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只需轻轻的看着你,就可以让你回忆起一切淡淡的美好,阳春三月的一场柳絮飞,茫茫人海中的一次相视而笑,大漠戈壁的草药香气……
只是短短的一瞬间,那美丽的生物又淡然的移开了目光,怅惘的迈开四蹄,一闪便消失在了高高的水珠草丛中,待到穆莳依醒过神来,只余下眼前缱绻的雾气和脑中最后一抹影像,在那生物的额头间有一朵梅花似的白色斑点。
如果她一定要杀死一只鹿蜀取得它的皮,这只张着梅花斑点的鹿蜀坚决是个例外。
远远的那飘渺忧伤的歌声又随风飘了过来,穆莳依看着眼前一望无际的蓝鸟浮蔷,小心的迈出第一步。蓝鸟浮蔷并不是十分夺目的花朵,可是连成汪洋时却具有惊心动魄的美丽,然而这清妍的美景也是地狱的风光,再往下看一层,这一望无际的便是步步要人命的沼泽。
雾气越来越重,视野之中尽是蓝盈盈的茫茫,穆莳依有迷谷在手总能堪堪避开噬人的沼泽,那鹿蜀忧郁的歌声却如一根丝线透过浓重的雾气恍惚又致命的钻进她的耳中。不经意时,它总在耳边萦绕,飘飘渺渺,虚虚茫茫,惹得耳朵上每一个毛孔都疯了一样尽力张开;然而聚精会神时,那声音雾气一样倏地消散去了,连一丝余音也不曾留下,只在心底留下羽毛般的叹息。
穆莳依被这歌声牵引,渐渐脚步错乱,闭着眼睛眉头紧蹙只想将这香气般的歌声紧紧握在手中,使劲的嗅进身体里,那歌声越拔越高,似乎下一刻就要断了线再也抓不住,穆莳依猛的放开了双手,纵情扑了过去。
她抓住了什么……穆莳依欣喜若狂的睁开眼睛,一双清雅淡然的眸子映入眼帘。看着她震惊的睁大了眼睛,那双眼睛微微漾起一丝笑意,一个晚歌般温和的声音轻轻道:“我终于找到你了,小穆……”
穆莳依恨不得多长出几双眼睛来一眨不眨的看着他,这是梦吗?她喃喃道:“为什么,你在这里……百里……”
青衣的百里筠笙微笑注视着她,如水的眼眸带着雾气的温润,他扶住她的肩头,缓缓靠近:“我来带你回家啊。”
“回家?”穆莳依傻傻的看着他。
“是啊,回我们的家。我们在湖边搭一所小木屋,房前种着紫苏白芍山桂,屋后有枣树,屋檐上爬着葡萄藤,夏天会有一串串的葡萄挂在屋角,一伸手就能够到……”百里筠笙轻轻的诉说着,清凉的气息微风一般拂在她的脸颊上,两人离的这样近,像梦想中的那样近,只需要张一张嘴,就可以交换呼吸。
穆莳依心中涌起死亡般的甜蜜和激动,不安的问道:“可是,夕颜怎么办?你有妻子的……”
“没关系,她爱的是别人,而我——”百里筠笙一只手轻轻捧住她的脸,看着她的眼睛道:“我爱的是你。”
穆莳依眼前一片昏眩,百里的手顺着她的双臂滑下来,覆在她的手背上,温柔的道:“那么,你呢?”
