前似乎出现了一丝光明,却又茫茫地不甚清楚。心想:“我既知道仇家的来头,追查起来就容易多了。”
燕龙忽道:“赵贤侄,这件事情龙帮早已着手探查,只是迄今尚无结果。你在龙宫住了一年多,云帮主没跟你说起此事么?”
赵观暗叫一声不好:“她早知道我是从龙宫逃出来的。”当下强自镇静,摇头道:“没有。”
燕龙望着他,说道:“赵贤侄,我以前曾是龙宫主人,怎会不知道你是云帮主的儿子,龙帮正到处找你?我早便想问你为何私自逃离龙宫,你来找我们,是否有其他意图?”她口气平和,并无责备之意,但赵观听了不禁背上流汗,忙道:“凌夫人,凌庄主,请不要怀疑我!我母亲去世前,并未告诉我我亲生父亲是谁。情风馆出事后,先是浪子成大叔来找我,以为我是他的儿子;接着龙帮的人又找上我,说我是云帮主的儿子。我自己却是一头雾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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