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恍惚惚之间,陈汉只觉得眼前突然模糊了起来。然而下一刻,突如其来的一声弓弦鸣响一下子惊醒了他。倏忽间又是一声高亢的马嘶,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抬眼往前看去,赫然发现前头父亲的那匹坐骑竟是两条前腿高举踏空,凭着后腿高高站了起来。电光火石之间,当看到两旁高墙上突然冒出了几条黑影,旋即又是一阵弓弦机括的声音,他只觉得整个人如遭雷劈,那一声不才一出口就冻结在了寒风中,竟眼睁睁看着马背上那人影砰然落地。
直到那几条黑影倏忽间消失在了高墙后,他才如梦初醒,策马奋力前行了几步就翻下马背大步冲上前去,随即双膝一软就跪在了陈瑛身侧。见父亲的肩头左肋腹部腿部赫然扎着好几支锋利的箭镞,那大红缎绣的麒麟服上已经处处染上了更鲜艳的一种颜色,他觉得整个脑子一片空白,只知道颤颤抖抖地扶着那素来冷硬的肩膀,好半晌才迸出了一个字来:“爹……”
刚刚猝不及防受袭,陈瑛虽躲开了那第一箭,可终究抵不住之后的那攒射。那时候,他的眼角余光已经瞥见了后头的陈汉,那一刻心头的绝望大约只有在得知亲生母亲的殉葬时方才可以比拟。落马的那一刹那,他却发现那些刺客撤得一干二净,竟是撇下陈汉丝毫不理会。此时此刻,听到陈汉那一声带着哭腔的爹,看着儿子那血色褪尽的脸,他竟是有一种笑出来的冲动,伸出手去想摩挲一下陈汉的脸廓,可手才抬起来就无力地落了下去。
“来人,快来人!”
听到陈汉撕心裂肺的嚷嚷,陈瑛用力咳嗽了一声。可大约是肺部受创,他的嘴角立时流軄出了一丝殷红的鲜血。陈汉见状大惊失色,立时也忘了呼唤随从,赶紧奋力用劲,想把陈瑛抱起来。可他虽是也有练武,筋骨力气却不算上等,试了两三次,最终好容易才把人晃晃悠悠抱将了起来,看了看怀里的人就高一脚低一脚地往那边自己的坐骑艰难地挪了过去。
“爹,你忍一忍,先忍一忍!我们这就去看大夫,一点皮肉伤,几天就没事了!”
第五百零六章 末日(三)
当阳宁侯府那几个随从赶到的时候,看到的赫然是那匹倒卧于地身上深深扎着好几根箭镞的坐骑,还有那满地的鲜血以及想要抱着陈瑛过来的陈汉。面对这般情景,几个人全都呆了,但紧跟着,三五个人就慌忙下马冲了过去,为首的亲兵不由分说从陈汉手中抢过了人,不等陈汉开口就喝了一声。
“五少爷,侯爷重伤不可挪动,否则你这是害了他!” ?
陈汉原待要挣扎,听了这声呵斥,他方才如梦初醒。看着那几个亲兵围着陈瑛迅速忙活了起来,一个撕开陈瑛那染血的几层衣衫,一个则是慌忙从马匹背囊里取来了干净的白布和金创药等等,然而,面对深入血肉的那几根箭镞,三个人对视一眼,谁都不敢造次,只是用剪刀将外头的部分减去大半,匆匆敷药包扎之后,那边另两个人已经是预备了一个简易的布兜抬了过来,将陈瑛小心翼翼地挪了上去。陈汉从未见识过这等情形,此刻站在寒风里只觉得悔恨交加,直到一个亲随匆匆过来叫了一声,他才回过神来。
“五少爷,侯爷失血过多已经昏迷过去了,是送回府请太医,还是送去医馆?”
陈汉见他们几个刚刚处置得那般娴熟,此时却来问自个,不禁有些意外。可是再一想,他就知道这其中的问题所在,面色一下子变得苍白。回府请太医自然是最稳妥的,但这耽误的时间却不在少数;至于去医馆,光天化日能够遇到刺客,医馆里头再有点万一可怎么好?出了这样的大事,他们畏罪也很自然,可刚刚那样的架势,就算这几个身经百战的亲随都跟着,父亲就真的能逃过那样雷霆万钧的攻势?
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街道拐角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哗。不多时,一大队军士匆匆跑了过来。一瞬间,几个亲随就将布兜上的阳宁侯陈瑛簇拥在了当中,一个个手按刀柄满脸戒备,而陈汉立时疾步挡在了前头。
“西城兵马司!怎么回事,怎会有人当街动弓箭……”
那个领头的总旗话还没说完就看到了陈汉身上沾染的血迹,而与此同时,他更注意到了那一身服色的料子,再一看那边几个亲随的戒备架势,他只觉头皮发麻,心中不禁暗自叫苦。
他在西城兵马司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若只是当街斗殴,无论是平民还是权贵,料理起来总有前例可循,可当街动用了严格管制的弓箭,而且伤的似乎是权贵,这性质就大不相同了。那可是行刺!追究下来别说是他这西城兵马司一个小小的总旗,就是上头的兵马指挥副指挥,乃至于宛平县衙和上头的顺天府衙,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倒霉!
