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之前顶着那含含糊糊的身份见一见樊知府这样层面上的人还好,若是如平江伯和周御史这样的,到时候极可能事情不成反惹祸。”萧朗烦躁地在屋子里踱着步子,突然停住转头问道,“杨夫人,有没有可能瞒着这讯息不让人知晓?但使他们赶了回来,只要我继续避一避,你随便找借口说杨大人去了别处……”
“瞒得了一时,瞒不了长久,之前但使扬州城有什么风吹草动,转眼间在南京的那些人就能得到动静,这次兴许他们决不至于不知道。此前叔全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也只能管用一次而已,更何况你如今顶着的身份关碍太大,而且淮安那边的官船本就没有正主。”
说到这里,陈澜顿了一顿,突然想到了江大太太的话和此前搜罗到的那一摞书。不管是别人有意让其落在她手里的也好,是真正的走运也罢,和如今这另外一件事搅在一起,接下来的情形可谓是错综复杂,稍有不慎,便是满盘皆输。
“萧世子,镇东侯府和江南这边,从前可有过什么往来?”
“往来?奴儿干城至为苦寒,如今粮食虽说大多能自给自足,可终究种不了棉花,所以户部只发战袍,棉衣等等这些东西往往要靠江南这边采购,走海路上奴儿干城。”说到这里,萧朗不禁有几分诧异,“可因为我此行隐秘,江南这边的人都还没得到讯息呢”
“有人就好,这样,萧世子若是信我,就这么办……”
云姑姑一直站在门帘边上一动不动,见陈澜和萧朗先是计议着,继而则是到了书案边上写写画画,最后陈澜索性坐了下来写字,而萧朗则是在旁边帮忙磨墨,不消一会儿,写好的一样东西就都交给了萧朗,随即又朝她这边招了招手。她慌忙快步走上前去,接过陈澜递来的另一份东西。
“姑姑,待会烦劳你走一趟锦衣卫扬州暗哨,萧世子会给你两个人。你把这封信交给他们,命其用八百里加急火速送到京城。另外,让暗哨把这几天筛选的江南要紧消息都誊抄一份送到万泉山庄。”
云姑姑闻言虽有些不解,但立时屈膝答应了,慌忙转身出了屋子。而陈澜看了一眼萧朗,微微颔首之后却一个字都没说。等到她从里屋走了出来,却见外头的红缨已经进了屋子,此时正疾步走上前来。待其上前,她突然一把抓住了红缨的手,靠了好一会儿,随即才往前迈了两步,可紧跟着脚步却越来越慢。
“夫人……”
“没事,只是刚刚一时用心过多,脚下没力气,你让我扶一把就是。”
陈澜温婉地对满面关切的红缨笑了笑,脚下的步子很快就迈大了,当跨出房门的时候,她立时放开了手,脊背挺得笔直。不管是从书房出偶园的这一路,还是上了马车回程,亦或是从万泉山庄二门直到雨声斋,她一直保持着那种镇定自若的表情。
然而,站在雨声斋正房门前,听着里头的欢声笑语,她却久久没有进屋。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站在她身后的红缨都有些不安了,她才倏然转过身子,竟是大步往回走去。她也不解释,径直到了之前安顿那亲兵的地方,让红缨先进了门去,随即才跨过了门槛。
“夫人”
那亲兵一脸壮硕的肌肉,虽说满面的黑灰已经洗去,但手上还吊着绷带,脸上也还有几道细碎的伤口。他原待要跪拜磕头,可眼看着陈澜那犀利的眼神,不觉整个人僵在那儿。当听到让他再复述一遍事情经过时,尽管之前见云姑姑的时候才说了一遍,后来陈澜亲自过来问了一遍,他仍是再一次详详细细说了起来。
当说到码头相商,两边上了船去,他原是奉命留守在外头的一个,可突然就看到那几艘船杨帆出航时,他的脸色一下子涨得通红,一只手更是攥住了那绷带。
“夫人,卑职不该最初犹豫了一阵子,跑上前去追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更可恶的是我回城里报信,竟是被挡在衙门外头,赶回来的路上还遭遇了拦路的人,拼了命才跑回来”
陈澜仔细又问了知州衙门口被人拦住的情形,随即突然开口问道:“这些日子上船商量事情,都只是留着你一个在船下?”
