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捂住她的嘴,因为突然记起她说告知她身世时便是离别时,“我不管你从哪儿来,只知道在这里看见你,若黎,你乖乖听话,年羹尧会好生待你。”
她咬我的手指头,咬着便俯身趴到我肩上,“我还没在草原上骑马。”她说。
“我带你去。”
“大漠呢?”
“我也陪你去。”
“你见过那里的日落吗?”
“见过。”
“我不信。”
“皇阿玛亲征准格尔的时候,我是随军阿哥。”
“哦,有多好看?”
“我带你去看。”
“好。”她答的十分无力,在我身上不动。
良久,我晃晃她,轻叫了声若黎。
她嗯了一声,刚睡醒一样深深呼出一口气,“能和你说话真好,还有你身上的味道也好,没想到你也会对一个人好,而且是对我。”她眯着眼睛笑一笑。
“傻瓜!”我唯一能答的便是这句,她的头发乱了,我替她掖在耳后,她拽住我的手贴在自己脸上,立刻就沾了湿湿的泪,“胤禛,胤禛。”她重复叫着。
我扶她起身,“你忧虑太多了,来,好好去休息会儿,睡醒就好了。”
她顺从的躺回床上,却不肯丢开我的手,待我也陪她躺下,她便移过来攀住我的脖子,密密麻麻的吻着我的脸,“胤禛,我很害怕。”她低低说。
我裹住她,吻她的脸,吻她的耳朵,她颤栗着重重吐出一口气来,闭着眼睛紧紧抱住我,我看到我留在她脖颈上的印记,像一朵朵黯然开着的花。
最后的印象是和她的抵死缠绵,最愉悦的一瞬我还想如何在荷塘满绿的晴好天气接回她。然后醒来后觉的那不过是一场梦,包括我们所有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包括初遇那天晴好的天气。
醒来后我睁眼先看到的是那顶宝蓝色的帐子,和我无数清晨醒来后看到的一模一样,床头是珍珠白的宫灯,我问随身的苏培盛,为何橙黄绉纱纸的换掉了。苏培盛说从来没有过那样的灯,他说那种灯不亮堂。再问其他的,苏培盛只说我这段时间一直病着,哪里都不曾去过。他也并不曾随我出过京城,至于若黎姑娘,他说他从未知晓府上有这么一位姑娘。邬先生是有一个的,住的地方是揽月轩,但前些年回乡为母守孝,至今没有消息。听梅居则一直闲空着无人住过。
我觉的无限怪异,那拉氏他们如常来向我请安,报告家事,不过是谁家婚丧,谁家添丁,一切正常的无可挑剔。
我去找十四,十四正在花厅自制一枚印章,见到我来,兴匆匆的问我手艺可好。似乎我们兄弟已经许久不曾这样自如言笑。我敷衍看了一眼十四雕制的印章,是方干净四个小篆,功夫不是很到家。随口赞了一声长进,十四笑的很开心,大声叫,“若黎,四哥来了,自家人,斟茶过来。”
偏厅门帘轻动,闪进一个身影来,湖蓝色汉装,小巧的高底靴,低眉顺眼的托着茶盘进来,微颔的脸颊上,是一对深深的笑靥。盈盈的叫了声,“请四哥用茶。”抬起头来,仿佛是伊人脸,却又不是。
我痴呆了,(炫)恍(书)然(网)不知一切怎么回事,失态的望向十四,十四却是一脸的无辜,“四哥怎么了?”
