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觉的自己悬空在无尽的黑暗中,起起伏伏,要堕下去,偏又堕不下去。黑的见不到一丝亮光,摸也只摸到虚无,如此混沌着最是煎熬,火煎油烹一般,索性都舍了吧,却有一双手死死拉拽住,稻草一样的力量,薄绵的努力着。我突然想哭了,皇额娘死的时候,我也是薄绵无力的拽住她的手,眼睁睁看她咽下最后一口气。她不是我亲生的娘,却是最疼爱我的人。
睁开眼睛的时候,先看到黛色的床帐,仔细冥想了许久,才辨清就是我是在自己的床上,那帐子该是宝蓝色的,灯光太暗,所有的颜色都归于黯淡。那灯光幽幽的亮在床尾,少有的橘色皱纸糊了表面,光探出来,是温馨的一片。
喉间涩苦难当,身子也滞重似灌了铅,头也抬不起来。我想我大约是病了。
正挣扎间,有轻轻的脚步声传过床头来,带着女子特有的温香,那人托起我的头,喂了半盏温水给我,甘洌如泉,我心满意足的嗯了一声。才有了些力气转头,正碰上她惊喜交加的眼睛,弯成月牙儿,一眼不眨的盯住我。伸手探了一下我的额头、面颊,又将手腕拿出来把脉,确定我真的醒了。大大的绽出一个疲惫的笑容来,执住我的双手坐在床沿,依旧盯住我,略抖着轻笑出声来。
她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欲丢了我的手起身,被我摇头止住,“天亮再告诉别人不迟,你先坐着。”
她原也耐不得凉,只一会儿,手便冷了,我索性握着她的手一起捂到被窝里去。她仍沉浸在我醒来的喜悦中,极其自然的任我握着手。
“是不是觉的我醒不来了?”我见她如此神情,笑着问道。其实与她相处的时候很少,多是礼貌性的问候,然而,在这样的一个夜里,睁眼看到她,觉的像是互守了多年的故人。
她先点点头,又迅速的摇摇头。
“我要是醒不来呢?”我认真的问。
她微微歪了头想,继而看着我肯定的摇头,又笑,再摇头。然后起身,转到屏风后边去,又端了一碗冒着热气的粥进来。肚子很合适宜的叫了,她俯身为我垫引枕的时候听到,不自禁噗哧笑了,热气刚好喷在我的脸上,酥酥麻麻的怄着人心,有那么一瞬,想收紧了双臂圈她进怀里,紧紧扣住,最好嵌进自己身体里。
然而我什么也没做,不是怕吓坏了她,而是怕她此后再也不来了。
她在府上几年,大抵早知道我的身份,却仍如初遇时一样,见了面,一个微笑或是一个福身便时问候。从未当我是当今皇子,当我是位尊权重四贝勒爷。我喜欢她平和的笑,发自心底的那种笑,假装不来,非得有一颗平和的心才好。为政务所困时,便常常走去听梅居去,先还是听邬四解难,后来就不知是为邬四还是为她。那听梅居,无论何时想到,也总是觉的铺了一层层的太阳光,屋顶房檐上,青砖的地上,连正屋的暖阁里,只要她呆过的地方,都铺了一层又一层。
她舀了一调羹的粥,凑在唇边试了试温度,才送到我口中,我心中已是过尽千帆。看她无辜的面容时,惭愧之心由生,脸慢慢的热了,还好是夜间,不十分看的出来。却也下意识的转到里边去,她拉了拉我,指了指粥碗,一勺一勺的不容我拒绝的全喂我吃尽。方松了一口气,拿清水给我漱了口,擦净我嘴角的汤渍,满意一笑。做了个安睡的动作。
“我略坐一坐可好?怕积了食。”我不想睡,莫名贪恋她在身边的感觉,虽然她并不一定知道我的心思。
她有些愧疚的冲的一笑。
“邬先生说你原不是哑的,试着用口型,慢的话我还是可以辨清楚。”我拉住要起身的她道。
她睁大眼睛重又坐下,又低下头去,努力了几次,终于张开嘴“说”,“下雪了。”
“喔!大么?”
她摇摇头,却是羞赧的笑着,有些兴奋。
“以后见着我,都可以这样和我说。我听的懂。”我手抚向她的头。
她突然僵直了身子,一眼不眨的盯住我。我意识到自己失态,却不想掩饰,也不想解释。手缩回来,向她说,“你都瘦了一圈,可见我病了很久,辛苦你了。”
她慢慢松缓过来,笑的不是很自然,却不肯再开口说话,只冲我摇头,起身拿掉我背后的靠枕,扶我躺下。
“若黎,我不是在冒犯你,只是觉的你可亲。”我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说。
她为我掖好了被角,最后看了我一眼,放下了帐子。
我自认为她不会因这些生我的气,然而再醒来时,只是看到泪眼婆娑的纳拉氏等,遍寻不见她的影子。似乎昨夜,只是我想做终于做了的一场梦。直到我病好,也未有人跟我提起她。
待我能下地行走,已经是腊月底,府里张灯结彩开始准备过年,加之我病好,纳拉氏自作主张要热闹一番。我只好由了她去,自己则躲进书房里,整理旧年的一些笔记。
案角突然多出一支红梅来,问下人时,却说是年氏从听梅居带回来的。我的心不觉一动,却又不敢猜。可是,不猜忍不住,猜了觉的像亵渎。
坐也坐不住,披了鹤氅出去走,方向不觉是听梅居,有心停下,心里却说,邬四先生也许久未拜访,去一趟也是情理。
于是步子就坚定了,隐隐有些迫不及待。还没见院门,就听到小女孩儿的声音,细细的叫着,“姑姑,教给我这个。”
再走两步,转了弯,便看到院门前的空地上,四散着四五个服装各异的女人,服饰繁琐华丽的正是年氏。正站在一边儿跺脚笑,我从未见她如此女儿情态,觉的分外好奇。
不知谁先看到了我,忙不迭的跪倒在地,“给主子请安,主子吉祥!”
