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此时,谢都指挥使问出这句话,面色宁静如常——却是太过宁静了。若有熟悉的人再细看那双流光凤眸,便能看出点其中从不曾出现过的忐忑来。
那是因为,其实这一个多月中,并不仅仅是这么多的变化。
一个目前仍局限在小范围内,不曾为人所知的消息:大理王子段南羽,已经死了。
死在湖南,死在北胡西大王手中。
还来得及么?
她曾告诉他,她不怪他对段南羽的怀疑和囚禁,她说她对此也负有责任——可她也曾说,他若想补救,还来得及。
现在段南羽死了,还来得及么?
“你是想说—— ”楚歌慢慢垂下眸子,“段南羽的事么?”
“你果然已经知道了……”
楚歌这次寒毒发作,先由鲁季老医圣金针祛毒,后又沾了凉,改用药贴蒸骨疗法;房中笼火盆、避风、不见外客……如此折腾了十来天,将将快到老医圣吩咐的日子。那天一早,流丹因所在/炫/书/网/整理消息时发现点问题,遍寻谢都指挥使不着,直找到楚歌房里来——见到的,却只有酣然于梦的“楚歌”。
她是在握住“楚歌”的手的时候发现不对劲的,那只手,倒也如楚歌的手一般纤长柔软,甚至连触摸起来滑腻的感觉都差不太多……只是,真正的楚歌不会在反握住她的手之后,如此抚摸她手背上赤裸的肌肤;纵然要摸,也不会摸得那么色情……饶是如此,她也是在那个“楚歌”翻身坐起,笑眯眯盯住她眼睛之后,才醒悟过来,反手给他一个耳光,然后被躲开。
“流丹姑娘,李戍只是在研究,若将来需要扮成姑娘容貌,有哪些需要注意的细节。”那“楚歌”一本正经地,倒真有几分专心学问的味道。
听到这样的话,流丹只有气结。“小侯爷呢?”
“和谢都指挥使一起离开了。”
“去了哪里?”
“不知道。”
“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流丹有片刻怒得说不出话来,勉强忍耐了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鲁老医圣说不能见风……”停顿一下,“要是陛下忽然来探视。怎么办?!”
“有李戍在这里,只要姑娘配合得好,便不必担心。”
流丹再仔细打量打量面前几可乱真的“楚歌”,叹口气,又问:“可是小侯爷和谢都指挥使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李戍便再次回答:“不知道。”沉默片刻忽然一笑:“也许他们就这么走了不再回来了呢?未尝不是一个好结局。”
而此刻疑似“私奔”的两个人,已经从舒适的马车上下来,站在了芦泉湖边,眺望着那晨光中茫无边际似与长天一色的湖水。
“让人想起滕王阁。”低低柔柔的声线,满腔的怀念——他们之间,已经到了需要怀念从前的地步了么?
对谢聆春的这种感叹,楚歌并没有回答,只是专注地望着应他们招呼渐渐划靠岸边的小船,那是真正的渔丹。从拜香教湖南分舵招安之后,便编入军队调离湖南,芦泉湖三十余岛屿,终回归于“民。”
老渔夫看见两个人,笑着招呼,问他们:“小两口儿怎么这么早?”
不怪他,只是楚歌身上围得过暖了些,臃肿肥厚,一条雪白狐裘罩住全身,只露出了白玉凝脂似的小脸,加上身边高她一头的谢聆春那小心翼翼照顾的态度,含情脉脉的眼神 —— 这么两个人,怎么看怎么都是一对蜜里调油的少年夫妻。
“我娘子想去看看芦泉岛上那片花海,老人家行个方便吧?”谢聆春笑眯眯递出银子,一脸的心满意足。
“小两口儿倒是会享受,那片花海果然是一早起来开得最旺。”
老渔夫收了银子,越发殷勤起来,开始主动给他们介绍附近好玩好看的地方。
一蒿离岸,湖水悠悠,莲叶接天,早荷吐蕊,微风荡来沁入心脾的幽香,耳畔是声声鸟鸣,直如世外仙境一般。
“将来,我们就在这里安家吧?”一直被谢聆春小心护在怀中的楚歌,忽然极轻极轻地开口。
“你说什么?!”一脸不可置信惊喜的谢都指挥使。
“五年之后。”她微笑,“我们不是有五年之约么?五年之后,无论发生了什么,我们在这里见面。”
他眸中的光黯淡了一下,却还是不胜之喜。无论发生了什么……
会发生什么呢?不过,有这句话在,就好。
他半抱半扶着楚歌走下船头的时候,老渔夫在后面笑着说:“这位公子,看你娘子的身孕也有三四个月啦吧?应该过了闹口的时节到岛上不妨去尝尝湖中的鲫鱼,最是滋补的哪!”