等到问明得知是阳宁侯陈瑛遇刺,这总旗是肠子都悔青了,但他人都来了,此时不得不前后张罗着人护送陈瑛回阳宁侯府——陈汉本想上外头医馆的念头给他三言两语打消得干干净净,他用的原因很简单,这大年三十十家医馆九家关了门,兼且有没有处置这样外伤的经验还尚未可知。而对于阳宁侯府来说,侯爷和五少爷才刚出去没多久就突然这样狼狈地回来,上上下下顿时乱成一团,随着一个仆人打马飞驰去了一趟太医院,这消息便仿佛光速一般在整个京城四处传播了开来。
“什么,阳宁侯遇刺?”
同样的对话在无数府邸响起,只是有的是幸灾乐祸,有的是事不关己听过便罢,有的却是货真价实的大吃一惊。而对于镜园中人来说,自家老爷平安归来的同时,竟然还带了这么一个说不上好的消息,上上下下竟是都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他怎么会遇刺,怎么会在大年三十这种时候遇刺……”
陈澜喃喃自语了一句,这才抬头看着风尘仆仆的丈夫,见其在云姑姑的服侍下洗完了脸走到跟前,而云姑姑蹑手蹑脚出了门去,她这才很自然地轻轻拉住了他的手,又说道:“出了这样的事情,只怕别人会大做文章,你得小心才是。”
“身正不怕影子斜,没什么好怕的。”杨进周哂然一笑,轻抚陈澜那柔滑的秀发,这才淡淡地说,“我是没想到有人竟然会用这样直接的手段,算是棋差一招,但要知道,此前各家府邸都多了三五十守卫,本就是说朝鲜和倭国内乱,有大臣派了刺客进京来,阳宁侯遇刺也算是验证了这回事。至于别人想利用这事造出风波来……澜澜,相对于之前那些步步紧逼的招数,你不觉得这一招来得太狠太猛太激进了么?”
这几日闭门不出除了吃就是睡,镜园几乎是消息断绝,陈澜自然也不例外。因而,听到杨进周这话,她皱着眉头想了一想,突然只觉得脑际灵光一闪:“难道是你们之前……”
“你应该还不知道,那位武陵伯府的大总管,在大理寺内供述说,这出首告发等等都是晋王挑唆的他,还说之前的金簪,指使红檐自尽等等,也都是他听从晋王之意,暗中挑唆的武陵伯及其世子。再加上你和你家老太太先后命人送到大理寺去的那几封信,所以那边上下一团乱,而得到这些消息的别人也是一团乱,否则何至于做出这样过头的事?”
说到这里,杨进周略略一停,继而才看着陈澜说道:“这次的事情,纪曦居中策划,小四奔走宫中,至于武陵伯,则是萧世子出面胁迫。所以,武陵伯府的那位大总管才会在大理寺反水,晋王才会疑上咱们那位元辅大人用心不良,至于那位元辅大人,必然要疑神疑鬼,担心被别人反咬一口。小四身边统共才没几个人,镜园上下为人守卫得严严实实,至于我那军营上下早已戒严,此前就是一只苍蝇也飞不出来,谁要是信我们派人行刺阳宁侯……我倒是要见识见识他的说辞!”
陈澜看着杨进周那自信洋溢的脸,忍不住心安了许多。然而,当他紧挨着她坐下之后,她仍是忍不住低声说道:“既如此,明日早朝,胜负就要见分晓了?”
“没错。”杨进周揽着陈澜的肩膀,声音低沉地说,“江南事没绊倒他,这一次若不能把他掀翻下来,江南事就不能彻底了断!澜澜,你就等着吧!明日之后,这最后的一条绊索就应该差不多了!”
这一个大年夜,尽管从晚饭时分开始,京城上下各处就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但体验到浓浓年味的,却只有平民百姓而已。世家豪门虽是照旧例祭祖摆宴,但从前一块来过年的旁支亲戚,这一年却因为那些虎视眈眈的军士而选择在家过年,至于那三位日理万机的阁老,则是没有一个回家过年,连带六部都有不少人在衙门里头当值。至于才经历了分家的阳宁侯府,当子夜新年降临时,就更说不上什么过节的气氛了,因为重伤的陈瑛竟是情况越来越糟糕,刚刚从宫里急忙赶回来的罗姨娘和陈汐站在床边,脸色都是苍白一片。
“怎么会……好端端的老爷怎么会遇刺!”