年氏也慌忙拉过四岁的小格格凡爱,近前来就要跪下,被我一手托起,“原是我打扰你们玩儿,扰你们兴致,不必再多礼。”
“爷说哪里话。”年氏笑着直起身,盈盈笑着,“凡爱非闹着找若黎姑娘玩儿,妾身就带她过来了。”
说罢回身去看场中央立着的人,秋香色夹袄,同色绫裙,腰间束了条玉色汗巾,还微微喘着气。见我看过去,才微福了福身。
凡爱只老实了一下,便飞身扑过去,“姑姑,咱们给阿玛跳一个行么?”
年氏有些尴尬,忙叫了,“凡爱,阿玛在呢,不要瞎闹!”
凡爱委屈的嘟着嘴,身子却还腻在若黎身上。若黎笑着拍了拍她的脑袋,朝旁边一个侍女手中一指。凡爱立即跳起来,格格笑着冲那侍女奔过去,从她手中抽了两根由彩绦做的马鞭样的东西来,一条交给若黎,一条自己拿着,在若黎身前三步远的地方摆起了架势。
年氏呵呵的笑出声来,“凡爱摆的有模有样呢。”
若黎也冲凡爱盈盈一笑,算起来她是和年氏一样年纪,却不知哪里,觉的她比年氏大上许多,却又不知哪里,比着年氏小上许多。或许都是因她众生平等似的笑容。
若黎手中的彩绦轻晃了三下,两人同时向后转身,彩绦随右臂上举在空中旋了好几个优美流畅的旋儿,又轻盈的被舞者的身体带向各处,一时间,像是开了慢院子的春花。即使有我在场,一旁的侍女还是拍着手笑起来,哇呀声一片。
流畅的自然只能形容若黎,凡爱人小,力气又不足,早早歇了场,站一旁高声叫“姑姑,快点儿,再快点儿。”
凡爱就我身旁,若黎听到声音看她的时候,也略带过我。眼睛还是那双眼睛,笑还是那样的笑,看在我的眼里,却觉的多出某种令人惆怅的情愫。
一舞终了,年氏回头冲我笑,“爷,怎样?”
我犹自出神,猛然被她唤回,有一种不知今夕何夕之感,“喔?”
“可惜我腿脚都硬了,不然学两下子。”年氏笑着说。
“你俩生辰应是不差多少,要学怎学不来!”我笑着回答,眼睛撇向若黎时,她正由侍女帮忙解下腰间汗巾,另一个正在与她擦汗。
年氏突然怪怪一笑,唤了凡爱的奶妈抱起凡爱,“爷是拜访邬先生的吧?晓月不敢打扰,先退下了。”
凡爱不死心,殷切的叫,“姑姑,姑姑。”
若黎听到,便笑着走过来,执了她的手,用手语说,“姑姑有空再和你玩儿。”
年氏握了若黎的手,“凡爱让姑娘费心了。姑娘也是喜欢孩子的人!哦,爷,是不是要向邬先生提一提,若黎姑娘该有个归宿,再不然,在咱府……”
我闲闲的瞅了她一眼,她立刻笑着闭了嘴,带人下去了。
另一场梦(五)
待人都走远了,只听到风吹过花木枯枝的“呜呜”声,我心内不净,越发觉的窘。可又不能一直不说话,努力清了清嗓子,“我来……”
她同时嗯了一声,手里还拿着那根彩绦。
话既然被她打断,她是聪明人,自然明白我是掩饰,索性不再掩饰,要过她手中的彩绦,举起手来在空中划了一个圈儿,笑道,“果然好看,又新奇有趣,还没见过。”
她露齿一笑,让出路来走到我身右侧,我们便并肩走进听梅居。
想是有人已经通报过,邬四已经等在院中梅枝下,背了手笑着说,“四爷久病初愈,该多将样几日身子,这大冷天儿的,怎就来了?”