楚歌僵住。
第六卷 终韵 第二百零三章 地宫怀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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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见老渔大的话,楚歌僵住—— 她裹成这个样子,又和谢聆春姿态亲密,被误会成夫妻倒也算正常,可什么怀孕之类的猜测,却显得有些离谱了。正思量间,却听谢聆春纵声大笑,这才醒悟过来所谓渔夫,本就是血衣卫的人,应是早知道他们身份,如此说话不过是开玩笑罢了。
两个人的目的地是那个“千年古墓”。
拜香教撤离芦泉湖之后,当初的地宫入口已经封死。如今想要进入“古墓”内部,只有芦泉岛上一条路可通。
楚歌随着谢聆春一路行来,见到不少渔民和百姓,同时也发现有不少血衣卫的官员混杂其中,很多人若不是主动显露身份,连楚歌这样对血衣卫已十分了解的人也未必能够看出——各种迹象表明,这里,谢聆春经营的时间必定已经不短。
而那看似不设防却实际已经被严密控制起来的地宫内部,更是与当初拜香教湖南分舵还在的时候颇不相司。原本的墓道被破坏,处处是人工开挖的痕迹;去年他们曾经住过的几个“墓室”,更是满目疮痍,根本看不出原来模样。
“是北胡人?”
“不错。若不是设计那西大王在此地得了”宝物“,现在的事情也不会那么顺利。”
地道里通风状况很好,谢聆春一早让人生了火,便也没有了潮湿阴冷的感觉,暖融融的不逊楚歌前几日的居所。因此到了这里,谢聆春便替楚歌将狐裘解下,又扶她先在一间简单重置了桌椅卧榻的“房间”
内歇息;而楚歌身体倒没有显出什么疲态来,拉着谢聆春问东问西,神色之中,竟是几分凝重。
“北胡人居然也会相信么?”
“如何不信?芦泉岛每到月圆之夜便有异象发生的故事,已经流传百年;我所做的,不过是推波助澜而已。”
楚歌点头,四处看了看,忽然道:“上次我来的时候,就是住在这里。”
“这里其实是整个地宫房间中最重要的一间。天盘乙地盘己,八门为开门,正是地遁之象——主得日精之蔽。”
楚歌讶异抬眸,“这个你也懂?”
“血衣卫的人,总得什么都会一些。”谢聆春说罢轻轻一叹,“上次来这里,正遇到段南羽,也曾就这里的卦象有所探讨。”
忽然提到了段南羽,却是正中两个人心结,楚歌一呆,静静出神。
“现在离晚上月圆时分还早,你先休息一下,我去准备准备。”谢聆春离开之后不久,便有人悄悄进来摆放食水等物。楚歌正倚靠在床榻上闭目养神,知道这里如今是绝对安全的,听见动静也没有睁开双眸。只是过了半晌,也没听见那人离开的声音,这才诧异地望了一望。
却见墙边一人持烛静立,白衣胜雪,身姿如竹。
楚歌倏然一惊,脱口便问:“段南羽?”
“大人。”白衣人回应,转眸间神韵如月华飘渺,似极了段南羽天清云淡的模样—— 只是多了些化不开的忧郁色彩。
楚歌抬身坐起,低低道:“锋寒。”
辛锋寒静了片刻,还是走过来,把烛火放在一边,淡淡道:“大人一路奔波,多少吃一点养神。”
曾经纯真的少年,在(炫)经(书)历(网)了岁月的沉淀之后,又多了几分沉静,几分超脱;只是比之前一段在楚歌身边时候,少了几分……生气。
“锋寒,”楚歌摇摇头,对食物的兴趣明显不大,“过来坐。”
辛锋寒没有违拗她,过来坐在她床边挪了个脚踏坐下。
地宫中没有白日黑夜,膏油灯被毁,烛火映衬着火盆里笼的炭火光,明明灭灭。少年靠在她脚边,影子却有好几个,仿似环绕着她身边般,索求依偎,索求温暖。
而靠近了,也越发觉得那忧伤一点点浮上来,就算是那样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姿态也掩盖不住……这时的少年,才真正展示了他脆弱的一面。
“他……去的时候你在么?”
终于还是问了出来。从冬天知道了段南羽和辛月出现在湖南的消息,她就遣离了辛锋寒,让他有机会来到他们的身边。然而她没有给他什么任务,他不负责为她监视他们—— 这么长时间里,他也的确没有给她传递过任何消息,就如他不是她的“属下”,他与她从无关联……直到,段南羽离开的那一天。
她知道辛锋寒一定是早就发现了谢聆春软禁段南羽的事情,却不知道在段南羽失陷北胡人之手、直到最终丧生的这段时间里,少年究竟是怎样的心情……怨恨么?