尽管这几日罗贵妃说了陈瑛无数不是,但此时此刻面对这个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的丈夫,罗姨娘仍是忍不住悲从心来,见这话无人回答,她不禁扭头怒视着陈汉。正要再质问,她只觉得袖子被人使劲拉了拉,扭头却见是陈汐。陈汐冲着罗姨娘摇了摇头,随即用手轻轻指了指床上的陈瑛道:“姨娘,老爷醒了。”
闻听此言,不论是罗姨娘陈汉,还是匆匆从许家回来的陈清许吟,连忙都围了上去。而睁开眼睛的陈瑛漠然看了一眼床边上的人,却艰难地抬手指了指陈汉的方向,嘴里好容易才迸出了声音微弱的两个字:“小五。”
陈汉本来紧紧咬着嘴唇站在后头,此时听见这声音,方才沉默地近了前去,却是在床前的踏板上跪了下来。直到那只大手一下子覆住了他的手,他终于忍不住了,开口叫了一声爹后,竟是泪流满面。就在这时候,他只觉得手一阵剧痛,低头看时,就发现父亲陈瑛赫然是额头青筋毕露,而那只手却犹如铁钳似的将他的手越收越紧,仿佛丝毫不在乎左肋伤口再次迸裂开来,伤口染得那白色棉布血红一片。
“记住,代我上奏遗言的时候,你务必,务必多多陈述我昔日之功劳,就说是陛下提拔我才有今天,我只恨鬼迷心窍,会有今天是咎由自取。”说这句话已经耗费了陈瑛许多气力,因而他不得不停下来大口大口喘气,随即看着陈汉道,“但是,你一定要,一定要一口咬定之前那些都是栽赃陷害,欲要置我于死地。箭镞淬毒,这更是别人存心想要我死,这世上能有多少人恨我入骨?只要……只要皇上还有那么一丝念旧怜悯之心,你就能……你就能……”
“爹,你别说了!”陈汉狠狠摇了摇头,一字一句地说,“我不稀罕这些,再说,论嫡论长都轮不到我,都这时候了,爹你还记着这些干什么!”
“论嫡论长?你爹我既不是嫡子,也不是长子!”陈瑛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竟是撑着胳膊又坐起了一些,“我也不指望你立刻袭爵,但你一定要立刻去军中,立刻!不要去云南,不要去北边,去肃州,那里我给你打了根基,军功,只有军功才是最好的根基……”
第五百零七章末日(四)
眼看父亲已经把爵位当成了执念,陈汉不禁紧紧皱起了眉头。偷眼觑看哥哥陈清,见他站在那儿忧心忡忡,这番话仿佛并没有让其生出不快,再看看眼睛红肿的罗姨娘,他就知道不用指望了,一时又将头转向了陈汐,恰逢这个姊姊正好也把目光投了过来。姐弟俩你眼看我眼,陈汉就发现,陈汐冲着自己微微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这一瞬间,陈汉竟是读懂了其中的意思。摇头的意思是让他不要妄图说服陈瑛,免得父亲急怒攻心伤势更加恶化;至于点头,则是让他多说说好话,至少让激动的陈瑛能够平静下来。因而,他在心里忖度了许久,终究是扭过头去,就这么凑在陈瑛的耳边低声说道:“爹,你说的我都记住了。你放心,我不会给你丢脸的。但你也要安心养伤。那些话与其让我转达,你自己若是能挺着到御前说,岂不是更有说服力?”
这三言两语果然是让陈瑛猛地精神一振。他一下子又倒在了床上,再次胸口剧烈起伏喘息了一阵,他终究是回过神来,看着身上那累累新伤,突然冷哼了一声:“我这辈子,在战场上看多了九死一生的情形……我就不信……会折在他们手里!”
断断续续的一句话说完,他就立时伸手指了指陈汉。陈汉见状不敢耽误,立时去取了之前用开水烫过烘干的干净棉布来,小心翼翼为陈瑛重新包裹了伤口。陈汐见陈瑛心无旁骛,根本没有搭理自己母女的意思,立时拉了拉罗姨娘,死拖硬拽地把人拉出了屋子。
“汐儿,他毕竟是你爹,都这时候了,你也别耍小性子……”
话还没说完,罗姨娘就被陈汐眼中的森然冷意给吓了一大跳,后半截话再也没能说出口。果然,陈汐见下人们都忙着往东屋转悠,没人理会自己这边,便看着罗姨娘一字一句地说:“刚刚父亲的话,姨娘都听到了?”
罗姨娘愣了一愣,随即拿起帕子擦了擦眼角:“你爹的脾气你是知道的,越是到这种时候,他心里怨气越大,不过是吩咐汉儿一声……再说了,这好端端的突然被人行刺,背后还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名堂,他的疑心也不是没有道理……”
“有什么道理?”陈汐哧笑了一声,面上露出了几许嘲弄,“姨娘难道也以为,是三姐或是三姐夫,亦或是老太太和四弟指使的勾当?这当口父亲要是真的有什么三长两短,大理寺那边就是死无对证,看上去对别人有好处,可谁会做这么明显的事?父亲是糊涂了,那番话真要让五弟代奏上去,别说什么爵位,五弟的前程兴许都一块搭进去了!”
“汐儿……”
“姨娘你让我说完!”陈汐不由分说打断了罗姨娘的话,随即嘴角往上头勾了勾,露出了一个说不上是哭是笑的表情,“姨娘大概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