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她是。”严尽欢冷笑:“否则我会叫义哥拗断她的狗腿。”
严家当铺处置内贼,绝不留情。
门外的李梅芳,每一个字句都听得清清楚楚。
公孙谦的维护,严尽欢的恫吓,她全没遗漏。
比起后头,前者的全盘信赖,教她几乎要崩溃,他的声音像条鞭,正将她的心鞭笞得鲜血淋漓、破烂不堪。
他这么相信她,她却……
“呀,梅秀!梅秀回来了。”从厨房端来茶水的小婢女看见她,惊呼出声,厅内数十双目光焦点瞬间全集中在她身上,她难堪地垂着头,停在原地无法动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直到公孙谦步出,牵着她的手,领她进厅,她仿佛能感受到众人的打量,仿佛能听见众人的细碎交谈,品评她的清白与否。
“还知道要回来呀?饼呢?饼哪去了?”严尽欢嘲弄着方才公孙谦替她搪塞的买饼藉口。
公孙谦回她一记凝眸,他不爱听见严尽欢这种已拿李梅秀当贼看的态度。
他转回李梅芳,眉眼间的凛冽完全褪下,放柔了神情:“梅秀,早上有一只古玉环,你将它收到库房哪一处去了?客人拿银两准备来取赎它,我们一时之间找不到它。”他仍认为古玉环是被李梅秀收进库房,只是因为它并非醒目的大型物,才会遍寻不着,现在梅秀回来了,定会取笑大家的大惊小怪,然后从库房的某处拿出古玉环,凉凉说:“瞧,不是在这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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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不出话来。
“你不小心摔破它了?”他看出她的迟滞及有口难言,猜测道。
“……”若点个头,就没事了,点头呀,李梅秀……快点头呀……
“你偷走古玉环,对不对?”严尽欢跳下椅,杀到李梅秀面前,问得无比直接。
“你无凭无据,不能说得这般笃定!”公孙谦出言反驳。
“她是最后一个碰古玉环的人,要嘛就马上拿出古玉环来堵我的嘴,即使摔破,我也要见尸!”严尽欢当家架子摆得恁高,她不得不,要带领一干子奴仆,没有严规,无法容众,若开了先例,往后是不是大家都悄悄藏个戒环偷个发钗?!
公孙谦不同严尽欢争辩。此时确实拿出古玉环便能化解干戈,若严尽欢污蔑李梅秀,他也决计会为李梅秀争个公道,要严尽欢放下身段,低头认错。
“梅秀,把古玉环找出来。”
他用的字眼是“找”,而不是“拿”,他确信,古玉环不在她身上。
“它不在库房……”李梅秀的声音好沙哑,一方面是方才抱着李梅亭哭了足足半个时辰之故;另一方面,是她此时要说的话太沉重,每一个字,都割伤着她的喉、刺痛着她的心,它们是实话,最痛苦的实话:“也没有被我摔破,我拿走它了,因为它很值钱,我需要它……对、对不起……”
即便她说得好小声,但已经够清楚明白,她没有否认自己犯下罪行,她认罪了!
公孙谦怔忡望着她,她细若蚊呐的声音,比雷更响亮,震得他耳膜抽痛,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
“好!真好!养了个贼在铺子里!”严尽欢前一瞬间猛拍手鼓掌,下一瞬立刻换上罗刹凶相,拍桌大喝:“尉迟义!不用跟她客气,拗断她的狗腿!”
比尉迟义动作更快,是洁白衣袂一旋便驻足于李梅秀面前的公孙谦,他凝觑她,沉沉噪音中充满最压抑的激动,已经不若他平时温稳的平缓。
“你再说一次。”是他方才听错了,一定是。
“对不起……玉环是我偷的,我、我……我是回来拿那颗夜明珠……”李梅秀边哭边说。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嘴,总是谎话连篇的她,在他面前,无法撒谎,她什么都说了,说出她回来的用意,说出她还打高价夜明珠的主意,说她是个贼,说她有多坏……
公孙谦沉抑地闭上眸,故作冷静的容颜,被眉心那道深深的蹙痕破坏殆尽,藏得住袖里抡紧的双拳,却藏不住他紊乱急促的呼吸。
不可能是她。
对不起……玉环是我偷的。
这这事得要查清楚,胡乱指控人,万一错了呢?你要向她奉茶致歉吗?
对不起……玉环是我偷的。
不会是她。
我是回来拿那颗夜明珠……
不会是她。
我是回来拿那颗夜明珠……
他信任她,在她开口之前,他完全是信任她!没有半分怀疑,甚至还替她说话,不容任何人将莫须有罪名加诸她身上,结果,错的人,是他!
我拿走它了,因为它很值钱。
她把他的信任,践踏至此!
又是一次的欺骗!
她让他两度尝愚蠢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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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她踏进当铺,教人心怜的无助,成功自他手中骗取六十两典当金。
第二次,她留在当铺,教人心醉的善解人意,令他难以自拔地付出情意,
她的目的,却是值钱的典当物!