“我……”穆莳依陷入了他的双瞳中,看着他的容颜越来越近,缓缓放开双手任他握住,微微仰起脸哽咽道:“我爱的是——”
咚,仿佛一记鼓敲在她心上,她浑身一抖,手中温暖的依赖,眼前温柔的容颜流沙一样瞬间散去无踪,她一声惊喘,口中登时灌入一股冰凉的液体,再次挣扎睁开双眼时,大雾散去,视线里全是黑色的淤泥裹着的绿色根茎,而她正缓缓的往浓稠的沼泽中沉陷下去,露在外面的只有头和双手。
黑沉的沼泽水中,有一道光芒从她怀中透射出来,是东方玄锡的镇魂石,在她心魂游离之时,唤醒她的是那平凡无奇的镇魂石。
穆莳依不敢挣扎,可是腥臭的沼泽仍坚决的把她往下拽去,她看到不远处竖着自己的迷谷,而她此时两手空空,迷谷说过,只要自己意志够坚定,便可以告诉自己去往任何地方的路,可是,最终还是她自己迷失在了虚幻的梦境中。
临死前能看到想念的人,是不是也算无憾呢?沼泽水开始灌入她的耳朵,嗡嗡的轰鸣幻听中,她抬眼望向头顶的天空,残留的视线里,一道明亮的绿色闪电般划过。
鹿蜀皮
无明灭则行灭。行灭则识灭。识灭则名色灭。名色灭则六处灭。六处灭则触灭。触灭则受灭。受灭则爱灭。爱灭则取灭。取灭则有灭。有灭则生灭。生灭则老死忧悲苦恼灭。由是一大苦蕴灭。
冰冷的沼泽水漫过她唇角时,穆莳依忽然在脑中响起一句旧城喻经,以前年少自以为看破红尘心念俱灰,背了佛经装深沉,如今求生无门清楚的记起反而像苍白的笑话。人死了一切皆空,还谈苦不苦,连苦也不能才是最苦。
就这么死了么……真不甘心……穆莳依吸入最后一口气,沼泽水缓缓没过头顶。刺骨的冰冷和无力中,手里忽然落进了一个东西,下意识的一合僵硬的手指,只感觉周身的粘稠柔软似乎不可察觉的一滞,随即便失重般仰面跌倒在厚实的草地上。
清新的空气迫不及待的涌进来,一瞬间连气也喘不过来,心口火辣辣的痛,耳边又响起那渺茫的歌声,穆莳依望着眼前清澈无瑕的天空和宽广无垠的绿色草地,瞬间崩紧了神经:难道方才的濒死只是一个幻境?或者说,这又是另一个?
她坐起身,感觉到手中光滑坚硬的长棍,低头一看却惊喜的怔住了,半晌也说不出话来。一团绿光等不及的跳上她膝头,啾啾的叫起来,穆莳依终于明白那神志不清的瞬间看到的绿光到底是什么,而那迷谷又是怎样不偏不倚的落入自己手中,小乖,你真是我的救命星啊!
小鸟儿似乎能感受到她的喜悦,在她拢起的手心中亲昵的蹭了蹭,然后展开双翅,穆莳依一眼看到那个小小的纸条,一颗温暖的痣一般贴在小鸟儿嫩绿的绒毛上,竟然有些不舍得取下来。上次她放了小鸟儿回去,带的纸条上千思量万琢磨只写了一句话:我找到迷谷了,小乖帮了大忙,回去请你喝酒。她当小乖的主人是朋友,便不舍得让朋友担心,可是拆开纸条时,她还是忍不住湿了眼眶,纸条上也是短短的几个字:好,我等你小穆,难为你了
如此,便怎样难为都值得了。
鹿蜀的歌声再次随风飘过来,小鸟儿啾啾的叫起来,穆莳依急忙将它握在手里,追着歌声往小丘上奔去。迎面是一片蔚蓝的蓝鸟浮蔷花海,一道宽阔的河流静谧的从中穿过,一匹美丽优雅的鹿蜀正凌波而来。金黑交织的皮毛在微微湿润的雾气中如同斑斓而恬然的山脉,白色的头高昂如皑皑雪山,火红的尾巴安静的低垂着如一捧柔和温暖的光束。
