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见康熙睁开眼来,神色有一些迷惘,四阿哥仍似又沉思片刻,不动声色地又将那棋子落在原处,元寿在一旁说:“阿玛下得好棋。”
康熙看了看元寿,又扫了眼棋局,微微摇了摇头叹道:“你这孩子倒伶俐。”说罢起身,竟无再下棋之意,只道:“朕是累了。”四阿哥也忙起身,元寿却仍是看着棋局若有所思。
“学到些什么没?”康熙拍了拍元寿的肩膀。元寿道:“皇玛法,您何日再赏孙儿一局?”
康熙哈哈一笑说:“你倒是自己说说,这些日子输给朕多少局?”
元寿脸微微发红,但仍仰了仰头道:“孙儿输了一十八局。但皇玛法若不再赐棋局,又岂会知道孙儿何时能赢了您呢?”
四阿哥听了,皱皱眉哼声道:“小小年纪,学艺不精,口气不小,心气倒高。”
康熙抬了抬手拦住四阿哥的话头:“要的就是这份心气。你这小模样,不似你阿玛作风沉稳持重,倒和你十四叔年轻时一般神气。”
听康熙如此说来,我心倏地一惊,下意识地看向四阿哥,他脸色却是丝毫未变,即使看向我的眼神,也是一如平常。
“上次老十四回京,咱们父子却是忙得连坐下下一盘棋的功夫都没有,”康熙转向四阿哥,若有所思道:“也不知你们哥俩,如今谁技高一筹。”
“待十四弟凯旋,儿臣和他在皇父面前一较高低可好?”四阿哥笑答。
“怕是到时候不加上这个小家伙他可不应呢。”康熙忽然冲我笑道:“元寿,可告知你额娘在宫中这些时日有何长进?”
元寿吐吐舌头道:“皇玛法,我和额娘才说了几句便被您叫来了。”
康熙瞪眼,点了点元寿道:“耽误你和额娘团聚,竟是你皇玛法的不是了?”
不待元寿回答,他转向我温声道:“也罢,老四媳妇,改日再宣你进宫陪朕说说话儿。今儿不早了,你们一家也别守在这儿了,在园子里转转。”
四阿哥谢了恩,我也跟着俯下身去。
四阿哥负手走在前面,我拉着元寿问长问短。小半个时辰过去,元寿突然悄悄指了指四阿哥,我才发现他竟是一句话未说。
“四爷。”我停住脚步叫道。四阿哥回首,脸色微青。
“陪皇上下棋,累了?”我故作轻松道。
“你们母子好好说话便是。”四阿哥微微侧过身子,让我看不清他脸色如何。我心知是刚才康熙的一番言语,挑动了他两重心事。
可我此时劝不得他,微一沉吟,装作不经意般提起刚才话头:“元寿,皇玛法最近身体可好?”
元寿瞥了瞥四阿哥,只见他阿玛又是向前缓步走去,便和我说道:“他老人家只是比前容易犯困,别的倒都还好。”忽然他想起什么似的道:“额娘,十三叔前几日进宫来了。”
四阿哥骤然停住脚步,回身上前问道:“你见到他了?”
元寿被四阿哥的举动惊了一下,随即道:“回阿玛,前日我去给皇玛法请安,进门时遇见一位从未见过的叔叔,我见他看我的眼神很是奇怪,就问了梁总管,他悄悄告诉我那便是十三叔,还让我不要告诉别人。”
四阿哥默立半晌,竟是无语。我见他这样,知他也和我一般心思,正暗自忖度康熙的心思和十三的境遇。元寿打量我俩神色,似懂非懂,又不敢问,也静了下来。
好半天,四阿哥清咳一声,似是下了决心般,沉声问道:“这些日子皇玛法可常提起你十四叔?”
元寿见他阿玛严肃,也不敢再嬉皮笑脸:“回阿玛,常提起。皇玛法听说我和十四叔学过骑术,还细细问了经过呢。他说我和十四叔亲近,那好的很。”
四阿哥听罢,木然转身,抬起脚,竟好似沉重得迈不开步去。我冲元寿摆了摆手,追上去低声道:“四爷,我信你。”
四阿哥身形一顿,侧头看我,眼中阴晴不定,竟似自嘲一笑,道:“你凭什么信我?”