“大人,”少年低垂着眼眸,勉力镇静,可微微发抖的声音却出卖了他,“公子走的时候,很平静,很……绝望。他念念不忘的只是你的寒毒……”
辛家姐弟和段南羽的缘果,她略知一二。简单来说,大理段氏对辛门有恩、段南羽对辛家姐弟恩上加恩、辛月对段南羽情愫暗生,辛锋寒对段南羽尊崇备至……
“大人,楚歌,你真的对公子他的死,没有感觉么?”少年忽然抬起头,语速加快了几分。没有泪,却分明感觉到那种怆然,那种带些怨恨的委屈。“你早就知道公子在湖南的处境是不是?你和谢都指挥使说起过……你知道公子过得不好,你知道公子落在北胡人手里……你知道的,对不对?”
“我知道。”
“可是为什么?公子待你的心,难道你真的不知道……”
“我知道。”
少年怔住,半晌,埋首下去,小兽一样呜咽。
“抱歉,锋寒。”楚歌却抬起头,看着密室房顶上火光摇曳出的暗影憧憧,“我都知道,可我却不能不这样做。欠了他的,我偿不了,也没办法偿还;我不能说我不得已,也不愿假惺惺说什么一切是他自愿……事实就是,我辜负了他。”
一室安静,只有火花噼剥与少年压抑不住的悲鸣。
“当初他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时,我便充满怀疑。
所谓‘逆天改命,为情重生’——我是这样的人么?他又是这样的人么?大理巫术,更是无稽之谈。他要劝武青造反,更是中我大忌;那次的催眠较量,他试图让我放心,却还是激起了我的猜疑—— 如此用心机,必定有所图谋。他的大理王子身份,也使得一切更加复杂。只有这次,他甘愿为饵,倒令我的戒心松动几分。其实要救他,我未必无力,但,终究还是走到这一步……”
第六卷 终韵 第二百零四章 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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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歌这番话,似是无情到了极致;然而若是懂得她的人肯细听,却能体会得其中的自责和愧悔—— 辛锋寒虽然怨怪楚歌对段南羽的无情,却偏偏是在楚歌身边待得够久,能够体会楚歌心境人中的一个。何况她这样长篇大论,气促之态显露无遗—— 此时少年心中便是再存多少怨恨,也只得暂搁一边;连忙扶着楚歌躺下,端茶递水,殷勤伺候了,依旧红着眼圈道:“你能有这些念头,也不算枉费他这番苦心……其实公子倒不曾怪过你……我只是,只是,看见谢都指挥使和你神态亲密,一时不忿……”
楚歌只觉手足酸软,闭目静静养了一会儿,才又开言:“他,真的,已经死了么?”
“公子气绝是属下亲见。”停顿良久,“姐姐不信公子就这么去了,曾不顾阻拦反复验看,也终于不得不信。”
“……把当时的情形和我详细说说罢。”
谢聆春再度出现的时候,辛锋寒已经离开,空荡荡的“房间”中只有烛火黯淡而微弱的光芒在轻轻颤动。楚歌抱膝坐在床上,呆呆望着火光出神。
谢聆春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也不说话,静悄悄陪她看那烛光。
今儿来的时候,谢都指挥使大人居然也没有穿他那身标志性的红衣,与楚歌都是素淡的一身白色;两人烛光中安坐如同黑白画卷,只任空气萦满怀念和感伤。
也不知过了多久,静谧中仿佛足过百年,楚歌才沙哑着声音平静地开口,“大理巫族有催眠之术,可以修改人的记忆,制造假象,令人相信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谢聆春转头,狐疑地看她。
“我自幼由母亲教导学习催眠之术,常用这个来戏弄别人,虽然自认是不得已而为之,但私下里向来也颇为自得—— 直到我去年遇到段南羽。”她顿了顿,“他的催眠水准比我强了不知多少,我受他所制之后才发现,被人催眠,真的是种很不好的体验。”“于是我后来就很少使用这种手段,并且用心来搜集一些关于催眠的书籍,试图提高自己的能力。我也曾百般回想当时的情形,想找出蛛丝马迹,证实段南羽的话是真是假。”,“那么有结论么?”谢聆春低声问道。
“段南羽也曾被我催眠,那段时间里他说的话,可以肯定是真的。
我当初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才决定相信他的。”
“也就是说,那三年的确存在了?”
楚歌却又静默,片刻问他:“你当初又为什么会相信了?”
谢聆春想了想,“段南羽的话,很合理。如果真有这么三年,也许真的会像他说的路子那样走。”
听他这样说,楚歌轻声一笑,带些自嘲,“可是我们都没有真正完全地相信他,否则也不会有今天。”
回应她的,是静默。
“记得你说过,段南羽若死,我的记忆便能够恢复;如今,不打算问问我想起了什么么?”
“你想起了什么?”
“很多。”她勾唇一笑,脸色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