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儿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幸亏他刚才浅浅的一声“嘘”,不然,她若是俯身告罪,此刻一定吸引住全场目光。
她还尚未缓过神来,下一刻,他已经拿起桌上的帕子,不动声色地盖住了那片湿润的酒渍。随即,抬眸看她,几不可察地眨了眨眼,声音很轻,只限于她一人听到:
“在想什么,小宫女?”
江采儿落了口气,并没有准备回答他,只是定了心绪,专心致志地继续布菜。可无论如何,都似乎避不开他灼灼的目光了。
采儿看他一眼,见他仍是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似笑非笑,一副定了心要从这里问出个所以然来的模样。
她稍稍皱眉,小宫女清美的脸上咧出一抹极为沉重的笑容,说:
“性命攸关的事!”
柏原羲漆黑的眼珠眨巴眨巴,愣了愣,没明白。
他有些怔怔地,看着这个一贯胆大包天,还从不知羞的小宫女,虽有点儿怪,但也很灵动。可现在,她的脸上是他从未见过的懊恼、烦闷与沮丧。
他竟然有些难受起来,心仿佛被什么滚烫的东西攥紧了,憋得慌,连呼吸都有些不畅快。
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不安和焦灼,很陌生,他打心底里排斥,因而,褪尽了眼中的笑意,垂下了眼眸。
江采儿见状,默默地低下头,呵,小宫女哪有什么性命攸关的事情呢!
她没精打采地做好了手头上的事,跟随着其他的宫女起身退到一旁。
朱雀台上,觥筹交错,欢声笑语。
席间的惠妃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一扫平日里高傲冷艳的模样,变得温和从容起来,竟还亲昵地与皇后丽妃等人攀谈,甚至还把小皇子抱给皇后娘娘逗弄。
皇后娘娘虽说不喜欢惠妃,但对手难得表现出停战的意思,而且众人在场也不愿失了风度,再加她入宫多年无所出,心里还是喜欢小孩子的,现在见了娇嫩的小婴儿,心顿时就软了半截,抱过来跟自个儿孩儿一样的哄着疼着。
皇上爱屋及乌,见皇后抱着孩儿时周身散发的母性光辉,有所动容,在她耳边低声赞许了几句,或许还有什么以后朕与你再生一个之类的话。
结果是,皇后醉了,双颊绯红,抱着小皇子愈发喜欢得不肯松手了。
惠妃目光阴冷,却微笑看着,时不时还凑趣几句:“是呀,皇后姐姐好好抱着,沾了喜气保不住过段时日就怀上了呢!皇上,您可得圆姐姐这个念想,不然,太偏心臣妾,臣妾在姐妹跟前都不好意思了!”
皇后本就口拙,此刻还沉浸在皇上适才的温言软语中,舌头愈发转不过弯来,窘迫地笑着,更加脸红,只说了句“妹妹就爱玩笑”,便再说不出别的话了。
倒是玄宗侧过头来,看着惠妃,似笑非笑:“哦?爱妃今日怎么这般懂事了?”
惠妃心中一刺,酸痛酸痛的,强颜笑道:“臣妾只是在想……”
话音未落,丝竹声起,悠扬清脆。玄宗循声已转过头去,目光和心思都被如流云般袅袅飘入的舞姬们吸引过去。
笛声轻扬而起,亭台里翻飞的花瓣之间,美人如云,长袖漫舞。
数十名身姿娇媚的舞姬悠悠起舞,步履轻盈,袅娜于飞。美人们盈盈缓缓,扬起水袖环绕轻旋,雪白的衣裳簇团成一朵巨大的雪莲,清美绝伦,含苞待放。
笛声忽转,白衣女子们层层叠叠地翻飞,有若绽开的花蕾,四下散开。
漫天花雨中,绝美的白衣女子从花芯飘出,她修长纤细的玉手指摄人心魄的一转,划过妩媚娇羞的眼。手指如同精灵一般往天空中飞旋,带着她纤细起伏的身子回旋袅转,仿佛雪山之上最为圣洁的莲。
她清澈的眼眸凝望着头顶上方的玉兰指,唯美地旋转着,夺去了在场所有人的心跳。
忽然,白衣撕裂,如雪崩一般散落各处,少女变身一袭热烈的红色,在白衣舞姬们的衬托下,宛如皑皑白雪之上最璀璨夺目的珊瑚。
舞姬们玉手挥舞,皓白绸带飞舞而出,泛起白色的波浪,少女凌空飞于白绸之上,纤足轻点,红衣飘飘,宛若烈焰般灼热。
白与红的碰撞,叫所有人如痴如醉,几乎忘却了呼吸。
少女停了旋转,翩然起舞,轻盈如空谷幽兰,飘忽若羽化登仙。
一颦一笑间,美目流盼,好似迷乱众生的妖姬。
她婀娜轻盈的舞姿,魅惑却清纯的容颜,有如点金石,将在场的王公贵族化作了雕像。
轩窗外的树影婆娑,淅淅沥沥洒在柏原羲的侧脸,投下一道半明半暗的影子。
他淡淡望着场中飞舞的红衣女子,眸光微凉,意味不明。
他看了半晌,终于,无声垂眸,将杯中的美酒一饮而尽,似乎尝出了从未有过的苦与涩。
22第22章
位居正中央的王者玄宗此刻已全然怔愣,渴望欲求的眼直直望着,一瞬不眨,原是红衣女子吸去了他的魂魄。在他眼里,这一瞬间,天地万物都消失,惟此一人。
那抹红色的身影飘飞入惠妃仇恨的双眼,立刻变成熊熊大火,恨不得把那女子焚烧成灰烬。她阴沉地眯了眼,双拳紧握:
江采儿,你好大的胆子!