穆莳依跑下山丘,沿路响起沙沙的脚步声,那鹿蜀抬头看过来,穆莳依一眼看到那雪白额间的梅花斑点,停了下来。那鹿蜀静静的望着她,飘渺的歌声缓缓断了线,在空气中消散,咄咄的声音随着水花响起,仿佛有人在水中砍着木头。
小鸟儿倏地飞过去,在鹿蜀面前停了一下,又俯冲下来飞快的掠过水面,嫩绿的小爪子在柔滑的水面拉过一道银线般的细纹。咄咄的声音登时静了下来,似乎是一个人惊喘前的窒息,那声音猛的大作,一个接一个的巨大龟甲接连不断的浮出水面又没入水中,穆莳依只觉眼前有一道龟甲和鸟头的宽广波浪,咄咄响着越涌越远。而那鹿蜀宛如闲庭信步一样,转过身,踏着不断浮出水面的龟甲,渐走渐远消于雾中了。
旋龟,其状如龟而鸟首虺尾,其名曰旋龟,其音如判木,佩之不聋。
鹿蜀和旋龟都是杻阳山有名的奇兽,名气不分彼此,没想到两者竟是如此和睦默契的邻居。小鸟儿啾啾叫了几声,穆莳依摸摸它的小脑袋道:“小乖,我们去找另一只鹿蜀吧。”
漠北草原下起了雪,鹅毛大雪纷纷洒洒在枯黄的草叶上落了一层,策马奔过去会激起漫天的雪雾。万俟兰洛在兰州城门上望着天地间渐渐苍茫,伸手接住一片雪花,不等它化又挥指弹开,刘景瞻奔上城楼时,正看到统帅这样顽童般的举动,微微一愣,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脚步已经冲了过去。
万俟兰洛扭头看着他道:“刘校尉伤好些了?”
刘景瞻道:“属下已经无碍,属下恳请出战。”
万俟兰洛漫不经心的点点头道:“好,等契丹再来叫阵,刘校尉点兵去应。”
刘景瞻急道:“殿下,契丹狗贼善于游斗,我们若不主动出击,就这样僵持,大军会被拖垮的!”
万俟兰洛并不答话,望着远处的眼睛却忽然精光大作,刘景瞻下意识的随着他的目光看去,茫茫的灰白天地间忽然腾起一道火红的光线,一瞬即逝。“殿——”刘景瞻侧脸欲问,数道乌光在他视线的余光中呼啸而过,在他越睁越大的瞳孔中,倏地爆出灿烂火光,流星赶月般坠落在方才那道火红的光线之后。大雪有一瞬间的静止,然后夹着大火爆发到极致。
远处传来人吼马嘶和短兵相接的铿锵声,大火狂舞竭力蔓延,草叶上的积雪被激起,如大风起之云飞扬,被火气熏腾或化作雾气或漩涡般飞旋。在城墙之上看去,那扬起的大刀,奔腾的马蹄拢在明亮的昏黄中,仿佛草原之神透射的暮光之舞。刘景瞻激动难抑,单膝跪地道:“请允许属下出战!”
万俟兰洛嘴角泛起明亮的微笑,道:“刘校尉,你还有更重要的任务——”他抬手向后一抓,一匹红布烈火般飘扬在手中,刘景瞻面前呈现出一面巨大的战鼓,万俟兰洛道:“击鼓!”
击鼓!大周已有数百年不曾击起战鼓,人丁稀少使得一头雄狮渐渐或作慈祥温吞的老绵羊,面对契丹,面对回鹘,忍,一忍再忍,然而今天,谁也不想三思。刘景瞻接过鼓槌,槌把上那红布一撕为二系在末梢,抬手间,风将红布扯起如血红的战旗,在风中嘶喊怒吼。刘景瞻握紧鼓槌,举起双臂,从胸腔爆出一声呐喊:“杀!!!”