我懊恼而又无助,甚至有些愤怒,是有一个若黎,却不是我的若黎,所有人都不知有她。是我有了问题,还是他们有问题,或者是他们在隐瞒。
我有片刻失神,再无心在十四府里呆下去,十四突然说道,“四哥看情形已然大好,前些日子神志昏迷,可吓坏了四嫂们。”
“喔!”我已经听苏培盛说我是在秋弥中被黑熊袭击,幸得十三救下才保全性命,如此也是昏睡了两个多月才醒。
回府的时候天开始落雪,下的那样大,如我的梦境一样,我梦见我和若黎的女子相拥在农家的草房里,脚底是暖暖的炭火,我们热烈而又幸福的憧憬着生儿育女的生活。
我想这个若黎真的是我做的一个梦了,我似乎不会为一个女子放弃我的大计,也断不曾有过那般柔情。要不然,为何一觉醒来后身边不曾有她生活过的痕迹。
或者真的是我神志不清时的一个荒唐的梦。是十三之前给的话本看的入神了。
另一场梦(十六)
康熙六十一年,皇阿玛走完了他峥嵘辉煌的一生,在他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我看到他眼神中的最后一抹疲倦,那种如释负重的疲倦。
皇阿玛临走前突然哀凄的对我说,“老四,我做的这个选择是否正确呢?”
但他没有等我的回答,深深的叹了口气后,便无限疲倦的闭上眼睛。我无暇悲伤,年羹尧早已控制了京畿四卫,隆科多以九门提督的身份从乾清宫正大光明匾额上取下先皇遗诏,我在众兄弟仇视的目光和诅咒的情绪中登基继位。乾清宫的宫阶那么长,仿佛走了百年,我方走到那龙案前,落座的那一瞬,更深的疲惫压制的我呼吸停滞。终于走向了权利的顶端,山呼的万岁声没有想象中的雄壮,竟如老迈的钟声亘古绵长,倒不是恭贺,而是一种示威,是要质问我在这地位上坐成什么样。
皇阿玛问我,老四,我做的这个选择是否正确呢?
皇阿玛是在问我能否做个好皇帝,还是问的如何保全我的兄弟?
我无数次从梦中惊醒,耳边频频响着皇阿玛的问话。宫中有人传说,当今帝位篡改了先皇遗诏得来的。我不置可否,分别厚待了我的兄弟。我想大家都争的太累了,既然已经知道结局,不如和平相处罢。流言传完就散了。
然而我的兄弟们却不甘心皇权落在我的手上,我智不及二阿哥,任不比胤禩,武不及十四,甚至才比十三。任谁也没想到皇阿玛把江山交给了一个如此平庸的皇子。是的,我知道我是兄弟中极平庸的一个,可是,他们忘了,我是最能忍的一个,他们也永不知道,我是最真的一个。
我坐在龙椅上独自笑了,最真的一个。
那个叫若黎的女子,一定不知道她无意的一句话,让我坦荡荡的坐在龙椅上,不自卑,不惭愧,不骄傲,不忘形。
十二年了,他们辛苦瞒的滴水不露,我不再提,他们当我真的忘记。可是,这世上哪里有那么真实而又长久的梦,即使曾经忘了,也该是时候再想起。淡淡的荷叶香,飘飘渺渺的氤氲在空荡的大殿里,融化了我仅剩的那丝柔情。
雍正二年仲夏,十四弟返京,邀我出宫赏荷,我只带苏培盛一人跟随。
微熏的风吹在脸上,热热的灼着面颊。荷叶的清香远远传来,鸟雀低鸣,知了高唱,风、炽热的太阳、粼粼的湖水、田田荷塘,幽幽兜转的幼童歌声,伴着女子毫无遮拦的笑……是记忆中的味道。我不自觉的加快了步子,快到苏培盛小跑着提点,皇上,您悠着点儿,别中了暑。