“是,大人上那船上好几次了,每次都是好好儿的,从来不曾出过状况。大人带出去的都是精干人,只有小的粗笨,但眼力还成,所以大人只令卑职在外头看守。”
见那亲兵满脸的赧颜,陈澜点了点头,再没做声就出了屋子。随着那大门关上,她沿着小道走出了这座偏僻的小跨院,随即就立时招了红缨过来:“你待会去厨房,吩咐准备一些滋补的东西,比如鸡汤等等送进去,在里头加些药,让人先睡过去,然后从后门送走。”
红缨先是有些不解,随即立时露出了骇然的表情:“夫人,您是怀疑……”
“刚刚头一次我是太着急了。他是叔全带出去的人没错,有人认得他。可叔全若要上船和人商议事情,断然不至于只留一个人在下面。而且,他是一个人,若真是如他所说,曾经去过衙门,别人要留下他,何妨诓骗进去再下手?若是半道劫杀,也必定遇到的不止一两人,若是这样的险境,他独身一个,都能只受这样的轻伤平安回来,那不但武勇,而且其心智可嘉,又怎么会如同他说得粗笨不堪使用?我也只是猜测,但这等时刻,不能轻忽大意,大动干戈逼问更是不妥,但也不能就放着他不管。还是先送到安全的地方去,到时候再理论不迟。”
“您是说送到长公主……”
“是,那边是最可靠的。”陈澜说着这话,心里不免闪过了一丝希望。如果这个亲兵真是有问题,他所说的事也就不那么可信了。
红缨一下子明白了过来,随即深深低下了头,“是,奴婢明白了”
处置了这儿的事,陈澜原打算回到雨声斋去见江氏,可半道上却被人截住了,赫然是之前从偶园领着她们过来万泉山庄的黄妈妈。就只见这一位慌慌张张屈了屈膝,随即使劲吞了一口唾沫说:“夫人,外头……外头来了好些大人们,说是,说是要见杨大人来的人除了之前平江伯那几位之外,还有好些面生的,那气势吓人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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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澜深深吸了一口气,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黄妈妈,随即轻轻点了点头道:“你把人带到二门温泉小径那边的水榭去,就是今天我招待梁太太和艾夫人的地方。就说我才从外头回来,换身衣裳就过去瞧瞧。”
等黄妈妈急急忙忙去了,陈澜这才加快了步子赶往雨声斋。事到如今,她自是毫不迟疑地进了门,到了明间的隔仗后头,因见小家伙正在江氏怀里笑嘻嘻地说着什么,她面上一凝,随即才走上前去叫了一声娘。江氏这才放开了毕骏的手,端详着陈澜的脸色,她立时唤来庄妈妈把孩子带到外头玩耍。
“刚刚捎信说偶园有要紧事找你,你倒回来得快,怎么,是讯息不太好?”
“是。”陈澜之前就已经和萧朗商定,把那亲兵回来的事暂且瞒过江氏,因而便低下头沉声说道,“叔全和他的人竟是突然没了踪影,荆王殿下也不在当地,信送到萧世子那儿时,萧世子也不免乱了方寸,所以请了我过去商量。我才赶回来打算对您说,外头黄妈妈就传来消息,道是平江伯那几位全都来了,还多了几位别的大人。”
说是人不见了,江氏久经风雨,自然不会立时往最坏的方向考虑。只听到外头又是一大帮文武官员全都来了,她的面色不禁为之一沉,随即冷笑道:“好啊,那边刚传来了不好的讯息,这边就兴师问罪来了,倒是配合得好极了上次是你和全哥一块出面,这回男人不在,自然是我们娘俩齐齐应付。来,阿澜你扶着我,我们去见那些个位高权重的大老爷们”
“这……”陈澜知道外间大动静必定不能全数瞒下,所以才先来见江氏言语一声,也免得婆婆届时追问起来。此刻见江氏站起身,她不禁有些着忙,“娘,外头人太多,几位御史更是最擅长打嘴仗的,那些硬邦邦的顶撞绝不好听,还是我一个人去吧。”
“别的时候我都依你,这一回不行。什么难听话我从前没听过,这次都接着就是”
眼见江氏犯了执拗,陈澜又苦劝了两句,见实在是无法,只好依言照办。婆媳俩又换了一件褙子,这才一块出了门。为了以防万一,陈澜还招来红螺额外吩咐了几句。等到了那水榭,两人尚未进门,就听到里头传来了阵阵激烈的言辞。
“这官员上任也是有个期限的如今前任两江总兵走也走不得,他人却不去上任,还把老婆老娘都安置在扬州,这算什么”
“这算什么?荆王殿下那样的天潢贵胄,分明是跟着他下了扬州遇刺,他却坚持不认,那边淮安的官船上根本就没有人这样大的胆子,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说是去了什么刘家庄,可分明有人看见他在南通出没,还鬼鬼祟祟和码头上的几艘船接触密切。各位大概还不知道吧,南通的码头就在昨天,刚刚被一片大火烧成了灰烬”
听得这些言语,陈澜不禁侧头去看江氏。见人虽面无表情,但嘴唇已经紧紧抿在了一起,两只放在腰间的手也正紧紧握着,她不禁心头大恼。随着红缨上前揭开了那帘子,她扶着江氏跨了进去,目光在众人脸上一扫,果然发现了几个没见过的生面孔。
“杨太夫人,杨夫人。”
尽管刚刚还在背后大放厥词,但如今是两位女眷当面,众官少不得维持着表面上的客气。今天来的这些人里头,无不是断定杨进周人不在此地,此时见到江氏和陈澜,心中自是更确信了。尤其是此前才吃过瘪的浙江巡按御史周泰同,见礼过后就抢先开了口。
“不知道杨大人可在?”不等陈澜接话茬,周泰同就皮笑肉不笑地说,“我此行是从淮安拐到了刘家庄那边,压根就不曾见着杨大人,随即又快马加鞭去了一趟南通,这才刚回来,浑身骨头也几乎颠散架了。还望杨太夫人和杨夫人莫要拿出搪塞人的话。”
“搪塞?”江氏哂然一笑,随即慢悠悠地说,“有道是男主外女主内,这男人们入朝为官奉旨办事,有几个是和家中女眷商量大事的?周御史既然是天子信臣,想来也不会因为从同僚那儿打听不出事情来,便冲着其高堂妻子下功夫吧?休说我和媳妇从不管男人们的事情,于他的下落并不知情,就是知情,冲着这机密两个字,也不是能随口透露的。”
“杨太夫人”此时开口说话的,却是金陵知府吴应,他欠了欠身,满脸郑重地说,“因为杨大人不曾前去上任,前任两江总兵不得卸职,这交接不能办理,兵事军务等等千头万绪又该如何?”