咚!一声沉闷雄劲的战鼓使得草原为之一振,数道火驽自他头顶的烽火台呼啸而出,在空气中擦出灿烂火焰,畅快淋漓的砸入远处的火阵,那绚烂的冰火瞬间又窜起更高。万俟兰洛眯眼看着远处激烈的厮杀,看着一个瘦小精悍的身影迅速的披上契丹人的毛皮短褂,然后趁乱跃上一匹战马随着溃败的契丹人渐逃渐远。
大周的士兵们爆出一声欢呼,追出两里地便凯旋归来,刘景瞻奔入人群中却找不到木兰的身影,回身跑去找统帅,跑到帐前却看见统帅立在帐外,一个士兵单膝跪地在禀报什么。刘景瞻认出那是原来兰州的守军之一,现在划在木兰麾下,急忙走近了几步,不偏不倚的,最后几句话落入耳中——“……木副尉已经成功混入契丹败军中,她请属下禀报殿下,沿着她留下的记号摸出契丹帅帐,到时与她里应外合……”
刘景瞻脑中嗡的一声,转身便往城门跑去。万俟兰洛听完士兵的禀报,道:“你立刻去告诉刘校尉,让他带五百精兵接应木副尉。”
“诺!”士兵接令而去,万俟兰洛又道:“对了,还要告诉他,本王将五百零二条人命全部交到他手里了,让他做决定前自己掂量。”
“……诺!”士兵疑惑的应了,转身跑开。
渤海国处于中华之东北,夏短冬长,中原还只是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渤海国的雪已经堆到脚背了。小王子东方不败因为找不到王后受了风寒,病恹恹的在塌上躺着,宫中太医使出浑身解数也不能使他有丝毫好转,东方玄锡趁他睡着,将自己被他紧紧攥着的手指抽出来,披上狐皮大氅往沉香殿而去。
被小孩儿握过的手指还冒着湿润的热气,东方玄锡握紧了手推开沉香殿的殿门,一股凉气扑面而来,他抬步走了进去。
国师不在,东方玄锡在昏暗冷清的殿中只听得见自己的足音,一步一步都带着空荡的回音。他吹起火折子,将宫灯挨个点起,全部点亮时,他看到楼梯拐角飘下来一个影子。
自从他与国师做了那个关于穆莳依的交易,未央便不愿再和他交谈,此时见了他也只是漠然的皱着眉。东方玄锡道:“我想见一见国师。”
“锦在汇聚灵力,小穆明日就会回来。”
东方玄锡的脸上骤然焕发出神采:“是吗!她回来了,我总算放心了!”
未央的神色略有缓和,见他还不走就道:“锦现在不能分神,你明日再来吧。”
东方玄锡迟疑的唤住他:“我……我想请你帮个忙。”
屏退了所有宫人内侍,东方玄锡侧头对着虚空道:“有劳了。”未央缓缓从他的影子中走出来,走到小人儿的塌前。小人儿大大的眼睛紧闭,浓长的睫毛似蝴蝶的羽翼无力的垂在眼睑,粉嫩的脸蛋此时红的像要滴血。未央伸手虚覆在他额头,然后手捏兰花指,指尖对着小王子的眉心,一滴烟雾似的露珠缓缓的从未央的指尖渗出来,羽毛般落在小王子的额头,雾气般破开渗入他皮肤中。
东方玄锡看着这神秘而诡异的一幕,心中焦急却不发一言,待未央走出来,他才问道:“这样对你无损吗?”
“不过是一点灵力,可惜他还太小,不能吸收太多。”未央惋惜的道:“我现在也治不好他,他病的这样重,似乎并不全是因为生病,抱歉,我不太懂这样小的孩子。”
未央说的有些混乱,东方玄锡却全都听明白了,拱手道:“多谢你了,既然你也说他不是因为生病,我就放心了。他是因为想念母亲,唉。”
未央也不知如何接话,便兀自离开了。东方玄锡又在孩儿塌前坐了片刻,叫了宫女进来照料,便将敬翔叫去御书房议事了。
敬翔急匆匆的赶来,在玉阶上拍着身上雪花,抬头看见皇帝满脸忧色的站在窗前,略一揣测便明白一二,进去道:“陛下,小王子自小就身体健康,今年冬天来的早了,小孩子本就容易生病,您放宽心,过不了几日就好了。”
东方玄锡似是没听见,自言自语般的道:“这时漠北的草原应该是一片白茫茫了吧。”
敬翔不应声,东方玄锡回过身来道:“敬翔,我有些事本来以为会带进坟墓里,可是现在小穆来了,我不想再瞒着你。你是我最得力的伙伴,如果我想达成所愿,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