“没有不信的理由。”我笑笑。
四阿哥冷冷笑出声来,不再理我,脚下一刻不停,向园门口走去。
秋去冬来,随着天气愈凉,我的心情也随着四阿哥越来越沉重。十月时,西北战事渐平,朝野上下关于储君的议论又纷纷杂杂的传开来去。四阿哥常侍康熙身边,虽是面上不动声色,我却知他心中焦躁与日俱增。
康熙帝在最后的日子里,并未像外界表现出一个老人的衰弱。康熙六十一年十月二十一日,寒风凛冽中,皇上兴致勃勃地驾临南苑行猎。
我随那拉氏住在圆明园,隆冬时节,园中一片萧瑟。久已未见桑桑,我心中的猜疑困惑并无人可说可解。夜半时分,我和四阿哥常常听着对方的呼吸声而默默无语。
十一月七日,康熙偶染风寒,移驾畅春园静养,停止一切朝会,命雍亲王前往天坛,准备代其行十五日时的冬至祭天礼。
圆明园中平静无澜,那拉氏如往年般带着众人准备冬至。四阿哥已在斋所,畅春园传来皇上身子已是日渐康复。
十一月十三日。我起了个早,陪那拉氏整理府上各项开支,直忙到晌午,那拉氏微有倦意,我们一同用了饭,正要各自回去休息,却见四阿哥身旁的长随风风火火的走进屋来,急匆匆地行了个礼道:“事情紧急,请福晋恕奴才无状。万岁爷今晨病势突沉,急召王爷入园。王爷已去过园子,现今大概在回来的路上,请福晋做好准备。”
那拉氏一惊,随即面色恢复如常,缓声问:“万岁爷的身子如何了?”
“回福晋的话,奴才直接赶回来,也不知晓。”
那拉氏点头道:“知道了。”那长随行了礼退下。那拉氏站起身来,稍一沉吟向我说道:“衡儿,你去便是。”
等了小半个时辰,四阿哥方至,一副风尘仆仆模样。小凡服侍他脱了大衣,我示意她出去,亲自端了茶过去。
四阿哥坐到桌旁,也不看我,接过那茶杯,竟然掀开盖子一饮而尽,“啪”地一声重重放在桌上,手搁在扶手上,微微发抖。我大惊,随即顺了下气问道:“皇上不好了?”
四阿哥抬头,目光倏地看向我,我已难掩惊诧之情,过去握住他的手。他手上的凉意好似传到了我心里,可那颤抖却是渐渐地止住了。
“我不能多耽搁,随后还要再入园子问安。”四阿哥站起身来,“只是回来换了朝服。”
四阿哥生性精细,虽是去斋所,随身衣服带的也是全之又全,何用赶回府里来换?我心跳加快,点头出去准备。
再回来时,但见房门紧闭,我摆手召来守在门外的人,吩咐几句退了回去。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才又进房间。
四阿哥面色已经恢复如常,不再有一丝异样。我默默过去帮他换好衣服,偶尔间碰到他双手,还是冰凉一片。扣好最后一个扣子,我忍不住伸手环住他的腰,把头贴在他胸前轻声说道:“总会如愿。”
四阿哥手拂过我的头发,似是安慰般柔声说:“等我回来。”
我抬眼看他,他居然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只是此时看起来奇怪的很。我也一笑,送他出门。
当晚,一队官兵突至,奉命守在圆明园门口,禁止任何人进出,整个园子的人都闹不清楚发生何事,渡过一个不眠之夜。
第二日,消息传来,康熙帝驾崩,理藩院尚书隆科多宣布遗诏,皇四子雍亲王继承大统。大行皇帝的遗体被连夜运回大内。嗣皇帝已在隆科多的护佑下提前驰回紫禁城,以哭临大行皇帝梓宫。皇城九门紧闭,隆科多亲守朝阙,非有旨令即亲王也不许入内,一直到二十日国丧。
我伴着那拉氏,在圆明园捱了那难熬的七日。二十日,皇四子胤禛即位,免百官朝贺,诏告天下,年号雍正。
二十一日清晨,我和那拉氏入城。
浓浓的晨雾中,街道上一片寂静,我坐在马车上,只听得到滚滚车轮之声和周围护卫整齐的跑步声,心中没由来的焦躁,不算长的一段路,却似走了很久。
马车突然停住,我掀开帘子向外望去,重重宫殿在这阴沉的早晨竟显得有一丝诡异。我默默放下帘子,听着车轮之声又复响起,随着车队缓缓走入这将伴我度过以后生活的地方。
国丧期间,宫里满是刺目的白色,陌生的宫女太监在低着头在廊下穿梭,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因宫中各殿还皆是一片混乱,我便暂住在永和宫偏殿。差人请示那拉氏,回话说德妃身子欠安,免了我们的进安。于是我吩咐小凡整理行装,自己前前后后转了一圈,见了管事的人,细问这几日宫中情况,一番折腾后,已是过了晌午。
刚要随便传些东西来用,却有一位陌生的太监过来通传:“衡主子,皇上传您去东暖阁觐见。”我只得随便梳洗了一下,随他出去。
软骄停在东暖阁前,小凡扶我下来,看着那肃穆的宫殿,我的心有一丝(炫)恍(书)然(网)。守在外面的小太监迎了上来赔笑道:“衡主子,皇上说您来了直接进去便是,不必再通传。”
我迈进屋去,里面一片寂静。我四处望望,四阿哥——不,如今是皇上了——倚着塌上软垫,竟然沉沉入眠。
我轻手轻脚走过去,坐在塌旁。天气昏暗,屋里并未点灯,胤禛脸上有薄薄一层阴影,我默默看了他一会,起身在一旁找到一张薄毯,盖在他身上。
胤禛却是倏地惊醒,见是我,神色才柔和下来,放下毯子,坐起身来。
“四爷,”我叫出口来方觉不对,忙改道,“……皇上。”
“到朕身边来坐。”他见我呆呆的样子,笑着说。我听到“朕”字,又是微微一愣,胤禛有所觉察,复又说道:“衡儿,到我身边来坐。”
我依言过去,胤禛揽我入怀,在我脸上亲了又亲,我们相拥良久,都觉恍若隔世。
“今儿早上才到,累不累?”他拉着我的手问。
“我有什么累,倒是你,这些日怕是连觉也没空睡吧。”我看着他那明显的黑眼圈皱眉道。
“没有空睡,总是比无法入睡好些,是不是?”胤禛嘴角挂上一丝淡淡的笑容。
我低下头,本有千言万语,见了他一切却都变成无需多言。
胤禛又问:“用了午膳没有?”
