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见他脸上刻意装出来的镇静,刻意扬起的神气的眉头。虽然嘴上说着不着边际的话,但他的眼睛一刻不停地堂前屋后地搜索着……很亮,很有神采的眼睛……阿清呆呆地看着,当想到也许再也无法深深直视入这双眼睛时,心中说不出的绝望悲凉,可是一面却又有着一种解脱般的快意。她咬着指甲看,咬断了指甲,还看。
过了一会儿,道曾出来了。他站在回廊中,第一眼就向阿清的方向看过来。阿清好容易才忍住不动,知道从他的位置看过来,并不能见到自己。道曾神色如恒,只顿了一下,走到小靳身前。
“什么,又是找那小娘皮的?”小靳道:“呀,一晚上都没见到,真的不知道……哎,小钰又缠人得紧……你一叫我烧水熬药,我直奔柴房去,哪里见到她了?是不是又出去了,这小娘皮仗着腿脚伶俐,可会跑路了……妈的,什么鬼天气,说热不热,偏偏还能出汗!要不……我帮你喊喊?”说着直抹额头。
道曾看他半响,只道:“好。”转身走开。阿清从高处看见小靳盯着道曾的背影长出两口气,垂着头怔了片刻,又神气活现地扯开嗓子喊:“阿清!臭小娘皮!”
阿清突然无法抑制地涌出想要跳下去狠狠打他一顿的念头。拉住他,狠狠揍他两拳!问他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呢?!
但终于还是紧紧抱住了自己,一动不动。她知道自己做不到。没办法就是没办法,她做不到。这一次的冲动几乎让她泪流满面,她狠狠抹一把脸,缩到更深更黑的地方去,任小靳喊破嗓子也不回答。
小靳喊了一阵,跑到前院里去了。下面灯火里无数人匆匆忙忙走来走去,不认识的,认识的,不熟悉的,熟悉的……然而阿清心中空空荡荡,仿佛又回到了那冰冷彻骨的战场,一个人,只剩下一个人……
忽地一惊,阿清凝目远望,见远远一处屋檐上,有个淡淡的身影晃动,在月光下飘飘忽忽向着钟府而来。不用想,她知道那是萧宁。他一定早就听见了,忍了这么久,终于还是不顾一切过来看看。
他萧索的身影越过一间间屋顶,动作一如既往的从容,却快得匪夷所思,月光照耀下,影子在墙角、窗前飞也似掠过,仿佛鬼魅。阿清只看了两眼,就知道他的功力远胜过自己。他一直在让着自己,而现在,他来寻找自己了……
他在离钟府院墙十来丈的地方停下,隐在暗中,向院子里打量,过一阵就换一处地方。他绕着钟府转了几圈,始终不显露出来,也不下去打听。
阿清对自己这个藏身的位置非常满意。这里即是钟府的中心,外人轻易不敢进来,黑暗中又不会被别人看到。更重要的是,钟府本就建在卫村里最高的坡上,从这二楼楼顶向下看,几乎可以俯瞰整个卫村。
她心中说不出的感慨。那寒风中屹立的淡淡的影子,此刻却是唯一能给她安慰的人。他从来不会要求自己什么,他只是远远的静静地看着,间或推自己一下。这就够了。
阿清再一次使尽全力才没有哭出声来,她此刻最不想让这个人见到自己。她将头埋进怀里,祈祷着萧宁快走,赶快走,走得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再见到自己……不……不单是他,所有人都不要见到自己!
…………
不知道过了多久,阿清忽然觉得周围静了下来。她惊异地抬起头来四处看看,万籁具静,萧宁已经走了,原本灯火通明的院子此刻也只亮着两三盏廊灯,一个人也见不到。
阿清吓了一跳,以为见了鬼,惊得跳起身。“叮”的一声轻响,有件东西自身上掉落。她忙蹲下四下里摸索,拣起一件事物,似乎是玉蝉一类的东西。阿清自己可好{炫&书&网}久都没戴过饰物了,心中更是惊疑万分。
她凑到眼前,借着月光仔细看了看,确实是一块玉蝉。那玉入手寒凉,反光里隐隐透着淡淡的蓝色幽光,当是上品。她正看得仔细,眼角似乎瞥到什么,定睛看去,只见身旁的青石瓦上,有人用剑尖地写了两个字:珍重。
这两个字形润神具,笔锋犀利,看得出乃一气呵成,而且特意倾斜一些,让月光照过来时,恰能清晰地映出来。写的人一定慎而重之,考虑了很久才下的笔。
萧宁!是他的!他……他找到我了!