“闲的无聊,也多日未喝先生的茶,如今想了,就当探望先生。”我还了手中彩绦给她,她笑着扶了一把邬四,又转身笑着忘了我一眼,回了自己的房间。
“那也该邬四先去拜访四爷才对!”说罢“哈”的一笑,“四爷快屋里去暖和。”
辅一进屋,便闻到茶香四溢,上好的老君眉,醇厚中却又带一丝清冽之气,我诧异回头望了望邬四。
他淡淡一笑,“这新雪化成的水,味道竟有如此神效,老夫也只是一试,万幸是试对了,要不就在四爷前丢丑了。”
“先生猎奇之心愈胜,拿我试起身手来了。”我也一笑坐下,邬四亲自提壶换盏,为我斟了一杯,温度刚好。
非常时期,我们心照不宣的只聊凡尘旧事,终于聊到初相遇的那一天。
邬四叹了一声,眼睛不自觉的望向门外,依稀有丫头们嬉戏的笑闹声,邬四欲说还休。
“先生有何话不能讲于我听?”我搁了茶笑道。
“转眼四年,老夫也算历经磨难,仍觉人世(炫)恍(书)然(网),料不到当日一见,却与四爷结下如此深缘。”
“那却是我们有缘。”我含唇而笑,不由得记起那日的风景还有人的笑脸,便失声道,“那天果真是个好天气!”
邬四又是一叹,我被他莫名叹的心慌,坐不住就站起来,下意识的走到门口,她正带了侍女接梅花上的新雪,一边用嘴在手上哈气,一侧脸颊上的笑涡深陷,被热气遮的朦朦胧胧。想是发觉有人看她,便回过头来。笑意还在脸上,却慢慢敛了,微微侧起了头,眼带探究又彷佛心明。
我脸颊一热,转头看到邬四不知何时站到我身旁,心“膨”的一下炸了似的又热又胀又疼。
“四爷的心,是不是乱了?”邬四淡淡的问。
我转眼去看若黎,她已经回转了身,却把坛子交给侍女,自己只站在一边看她们捡雪。
邬四问的直白,我不知该如何回答,踯躅半日,方答非所问,“我病重几日,全是她照料的吧。”
“她原懂医理,又心思细腻,最合适不过。”
“我……”
“四爷把心收回去吧。”邬四仍旧淡淡的。
我突然有些恼,“先生这是什么态度?”
“担心四爷!”
“担心我只是戏弄她,还是担心她跟我受苦?”
“担心她伤了四爷!”
我浑身一震,愣是说不出话来。
“若黎不能说话,心里却比谁都明清。四爷的心,她不会看不出来,却如此冷着四爷,是为着爷胸怀的是天下,容不得身后半点儿牵绊给人握以把柄。满汉不通婚,她又来路不明,爷若宠她,势必违背祖宗家法,给人说辞;爷若不宠她,她死无葬身之地。是她顾虑的周全,为爷也为自己,四爷又何苦辜负了她的一片心。”
“若黎这样跟你说?”我怀疑的问。
邬四轻笑,“她女孩子家,再不羁,也没脸跟师父说这个。她只怕我为着爷,把她也许给爷,断不肯和我提这个。只是我养她这些年,她的心思怎看不出?”
我的心慢慢凉,原本一些模糊的希望被邬四说的明朗,却接着浇了一头凉水,皇阿玛说狠话时,都没这样失望。情根情根,看不到的,总是悄悄种的,自己也不知道,盘根错节的越扎越深,要拔起来,是不是要撕心裂肺的疼?
身边是有纳拉氏等,温柔体贴自不必说,再喜爱时也只是喜爱,赏了金银裙钗便是恩宠。对了,是宠,不是爱。到了她,感觉总时时像有人扎着心尖儿,疼一下,疼一下,没个缓解的法子,也不想去缓解,就是疼着,时间忽而过的就快了,还未沉醉,现实就来了,各种各样冰冷的俗务,比着她给的疼,就像酷刑像煎熬。
“四爷?”邬四唤醒我。
“喔!”我尴尬一笑,随他重新入座,“大概病的久,心也懒了,最喜欢呆着。”这借口很蹩脚,反正天窗都开了,有个借口就好且不管怎样。
邬四也尴尬一笑,“四爷再喝口茶就回去歇着吧,到底还是要多休息的。”
我只嗯着,却坐着不动。像小时候犯了错,不知如何开脱,便多赖会儿在皇阿玛面前,隔不久便会听到皇阿玛说,如此这样……,然后给个惩处的选择,我便不再为难该怎样解决眼前的问题。
然而邬四没有开口,只说茶冷了,唤人另泡了来。
我突然开口说,“先生你知道,我虽有姬妾,却并不真懂儿女情事。”
邬四苦苦一笑,“大约是人世间第一悲苦事!”
“寻常人家也常有的吧!”我心虚道。
“那是寻常人家!”邬四重复着。
我明白他的意思。
我要出门的时候,正碰上若黎进来,手中端了两碟点心,大概没料到我就要走,神情很错愕,探头看了一眼邬四,大约没瞧出异状,便将盘子往我这里送了一送。
我仔细打量了盘中糕点,漫不经心的堆砌着,没有一点装饰。又看了看她的人,素颜明媚,明明可以伸手触碰的到……
带着五味的心思取了其中一盘点心端了,“我带回去吃吧。”说罢也不再看她,径自出门去。
恍惚中又回到那一个晚上,黛色的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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