我摇头道:“没有,我陪皇上一起用?”
“朕留了十三弟,你们也多年未见,想不想一起来?”胤禛拂着我的头发笑问。
十三他当然应该已经出来了。我欣慰的同时,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上次和他见面时的情景,心中突然别扭之极,竟想不出该用何种表情对他。
“如今我们的身份,方便吗?”我并未直接回绝,只是问道。
胤禛明白我的意思,也不勉强,接道:“你不说,朕倒是忘了这一层。”
“皇上快去吧,别让十三爷等急了。”我起身说。
胤禛看了我一眼,我拿过外衣替他穿上。他看着我系好带子,低头问道:“你看好哪处宫殿?过些日子便可搬过去,如今便先委屈下,在永和宫那将就住几日。”
“哪处都行?”我随口问。
“这个自然。”他笑说。
我看他自得的样子,不由想开个玩笑:“坤宁宫吧,我看就那最敞亮。”
胤禛却是一愣之下方才反应过来我是说笑,看着我脸色微变。
我见他如此,明白以后这样敏感的话,怕是不能随便说了。
“衡儿,坤宁宫的事莫要再提,可皇后的位子,朕却不是不能给你。”胤禛严肃道。
“你明知我并不在意,何苦如此说。”我偏过头去。
“是我在意,可不可以?”他低声说道。我张了张嘴,他却拦下我的话头,整了整衣领说:“朕去去就回,你在这里等一会,若是累了,睡一觉也好。”
“这儿是东暖阁……”我不由迟疑。
“规矩是人定的,你以后不需想这么多。”胤禛不容我反驳,拍了拍我的脸转身而去。
我立在当地目送他离去,一时间千般滋味涌上心头。明年,便是雍正元年了
第三部 回归
芷洛篇
我抬头看着“廉亲王府”匾额稳稳落在了门楣上,红底黑字,红底如血,黑字如挽歌。
没有人脸上有喜色,我跟着三三两两的人群走进府去。天冷得很,人们低声说着话,吐出的白气都是一缕一缕。我把手放在袖子里,仍觉得五个指头冰凉冰凉——今年这冬天格外的冷。
我旁边走着一个叫玉儿的丫鬟,正和她旁边的小厮悄声道:“看来皇上对咱们八爷真有情义,这亲王的名号叫得可响哩。”
那小厮“嗤”了一声,叹道:“你们女人这见识……”说罢声音低了下去,两人只是窃窃私语。我别开头去,正要绕回小院,便一眼见到了八福晋向我走来,她一身孝服,显得脸色更是苍白。
“洛妹妹,爷说叫你过去。”说毕引我向书房走去。她面无表情的样子,让我不由得想起好{炫&书&网久以前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拉着我的手问我街市好不好玩儿,眉开眼笑;而后每次见到她,都必在众女之中心,神采奕奕。只是这些年,离得近了,才知道这个强女子在人们看不到的地方,累得连个笑容也施展不出。现在她静静的走着,恍惚间恰似一个虔诚得近乎绝望的修女。
“妹妹最近还没见过熹妃娘娘吧?”她忽地转头来问我。
我一愣之下,方反应过来她说的是叶子。“是没见过。福晋大概忘了,这一个月来府里的人都在为先帝服丧,门都未出过呢。”
八福晋点点头,道:“我却见过娘娘一次。”她停了一下,续道:“宫里守孝时,我见着她,竟和以往没什么不同。”
我默默想着和叶子这一月未见,其间的惊涛骇浪,真让人感觉好似隔了一世那么长,上一次见她竟还是两个月前,两个人都穿着厚重不堪的棉氅,看谁的皱纹又多了没有。那时她还轻描淡写地说道或许康熙爷的大限到了,而且他中意的并不是四阿哥。当时我俩都是无语,因为就像一部电影,知道了开头结尾,那因由却不是我们猜得中的。所以她马上转而唠叨起她儿子有多早熟多懂事让她这个做妈的老是不知所措……
唉,没想到突然间一切都发生了,虽在意料之中,却仍让人震撼非常。我日日只能憋在府里,日日想她,想到若是能在彼此身边度过这些日子,那心里该有多安稳……
遂出了会子神,方静静回道:“杜衡还是杜衡,她自是不会变的。”
八福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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