他的指,深深陷入肤肉。血,在指节间晕染开来,他却感觉不到痛。
最痛的,是心。
它被她的坦白,捏碎得血肉模糊。
他从不曾像此时此刻一样,痛恨着“实话”。
“你走。”
良久,死寂的沉默厅里,公孙谦开口了,区区两字,仿佛耗尽所有力量,仿佛一只兽,在气竭濒死之前,最后一声哀呜。
“怎么可以轻易放她走?!”严尽欢第一个回神,像只被烧着尾的公鸡直跳直叫:“古玉环不吐出来,我们拿什么向客人交代?!应该要把她给吊起来呜呜呜呜呜——”
她的嘴,被夏候武威一掌封住,盖得密密牢靠,不闷死她,只闷死她的哇哇大叫。她气得将绣鞋跺在夏候武威脚背上,要他松手。他皮厚肉粗,不把这么一点疼痛看在眼里,她扭动挣扎也逃脱不出夏候武威的箝制,反而窝囊地任由夏候武威把她抱出战局正中央,完全失去了端架子的最佳地位。
“气氛已经够僵,你别再火上灌油。”夏候武威压低声,在她耳边说。
“呜呜呜呜……”我是当家,我有权处置偷儿啦!
“你现在叫阿义去动她,谦哥也不会准。你没发觉谦哥直至现在,依然护在她面前吗?”
经夏候武威点醒,严尽欢稍稍停下挣动,黑翦浑圆的眼,看清楚公孙谦转身背对李梅秀,却于同时,挡在当铺众人与她之间,无论谁想动李梅秀,势必要先碰上公孙谦。
他站的位置,用意昭然若揭。
“呜呜呜……”没关系,我叫大家一块儿上,一群打一个!不信打不趴公孙谦!
“我当然知道你想干什么,所以才必须堵你的嘴。”剥夺她下达无理命令的机会。
严尽欢随即又使劲挣扎起来,在她听见公孙谦的下一句话脱口之际。
“去将夜明珠取来给她。你拿了,就走。”
什、什么?!
去将夜明珠取来给她?!
一个古玉环不够吗?!谁准他买一送一,拿两千两的东西送四千两的高档货?!
“呜呜呜呜呜呜——”该死的公孙谦——你敢——你敢——该死的小纱,你还真的给我乖乖听话去拿夜明珠?!——可恶的李梅秀,你敢拿你给我试试看!
没有人料想得到,公孙谦竟然要把夜明珠给李梅秀,包括李梅秀在内,她完全呆住,只能泪眼朦胧看着他紧绷肌理的背影,他没有回头,所以她看不到他此时的神情,是怒极,或失望,或难过,她无从得知,直到小纱将沉沉的夜明珠塞至她掌心,她才低头,觑着盛装夜明珠的织绣锦盒,泪,落得更凶。
她没有一刻像现在这么恨着自己。
她太差劲!
她伤害了他!
“你快走吧!”小纱丢下这句,便退到一旁,与当铺众人露出一样对她不谅解的态度。亏大家将她视为自己人,她竟然行窃,真是令人伤心难过和打击。
李梅秀双手在发颤,手中锦盒,比大石更重、烙铁更烫,灼痛她的掌心。
她突然收手,锦盒刷的一声,自半空坠地,盒盖弹开,锦盒摔得破裂,浑圆玉润的珠子缓缓从锦布围绕中脱离,有锦盒的保护,它因而毫发无伤,柔和的光芒,慢慢散发开来。
那样温和的光,刺痛李梅秀的眸,她不敢也不能直视它,它在她的惊恐眼中,犹如洪水猛兽,正张牙舞爪对着她狰狞咆哮。
它用它的光亮,照耀她的丑陋和贪婪。
她退了一步,它还在滚动,从锦盒中央落下,滑过桌面下、椅凳下,朝着她的裙襦方向滚来。
她又退一步,它仍是过来了……
像在告诉她,你不是要我吗?你拿呀,你将我拿去卖呀!瞧,公孙谦多慷慨,即使被你这样对待,他仍是要把我交给你,多笨的男人,你就利用他吧,别辜负了他对你的情意,是他蠢,来呀……
她奋力放声尖叫,扯疼咽喉。
转身,逃命似地奔出严家当铺。
因为,她,无地自容。
人财两失。
这四个字,将李梅秀后来的情况简洁又俐落地叙述完毕。
人,是从严家当铺跑出来了,却整日对着远方失神发呆,三魂七魄大概回来不到半条,其余的,仍徘徊在严家地盘,严格说来,她的人,不算被李梅亭平安带回西京。
财呢,凯子爷都愿意双手奉上珍稀夜明珠一颗,解他们姊弟俩燃眉之急,她却没将它给拿出来,让他们痛失四千两进帐。
李梅亭无语问苍天,但也无法对姊姊有任何埋怨或逼问,问她为何不拿夜明珠,它是多重要的救命钱呐……
救他们和邻居一共十间老宅的命。
他不忍苛责或数落李梅秀,他并不清楚她对严家当铺里的人们抱持着怎生浓厚感情,他只知道他躲在当铺外,看见她面对一位长袍男人时,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说尽了;看见长袍男人脸上闪过的痛楚;看见她哭得无法自已;看见长袍男人唤人取来夜明珠;看见她摔掉盛装夜明珠的锦盒;看见她,失控尖叫,踉跄逃窜出来,最后昏眩在他面前……