清脆的童音唱,江南好采莲,荷叶何田田……
我脚步踉跄,一双眼睛几乎不能视物,总也寻不到焦点。
小船儿划开层层荷叶,湖蓝衫子,满抱的荷花,笑声清脆,老远的挥着手,“哟喂!敢问客官哪里去?”喊罢便是朗朗的笑声,未有一丝的拘泥。
我立在岸上几乎痴了,盼着她把满抱的花搁下,让我好好瞧一瞧思了千遍万遍的那张脸。
船距岸边三尺处停住,女子低头将怀中花束插入舱中景泰蓝的瓶中。
十四自得一笑,箭步跳上船去,回头看我,“四哥可要同行,要划过去才到家,走水路少一半。”
“娘说十四叔今天要来,怎么还带人来?这小船儿最多乘三个,那位叔叔怎么办?”女子终于抬起头来,十三四岁的样子,不是若黎,若黎从来不会没有如此娇俏的抱怨,她总是随和温婉,这分明是小女儿的娇憨。我略略有些失望,可是那双眼睛明媚如朝阳,笑容清澈若水洗晴空。我的腿有些软,甚至想退到苏培盛后边去,让他替我挡在前边,挡在十五年漫长等待思念渴盼的前边。
我真的退了一步,女孩儿讶异看了我一眼。随即看向十四,咬着嘴唇歪头打量我。
“阿离,请客人上船,莫让你娘久等。”十四淡淡转身,眼神混浊凝重。
“若黎。”我轻轻的叫。
女孩儿一愣,“那是娘的名字,我是念贞,娘平日叫我阿离。”
我努力点了点头,“我知道。”
“奴才打后边儿绕过去,爷您跟姑娘和十四爷乘水路过去。”苏培盛在身后恭谨道。
阿离突然又笑,“娘说这十里荷塘面上好,内里更好。阿离自然要带各位欣赏下曲径通幽处了。”说罢,手指放入口中打了个长长忽哨,便听得荷叶身后几声布谷声,接着便是两三个孩童欢呼叫嚷的声音,一盏茶的功夫,便又分花拂叶飞出一叶竹排来。为首是个头顶茶壶盖的十来岁的胖小子,一脸憨相,后边站着一个同岁小女孩,红润的脸庞密密沁着珠汗,怀里也一样抱着一抱荷叶荷花,看到阿离便笑道,“离姐姐家一下来这么多客人啊。”
“我也不知道,还以为是十四叔一人来哩,铁头,二丫,诺,你帮我载后边那位先生,跟我船后边儿,走稳了啊。”说着将手中桨递给我,“先生,上船喽!”
我扶着那桨跳到船上,小船儿晃了几晃,阿离很自然的扶住我,“先生放心坐稳喽!阿离船划的很好呐。”然后手中桨在水中甩了个花儿,一用力小船便哗啦划开静水,划向荷叶深处。
阿离回头看看铁头已经跟上,嘻嘻笑了两声,唱起了一首欢快的民谣,铁头和二丫也跟着唱和,小船儿在荷叶间穿行,即缓又稳,不时有水鸟和鸳鸯与船相悖而行,阿离耐心的等它们游过才复又动桨,却又在它们游过后突然撩起大片水花,吓的水鸟惊叫着扑翅飞出水面。阿离打了个长长忽哨后,又突然静下来唱,“鸳鸯双栖蝶双飞,满园春色惹人醉,悄悄问圣僧,女儿美不美?……”
十四扑哧笑出声来,“阿离,太不应景儿,如今已是夏天,哪来春色,这里又哪来的圣僧。”
阿离回头一笑,“十四叔,娘总说您出身诗书世家,应该很懂风情才对,阿离怎么老觉的您似村夫野子不通雅趣呢?歌声不过是怡情,舒我一时心怀,不一定夏日不能唱春色,隆冬不得歌秋愁。我见着鸳鸯美,拿这歌儿赞一赞,您笑话我倒又俗了。”
十四咧嘴一笑,深看了我一眼,拿荷叶盖了自己的脸,仰面靠在船舷上,“这就嫌十四叔俗了。那位先生不俗,阿离跟他辩解去。”
阿离听十四言,便回头看我道,“阿离怠慢了,还没问您怎么称呼呢?”