她虽然想到了借这次陷害皇后的时机把江采儿也除去,却没想到这个不知死活的宫女竟然来了这么一招。
而她从不知道她的舞姿竟然如此曼妙,就连她看着,心都差点儿软成了一滩水。
现下,皇上毫无疑问地看上了这个贱婢,她今日的计划还不知能否顺利进行。惠妃顿时陷入激烈的心理斗争中。
剩下的药粉,她已经让唐玉环藏到江采儿的床褥中去了,原计划搜出物证之后,要唐玉环和花玲作证,便可坐实了皇后指使江采儿陷害小皇子的罪行。
可现在,皇上许是舍不得杀这个小宫女了。
又或是,还有一丝希望?要趁着现在皇上尚未深陷之时除掉她?
惠妃仍在苦苦思索之时,皇上已然起身,朝舞毕的美人们走了过去。其余的舞姬们自然知道皇上看中了谁,皆识趣地往后退了两三步,只剩江采儿一人凌然于众人之前。
她温柔地垂着眸,面颊绯红,却不是娇羞,全因适才一舞,呼吸还有些匀不过来。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许是认出她来了,那晚梅林里的红衣女子。
他微敛眉心,斟酌着什么,这次,他没有叫她抬头,而是问:“刚才那支舞,可有名字?”
“回皇上的话,奴婢适才跳的,是惊鸿舞!”她的声音乖巧而甜腻,和那夜那把清润的嗓音一模一样。
他似有些醉了,对周遭各类或疑惑或嫉妒或好奇的目光置若罔闻,喃喃道:
“婉若游龙,翩若惊鸿!好名字!”
末了,意犹未尽地补上一句:“也只有你,能跳出这般绝美的舞!”
江采儿一愣,不知他这话是何意思,又想那晚树影背后吹埙观舞的,果真是他!心下一动,面颊更烫,微微福了福身子,小声道:“谢皇上!”
玄宗望着她发髻上银光闪闪的金步摇,仿佛心弦被谁波动了,凝神半晌,刚要说什么,却听见一声凄厉的婴儿啼哭声。
玄宗回头之际,采儿也幽幽地抬起眸,就见惠妃娘娘手中的婴儿哇哇大哭,肉肉的嘴脸全挤到了一块。
惠妃娘娘亦是大惊失色,抱着孩子心肝儿宝贝儿地叫,还不住地冲花阑喊:“快去叫太医,快去叫太医啊!”
在场之人原以为只是小孩子闹脾气的哭闹,听了惠妃这一声叫喊,皆是面面相觑,摸不着头脑。
皇上尚未反应过来,惠妃已再次开口,悲戚地哭着哀求:“皇上,救救我的孩子,救救我的孩子啊!”
皇后怔愣半晌,忽然间意识回笼,明白了这哭声后边的黑暗,顿时面如死灰,惊慌失措地看向身旁的华妃娘娘与皇甫德仪,目光中似有求救。
华妃娘娘不动声色地看了小皇子一眼,不温不火道:“小皇子怕是闹小孩儿脾气罢了,惠妃妹妹不必如此惊慌了,这一开口就是叫太医,听着都有些晦气了!”
惠妃一怔,意识到自己演过头了,可她也实属无奈。心心念念等着儿子发作,可不想小孩儿迟迟不见有反应,许是下药时一时心软,剂量不足。
她想着只要叫太医过来查证即可,便心急地狠狠拧了孩子一把,不然,下一刻,皇上只怕要带着江采儿那个贱婢离去了。
但惠妃就是惠妃,下一刻便哭得梨花带雨,满是关切与悲凉:“孩儿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为娘的只听一声啼哭,就知他是困了饿了还是渴了。只要是与我孩儿有关的,便无小事。自然要万分小心才好的!姐姐,你是怪我小题大做了吗?”
华妃口中一噎,沉默无语了。
她也是生过几个孩子的人,怎会不懂母亲们的大惊小怪,因此,就算怀疑什么,也不好再多说。
宗族王爷们不知其间争斗,皆善意地安慰惠妃皇嫂,皇上亦回到惠妃身边,温言软语地安抚着,她这才哽咽着止了哭泣。
太医很快到了,郑重其事地把小皇子检查了一番,结论是:
各方面都没问题,实在是看不出任何异端,最有可能的结果就是,他纯粹的,只是想哭了!