他不曾见过阿姊会在行骗之后,流露出那么浓烈的自责和痛苦。
古玉环,只当了三百两,他没有好口才和当铺讨价还价,无法拉高当价,东凑西凑,仍凑不齐那条吸血蛭开出的卖价,加上带回李梅秀时,她一直高烧不退,他必须照顾好她,李梅亭无心也无力为银两奔波,另一方面是他很清楚,短短几天内,他赚不到几千两的巨大差额。
没能买回的老宅子,今天就要被拆掉了。
听说下一任买主准备利用清除老旧房舍后的广阔腹地,兴建西京最大的烟花柳巷,他们自小玩耍奔跑的空地,就要变成妓娘与嫖客追逐嬉闹的酒池肉林;大人们辛劳耕耘着的亩亩洼田,要被泛满华丽大画舫的人造游湖所取代;淫声艳语,取代胡爷爷说故事的笑声;歌舞喧哗,掩盖掉孩子们曾经爽朗哭或笑的记忆……
轰隆,轰隆,轰隆,每一声,都代表着失去和毁坏。
李梅亭与李梅秀并肩坐在对街一户人家门口,眼睁睁,看着老宅子垮下去,每一砖、每一瓦,被敲得粉碎,工人们持着大槌,恶狠狠朝爬满斑驳岁月的老墙敲去、朝糊纸的窗扇敲去、朝为他们遮风挡雨的樑柱敲去,巨大的声音,像雷、雾濛濛的尘埃,像乌云。
姊弟俩眼神专注,手握着手,支持着彼此,没有谁哭,也没有谁开口,目送老宅子最后一程。
不是不曾努力过,只是……他们做不到。
人定胜天这句话,是说来安慰人的虚言罢了。
人,怎可能胜过老天?人何其渺小,有太多能力不足的地方。人,连那种势力胜过自己的“人”都胜不了,还夸口说什么大话?
一切,被夷为平地;一切,化为乌有。
老宅子变成了碎石散沙,眼前空旷起来。
他们姊弟俩数年来辛勤奔波的汗水泪水,随着老宅子,消失无踪,一样崩坍得零零落落。
当工人拿起锯刀,打算锯掉老树,姊弟俩像疯了一样冲过去,一人一边抱住树干,不许他们拦腰锯断它,那个时候,李梅秀终于哭了,李梅亭也顾不得“男儿有泪不轻弹”的不人道训诫,哭得眼泪鼻涕直流,誓死捍卫老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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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树下,下棋、讲古、嗑瓜子、泡茶、扑流萤、赏月吃饼、东家长西家短、阿娘拿竹帚追打孩子、鸟儿在密绿梢间筑巢孵蛋……它见证太多太多太多大家的回忆,它若被锯断,就真的连过去一点一滴都断了——
两只疯子,围着树不肯走,被工人拉开也不退,马上重新扑住树干,他们与人僵持半个时辰过后,工头对他们也无可奈何,只好同意他们有本事在今天之内将树连根挖走,他就可以默不作声,任他们去,若做不到,拜托他们别为难拿人钱财做事的工人们,拖累大家的工作进度。
李梅秀和李梅亭开始扒土,用简陋的工具和万能手挖掘老树,要把它搬迁出去。
两只疯子,奋力挖土,砾石刮破十指,鲜血混着沙,却没有谁想要停手。
工人们将老宅子破坏殆尽后剩下的瓦砾狼藉,一扁担一扁担清倒干净,两只疯子还在挖,有一两个工人看不下去,忙完正事后,带着圆铲,加入挖土行列。
逐渐地,第三个、第四个人……靠过来了。
夜越深,人越多,掘地声,响着。
两只疯子变成了一群疯子,他们挖出一个大窟隆,大树终于缓缓横躺下来。
额外增加工作的工人们搥搥双肩,相约去小酒铺打几斤酒来犒赏自己,今儿个就这么收工了,吆喝声慢慢远去,只留下狼狈的李梅秀和姊弟俩依偎在老树干旁。
她与李梅亭脸上一片污秽,直的沿着脸颊流下,是擦了又湿的泪水痕迹;横的画过鼻翼,是沾满沙土的手,胡乱抹拭所残留的泥汗。
老树枝丫依旧翠绿,繁叶片片,包围姊弟俩,仿佛正展臂环抱住失去家园的他们,夜风拂过,叶与叶,沙沙磨蹭,更像同他们低诉谢意。
“阿姊……我现在突然想到,我们挖出这棵老树要做什么?”哭过一轮的李梅亭回复神智,方才和李梅秀一块儿哭哭嚷嚷着“要砍树就先从我尸体上踩过去!”的愚勇如梦一般,若不是喉头残存着吼叫过后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