阿清这一惊非同小可,难道自己刚才激动之下,竟昏睡过去了?她抬头看看月亮,果然,刚才还在头顶的,此刻已经垂到接近树梢的地步,看样子至少过了一个时辰了。
不知道萧宁什么时候发现自己的,也不知道他究竟在身边待了多久。可是他一定从这个位置,发现可以看到他来的路径,从而推断自己并不想见他,所以留下这根簪子,又默默离去。阿清几乎可以想象到他打量自己的神情,静静的,永远淡如烟水的神情……
忽听下面有响动,阿清身子一缩退回屋檐下,向下看去,只见有一人慢慢步入院中。他站定了,朝自己的方向招招手,道:“下来罢,我现在可上不去。”却是道曾。
阿清怔了片刻,悄无声息纵身下地,道:“你……你果然早就发现我了。”
道曾并无言语,点头示意要她跟着自己。两人默默无言地穿过空无一人的庭院,穿过挂着灯但同样空无一人的回廊,沿着一条石板路穿过一片茂密的竹林,来到一处空地上。空地中有一张古旧的石桌,桌上点了一盏灯,灯火在晚风中微弱地跳着,随时可能熄灭。但不要紧,西南面没有竹子,是一排石墙,月光正好从墙头上方照了过来,映得林间一片银色。
阿清迎着明月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五腹间一片澄清,叹道:“好美的月亮……这是什么地方?”
道曾合十道:“阿弥陀佛。这是我向钟施主借来的后院,周围都没有人的,你放心罢。”
阿清道:“钟大哥?他还真是有雅致呢……你一出来,便发现我了吗?”
道曾道:“你的‘寒息大法’已经练到第四层了罢?以我现在的功力,根本不可能发现你。不过后来有位施主在那上面冲我招了招手,我才得以知道。那位施主,姑娘你也认识的。”
阿清呆呆地想了一阵,道:“萧宁……他为什么要告诉你呢?”
道曾道:“这我就不清楚了,你当去问他才是。不过他特意只向我一个人示意,所以我也只好等大家都睡去之后再来。阿清,你要走了么?你要到哪里去?”
阿清茫然地道:“我也不知道该去哪里……也许回襄城去罢。可是……我真的要走了。”
“为什么要走?”
“我……我说不上来。”阿清走到石桌前坐下,用手撑着头,道:“大概……大概我是有罪之人,别人跟着我,都会遭到报应吧。”
“傻话。”
“真的!哎,你不知道,我做的那些……”说到这里阿清突然一顿,似乎意识到说得太过。她偷偷看一眼道曾,见他并没注意自己,改口道:“……我……我必须要回去襄城,找我的父亲。你也知道,现在襄城的局势危急,说不定哪天就会被攻破了。我们大赵……已经算是亡国了。我还能打能跑,就算城破了,也许还有逃生的机会,可小钰……她去的话,必死无疑。所以我刚才恳求小靳能带她到安全的地方去。现在我也一样恳求你,行吗?”
“可你也不必如此离开吧?”
“小钰如果知道我要回襄城,她一定会跟来的。她虽然看上去弱不禁风,其实性子比我还烈。我自问没有办法说服她,除了这个法子,实在是……”
“恩,”道曾慢慢点头道:“确实如此。不过,你要离开,恐怕不止这个原因吧,否则你大可不必来找小钰姑娘,自己直接回襄城去了。”
阿清脸上神色飘忽,渐渐红润起来,随即又变得苍白。她沉默了好{炫&书&网}久,才道:“对,你说得对。我想……我希望小钰能幸福。她幸福,就好象我自己幸福一样……她是草原之神应该保佑的人,而我……她喜欢小靳,这多好?小靳人很不错,小钰跟着他,大概不会受苦吧。所以……所以我想……咳……我还是走的好。对吧?”
“恩。”道曾点头道:“你想走,就走吧。有这个因,必有这个果。有缘分,自会再见,没有缘分,求也无法。我只想说,你的武学天分极高,勤加练习,总有一天会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但……别太执作了,太执作于某一事、一人,便无法看得更远。好象我爹,那样的智慧,那样的悟性,却到死也仍旧执迷,唉……”
这是阿清第一次听到道曾毫无顾忌地讲自己的身世,不禁瞪大了眼,道:“你……你父亲……”
“便是白马寺的林晋,你知道的。”
“可……可……”虽然阿清早就知道,但从道曾嘴里听到,还是觉得怪异无比,迟疑地道:“你……你不是说,那孩子跟着你师傅,十二岁那年因为一件小事与人争斗,死了吗?”
道曾缓缓拉下衣服,偏袒左肩,道:“你来看看。”阿清走近细看,见那上面有条极宽极深的伤痕,从靠近咽喉处一直延伸到锁骨末端,不觉抽一口冷气。
“是的,这一下,若非师傅在最后一刻拉了我一把,已经将我劈成两段了。”
“是谁下的手?”