说到这里,他就慢悠悠地说:“不过,既然当初有人把偶园的那位认作是荆王殿下,而杨大人却说那是自己同行的一位世家公子,两江总督冯大人和巡抚叶大人已经亲自带着人去偶园了。若是,自当拜见之后叩询真相;若不是……奉旨巡狩江南的荆王殿下如今不见踪影,纵使杨大人并非与其同行而来,遇着这样的大事,他是不是也应当协同彻查?而且,那位寄住在偶园的公子,是不是也该说明一二,缘何放任那种风声流出来?”
话说到这个份上,无疑是赤luo裸地把所有东西都摊到了台面上,一时间整个屋子里一片寂静。陈澜瞧见平江伯方翰和南京守备许阳都是眼观鼻鼻观心,一副打算作壁上观的态势,心里哪里不明白他们的想法,当即搀扶着江氏的手微微一紧,果然婆婆就淡淡笑了笑,没接那话茬。
“吴大人所言上任事宜,原是没有错,只上任之事一有事急从权,二则是期限有长有短。我家老爷从兵部办关领上任事宜的时候,期限便是……六个月。”陈澜见众人一下子为之哗然,便颔首笑道,“诸位若是不信,可去兵部打探。只这事情前任两江总兵该当知晓,至于为何不知会诸位,倒是奇(…提供下载…)怪得紧。至于偶园……”
她拖了个长音,见门外又有人蹑手蹑脚进来续茶,就有意停了下来。直到人一一续茶之后又退了下去,她才一字一句地说:“偶园那边住的人,是镇东侯世子”
此话一出,放眼望去见满座皆惊,陈澜知道,自己此时此刻的这一招可谓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相信那是荆王的,自然是为之愕然;不相信那是荆王的,更不会想到自己把人揭出来。因而,只是这么一停顿,她就若无其事地说道:“镇东侯世子奉父命到江南采办,请示了皇上之后,正好趁着我们下江南同船而行。至于错认,他又不曾宣扬,又不曾冒名,难道他堂堂世子,经不起别人称一声公子?”
坐在末位的扬州知府樊成此时是满头大汗,可偏偏不敢抬手去擦,哪怕低着脑袋也能察觉到两边射来的无数恼怒目光。虽是丢了大脸,可想到只要咬死不认错认了人,他就什么麻烦都没有,一时间又自我安慰了起来。
“既然杨夫人这么说,咱们也没什么好问的了。”督漕御史林之善这时候才站起身打圆场,“这么着,杨大人的下落,咱们让地方州府留意着就是,偶园那边冯大人和叶大人想来扑了个空,咱们赶紧过去,会合了之后再商议一二。”他说着就意味深长地冲陈澜拱手做了一个揖,“今天实在是惊扰了杨太夫人和杨夫人,接下来自然是我们这些男人的事,绝不会再行惊扰两位。”
尽管他在今天的来人中品级算不上最高,但这一领头,文官们自然都是站起身来。而作为武官,平江伯方翰这才弹了弹衣角站起身,得体地拱了拱手之后却第一个拔腿就走,许阳自然是连忙追了出去。不过一会儿功夫,刚刚满屋子的人就散得干干净净。
“阿澜,还是你能干,这就轻易打发了他们。”
面对如释重负的江氏,陈澜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好半晌才叹了一口气:“娘,只是暂时解决了眼下的事,要说打发还早得很。”
“没事,再大的风雨我都见过。”江氏的眸子中闪动着奕奕神采,因笑道,“等到了最紧要的关头,全哥一定会回来的”
希望如此……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