十四的脚突地蹬了空,人却没动,盖在脸上的荷叶轻轻晃动了几下。
我扭了头看船下的流水,忍不住伸手探入水中,看碧清的水从手指头缝里舒缓的迫不及待的穿过,手底那股绵若无骨却又强大的阻力,像极了这些年飞逝的日子,一日一日不缓不慢,总以为只要用力一握,便可捉住不放,却从又没有停滞过,托着我,又拽着我,扶着我,也绊着我。我能主宰千万人的性命,却奈何不得它半分。它让我憧憬、向往,又让我恐惧、逃避。然而,我还是一路行来了,得到我想要的,失去了我得不到的。我一路行来了,为着我还未知的结局,为着一个舍不了得不到放不下的痴心妄想。
我叹了一口气,看向等待我答案的阿离,我说,“我来见你娘。”
阿离愕然,懵懂的转回身去,身下的小船行的快了些。无心再看风景,我想看风景那边的人。
船终于靠岸,阿离抢先跳下船,也不管我们,径直向一处院落跑去,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四合院,院角隐约拖出几支蔓藤来,零零碎碎开着粉红的蔷薇。
“什么时候搬来这里的?”我哑着嗓子问十四。
“先帝四十九年,她知道怀了身孕,不得以求助于我。为了安全起见,我把她安置在这里,小户人家,没多少人注意。”十四背手站在门前小路上,凝神望着那簇蔷薇。
“我一直派人留守这里。”我讶异,我原想若黎走后总会回来看阿宝,所以他们之前住的院子一直没让人再住,却没料到她一直就住在附近。
十四冷笑,“难道就四哥的人是能人不成?”
“谢谢你!”我对着十四倨傲的背影道。
十四的肩轻轻耸了耸,没有回头,大声道,“快进去吧,她不知你会来,不过我看她也等了十五年,也辛苦的很。”又高声道,“苏培盛,走,爷带你欣赏欣赏这田园风光去。”然而揽了苏培盛扬长而去。
我推开红漆的木门,进门便看到开的灿烂的蔷薇架,一壁南墙爬的满满的,院内弥漫着淡淡的花香。东厢房前几树梅花,不是花开季节,枝头绿叶郁郁葱葱,投在地上斑斑光点随着风轻轻移动。
院内寂静无声,我想着天真的阿离定会拉了她娘迎在台阶上,喊,娘你看十四叔带来的客人。然后我看到那张念了十五年的脸。
梅树下有一张小小石桌,旁边有两个圆木凳,我便挨着梅树坐下来。原来说近乡情怯,今日终于懂了。
知了声大,我如醉如痴。
许久听到脚步声,是阿离的轻快,端了一个茶盘,上边是一盏清茶,微微透着荷叶香。“娘说您走了这么远路,定是渴了,这是新煮的解暑茶,半温的,这会子喝正好。”
我喝了一口,继而一饮而尽,“前冬的梅花雪,解暑最好。”
“你知道呀?”阿离兴奋一笑。
我笑着替她掖了掖耳边碎发,“我都知道。”
若黎终于迈过门槛,立在前廊前台阶上,一半儿身子在阴影里,一半儿身子在光照里。十五年,她容颜未改,只是眉宇间愁意轻拢,那眉头,不知多少年未展。头发松松盘在脑后,发间隐隐露出碧玉簪。
“若黎。”我牵着阿离的手走到她跟前,“阿离长的像你。”
若黎微微侧头看向阿离,脸上还未有表情,便被我紧紧拥进怀里,我用尽全身力气抱住她,疼痛一阵漫过一阵,直漫到头顶,我意识全无,只知道抱着的是她,以后再也不放开了。
我不敢松开,怕松开了这一切只是我的幻影,十四弟未有再见过若黎。
若黎在我怀里挣了一挣,我松开她一点来,头发早被我弄乱散在脑后,脸也闷的通红,额角满是汗粒,我吻着她,从额头到唇角到耳垂,若黎若黎,我一遍一遍的叫,终于见到你。
若黎把我推开的远一点儿,身边早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