“我。”道曾一指自己的鼻子,微笑道:“便是我自己。十二岁那年,我第一次听到了自己的身世。那时候我还很小,什么道理都不明白。我只知道我的父亲,竟宁愿自残,而且看着同门被杀,死也不愿认我。这样的事,便是说出去只怕也少有人相信。我狂性大发,不能自抑,立下毒誓,如果不能要亲手杀了他,活着也没意思。”
“于是我拼命的练武,拼命的练……但我知道知道光练武还不行,他乃是当世顶尖高手,跟我师傅不相伯仲。我是见过师傅的功力的,以我的力量,不学上十几二十年,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可是真要学十年二十年,我又担心他活不到这么长,还没等我学成就死了……哎,其实现在想想,又何必学呢?若他见到我,只怕不待我出手,自己就自尽了……不行!绝对不能让我知道我是谁,因为我一定要亲手杀了他!”
“我师傅说,武学乃修行之人最大的业障,越学得精深,便离解脱越远一分……师傅见得真,他是看破之人,他除了教我‘多喏阿心经’这样的内功外,几乎不肯教我格斗之术,说只要能自保就够了。但我可没有看透,我不能克制。师傅经常外出,替人治病,一去就是好就个月,每次等他一走,我就发疯似地外出到处拜师,寻访各种武功秘籍,恨不能一口气学完天下武学。可惜在外面学的,根本连师傅的皮毛也比不上,更别说与他比试了。所以我又想偷看师傅练功,可惜,他自白马寺出来后,对武学几乎已经放弃,除了参禅打坐,就是钻研医术,根本不再练武。我很失望,就想办法寻找,看他有没有秘籍。”
“终于有一天,师傅平日里坐的蒲团破了一角,我在收拾的时候,发现了藏在里面的一本《圆觉经》,里面记载的,除了我娘的武功外,还有师傅的一些心得。我如获至宝,从此潜心练习,不过两年时间,就将上面的武功悉数领会。我常常想,报仇的日子大概不远了。”
阿清道:“你这般练武,难道你师傅就没有发现么?”
道曾低着头叹道:“怎么会呢?他早就发现了。其实,从他给我讲我的身世那天起,他就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可是他还是要讲,并且不但不阻止我学我娘的功夫,甚至有好几次,我遇上武学障时,他还点拨过我,就如那天我点拨你一样,让我茅塞顿开。否则,以我小小年纪,又怎会如此快便学会这样高深的武功?有一天,他见我基本上已经学会娘的武学,便把我叫去,传了我白马寺的至高武学。”
阿清听他将这些陈年往事徐徐道来,只觉一阵阵寒气袭人,忍不住道:“你……你师傅为什么要这么做?他难道不明白你学武的目的是什么吗?难……难道……他要借你之手去杀死林晋大师?”
道曾道:“不,恰恰相反,师傅是在用他的方式劝导我。我师傅认为,一个人想要摆脱自己的执意妄念,只有自己看清自己,其他外人,劝解也好威逼也好,统统都无法解脱最根本的结。所以他尽其所能的让我接近我要达成的目标。”
“师傅猜得没错。当我的武功日益精深,甚至远远超出我的想象之时,当我连师傅都不放在眼里,甚至让我自己都吓一跳时,我的迷惑也愈加深了。我不知道凭这样的武力去杀死林晋,究竟有什么意义。一定要杀他吗?不错,他死也不认我,可是,难道就因为他生下了我,就必须要认我吗?一切有为法,如露亦如电,因缘聚会,才有须鸿,才有林晋,也才有我道曾。这段因如何来的,我无可把握,可是我种的因,也得我自己去摘那果。我会种什么样的因,结什么样的果呢?”
“这问题象毒蛇一样撕扯着我的心,让我无有一刻安宁。一刀杀了他,固然痛快,可是杀他之后呢?对他那样的人来说,生与死还有什么区别吗?况且真的一刀下去,我与他,又有何区别?一样的执意妄念,一样的死不悔改,一样的无可救药……一想到我流血流汗换来的,就是与我痛恨的人做同样卑劣的事,我就痛不欲生……”
“渐渐的,每天的练功变成了一种折磨。每一掌下去,我仿佛震开他阻挡的手掌,直接劈在他的头顶,将他天灵击破……又或是一脚连环飞踢,避开他的‘金刚杵’,以‘穿云腿’第十三式踢在他的胸前,震碎他的心脉……日复一日,我重复着这样的幻觉,在幻觉里与他交手,打败他,杀死他……每次练拳时都无比兴奋狂躁,练完后却又无比失落,痛苦地感受着自己的堕落……”
“那一天,是我满十八岁的日子。从十二岁那年开始,每年这个日子,我都特别痛苦,好象看到无数张流着鲜血的脸挂在眼前,无数残肢碎体散落一地……这些都是因我而死去的人,我出生,他们死去……真可怕……每年这个日子,我也特别狂躁,想要杀死林晋的强烈欲望,几乎要将我吞噬……”
他说到这里,声音渐渐冷漠下来。阿清见他露出衣袖的手指都在微微颤动,心中不觉跟着紧张起来,不知道他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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