惠妃愕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呐呐道:“太医,你,你真的诊断清楚了?小皇子真的没什么问题?”
太医诺诺担保,小皇子确实没有任何异样,估计是人太多,困乏了,所以耍脾气了。
惠妃如遭雷击,差点儿说出如果小皇子有什么问题本宫诛你全家之类的话,但她不是傻子,也知道不能做出此地无银二百两的事。
慌乱中,她怨毒地看向江采儿,却迎面碰上她幽深不见底的眸子,隐约透着嘲讽的笑意。她不禁浑身一冷,自己被这个小宫女耍了。
她洒进小皇子吃食中的粉末,定是无毒无害,也不会有她之前要的那种效果。
惠妃愤怒得胸口一阵阵的抽痛,恨不得扑上去将这个宫女千刀万剐,可此刻,天时地利人和已俱不占优,她不能再纠缠下去,不然反而惹出嫌疑。
惠妃就是惠妃,一瞬间就压制住了心中潮涌般的怨恨,立刻换了一副释然的模样,几乎喜极而泣:“是本宫太谨慎了,还好我儿无恙,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皇后和华妃等人俱是不信,冷眼瞧着;可皇上并未深究,只当是惠妃操心过度,又安抚了她几句。
惠妃极为骄矜地谢主隆恩,甚至还美滋滋地想皇上果真还是最挂念她的。
不想半晌之后,皇上就以时辰不早为由,散了宴会,竟还对惠妃说:“皇儿今日累着了,爱妃抱回去好生歇息吧!”
惠妃顿时有如被雷劈,皇上今日难道不去蕙心宫了吗?
她的心中升起一丝强烈的不祥之感,望过去之时,就见全场之人皆顺敬地恭送着渐行渐远的玄宗,而那个红衣的女子竟然随在他身侧。
他,拉着她的手!
**********
江采儿泡在一池的红色花瓣中,仍是有些恍然。
她不过是刚被皇上看中的小宫女罢了,竟然头一次就恩赐来太清池沐浴,这享受的规格未免太高了些吧!
她略去周围服侍宫女们或恭顺或艳羡的目光,把她们全捻了出去。
氤氲的温泉泡得她脑子有些晕,她需要一个人清净清净。
半个时辰前,玄宗牵着她的手,上了辇轿。
她原以为会心跳如雷,原以为会心乱如麻,可没想到,被那双熟悉有力的宽厚手掌握住之时,她的心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突然发觉,一切像是必经的过程一般了。
原来,所有准备之类的话,都是无意义的。
她无意识地捧起花瓣清泉,覆上胸口,这才意识到,这副身子的肌骨变得愈发柔腻了,连胸部也在她不知不觉中丰盈了起来。
如此说来,这枚白玉戒指倒真是个宝物!
她抬起纤纤素手,原是想要看看那枚戒指,目光却被手背上的花瓣吸引了过去,恍惚间,想起了那个少年鲜红欲滴的唇角,微微弯起。
是啊!
她跟随着玄宗离开之前,鬼使神差地下意识看了席间的柏原羲一眼,就见他捧着莹紫色的葡萄美酒,朝她举杯。
他似笑非笑,许是在恭喜她得偿所愿。
杯中美酒晶莹醉人的紫色,映入他幽暗深邃的眼瞳之中,闪着格外矜贵的光。
那道暗紫色的光,她看不懂。
但可以确定的是,她似乎被那道光刺痛了。
性命攸关的事?原来,想尽办法得皇上垂怜,爬龙床,就是她性命攸关的事啊!还不知他会如何看她这个想做妃子的小宫女。
江采儿,你究竟在介意什么?
思绪一转,又想起经过长巷时,立在路侧的玉环,一脸怨毒嫉恨的表情,和惠妃娘娘如出一辙!
也是,江采儿一舞完毕,玄宗已没有心思欣赏接下来的表演。唐玉环的压轴舞,没有机会表演了!
那时的江采儿,看着唐玉环,很不厚道地觉得很痛快!
但接下来,她估计得又痛又快了!
江采儿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胸腔内顿时就被湿润的水汽充满,呼吸也变得艰难起来。
她现在不需要胡思乱想,而应该思考,如何渡过现下的难关。
上次,她躲在仙露阁的帷帐后边,幸灾乐祸地偷看玄宗与惠妃XOXO,那个男人的力度之威猛,让她这个看客都心惊胆战。
没想到今天轮到了自己,她可不甘心被他整成残废。
而且,她记得,上一世的他,没这么霸道的啊!
23第23章
采儿头痛不已,一脸愁苦地站起身,缓缓朝池边走去。才走上池边,一抬眸,就望见纱帘后边一抹浓浓的阴影,那个男人正静静地看着她。
他逆着烛光,看不清表情。
她的脑中顿时一片空白,差点儿栽进水里去,愣愣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飞快地抽起木架上的绢巾,裹住了还在滴水的身子。
就这样被他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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