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又有几只杯子砸过来;可是准头稍差;都打偏了。戴炳成没有试图阻止他们;冷眼旁观。
但李真也没有说话——他依旧庄重地站在台前;以冷淡的姿态应对人们的愤怒。其实即便在这种愤怒的浪潮中人们也还保持着理智;至少没人试图冲上来与他肉搏。
他看着这些人一会儿——他们都完全失去了作为一个领导人应有的体面从容——随后叹了口气;说:“我理解你们;所以我认为今天这翅议已经没有必要再进行下去了——你们已经被恐惧冲昏了头脑;现在你们所做的一切仅仅是在发泄那种恐惧而已。”
“在之后的日子里你们会有很多时间来考虑我今天说过的话。等你们重新恢复了理智……我们再继续谈下去。”
说完这邪之后李真拿起台上的军帽;转身向门口走过去;但又有几只杯子砸在了地上。他的脚步没有停顿;只稍稍转头看了戴炳成一眼——对方的眼睛里此刻的确有真实而勃发的怒意。
门关上之后人们的愤怒还未消散;但没人敢去阻拦李真;于是那强烈的情绪被转移到帝国方面代表的身上。因为这次会议本就是他们牵头搞出来的。
“我们要一个解释”那些大人物说道。
帝国首相——新任的帝国首相早就表现出了颓然萎靡的姿态;因此戴炳成不得不承受这狂风暴雨。然而从某个角度上来说他也是受害者——他是王级。
如果李真的刚才说的话千真万确;那意味着古神从他这里得到的信息将更加明确直观。这位上将猛地站起身;也大步追了出去;将那羞怒的质问丢在身后。
李真的身影即将消失在走廊转角处;负责保卫工作的士兵将询问的目光投向戴炳成——他们早就听到了室内的嘈杂声;然而不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
但戴炳成没给他进一步指示;加快脚步追上去并且在转角的另一边赶上了李真。然后他当着前方几个士兵的面猛地抓住李真的肩头一扳;用另一只有力的手擒住他的衣领;将他逼在墙上:“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李真同他对视;漠然道:“之前我们不是已经达成协议了么?我先将会议的内容透露给你;然后你负责敦促他们赞成我的提案。”
“但你没告诉我全部的内容——你没告诉我……它可以利用我们”戴炳成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说;“现在局面搞成这个样子;你认为今后我还能待在南海吗?”
李真抬起胳膊握住戴炳成的手;将它从自己的领口掰开。戴炳成没法儿抗衡这种力量;又不能真的在那些士兵面前失去理智大打出手;只好愤怒地喘息着;后退了一步。
李真整了整自己的衣服;说:“那些不理智的人也该追出来了。我们最好找一个没人打扰的地方谈话。”
脚步声果然从走廊的另一边传了过来。
戴炳成瞪着李真;咬牙切齿地说:“你跟我来”
第九章 世界峰会(八)
在这个庞大的地下系统中找到一间静室很容易;虽然屋子里阴暗潮湿;并且还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陈腐味道。
这间屋子从前被用作中继指挥站——通俗地来说就是在司令部被摧毁之后逃亡途中的一个临时指挥部。因为这样的重要地位;这屋子里的老式电灯还能用。戴炳成大步走进来点亮了灯;而李真关紧了门。
随后他转过身摘下自己的帽子丢到屋子中间一张铁桌上;用闲聊似的语气没头没脑地说:“我要做父亲了。”
满腔愤怒与不解的戴炳成因为这句话而微微一愣。但他皱着眉头看了看李真:“我不是来和你闲聊的。”
可李真不在意他的语气。他扯了扯自己的墨绿色领带;又解开一颗衬衣扣子;一边慢慢踱步一边说:“我在摩尔曼斯克的时候还不知道这个消息。”
戴炳成又愣了一下子。他意识到李真似乎的确不是在闲聊……他所说的那件事儿似乎可以解释刚才他突然转变的态度。
他回想起自己在摩尔曼斯克城外最后一次见到李真的样子。
那时候大战刚刚终结;真理之门几乎全军覆没。对于那时的人类而言;这似乎意味着苦难的结束。而李真当时的表现证实了戴炳成的猜测——他从李真的脸上看到了久违的宁静平和;还有那种“身后事已了;天下尽可去得”的从容。
当然;他也从当时的李真的身上感受到了另一种细微的惆怅。那时候他以为对方是在自怜从此天下再无用武之地。然而现在他明白那种情绪究竟代表着什么了。
因为那时候的李真就已经知道了古神的存在。
而依照他所说的——依照他今天在机场外同自己所说的;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同古神达成了一个协议。
这世界上似乎真就只有他自己有那样的资格;而他毫不客气地实践了。当时李真对他说的是……
因为一个原因;古神打算令自己苏醒并且重塑那巨大的身躯以及神力。然而……这世上所活跃在地表的一切生物都是因它而来;它的苏醒意味着一切存在及自由意识将被抹杀;成为那个巨大意识的一部分。
对于人类而言;这意味着世界的灭绝。
对于类种而言;这意味着“最后一日”。实际上类种们的最终目的与人类曾经所想的全然不同——它们不想将人类赶尽杀绝;只想令人类变成新的、强大的、能够为它们所用的族群;来对抗那个巨大的存在。只是它们并未预料到曾经的奴隶如今已经强大得可怕。它们甚至没有等到“最后一日”真正来临就再次被镇压了。
李真也清楚地意识到那东西有多么可怕。正因为他并非无知。所以产生了理性的畏惧。他向对方提出的唯一一个条件便是;容他陪伴某些人度过最后的几十年。等这几十年过去;作为这世界上唯一一个血统无限接近那个伟大存在的生物;他将把自己的生命以及意志献给它。
那将是这个世界灭绝的开始。
几十年的时间对于人类而言相当漫长。可对于类种而言。那仅仅是弹指一挥。因而李真的要求被应允了——作为古神脊梁的应龙被冰封在大洋以下。
这是李真要戴炳成促成这次会议的原因——他将说出这个令人绝望的真相。
然后就在燕郊机场外。戴炳成还问了李真另外一些问题。
在他的印象中;李真不是一个不去尝试便轻易认输的人。而他也同样疑惑李真为何笃信古神会遵守自己的诺言;不会在明天便开始那称大的灭绝。
他也记得当时李真低头看了看脚下厚重的土地。低沉地说道:“我不敢。”
然后他又补充:“它也不敢。一旦它违约……我将誓死反抗。”
戴炳成追问:“你是说……现在它认为你能够对它造成巨大威胁?”
李真抬头意味难明地笑了笑:“如果在他眼中人类个体是某种类似草履虫的东西的话;那么我在它眼中至多算是一只蚂蚁。不过我是一只手握一枚鞭炮的蚂蚁;我能在地上炸出一个小坑来。”
戴炳成当时没听懂他的话;现在也没弄懂。不过在将来的某一天他终究会意识到李真当时已经说得相当相当透彻明了了。
他记得自己最后问的是:“那么……你所说的‘你不敢’、‘它也不敢’——这和你之前提到的促使它要苏醒的‘那个原因’是不是同一个原因?”
李真毫不犹豫地点头:“是。但你不要再问下去了。没有得到切实证据之前;那件事我不会对第二个人说。”
此刻戴炳成回想他的话;心中的怒意也随之渐渐平息下来。他又抬头看李真;用有些干涩的声音问:“你的意思是……你现在反悔了?”
李真走到一张锈蚀的铁桌旁坐了上去;从裤兜里摸出一包飞云来。他抽出一支烟点上了;吐出一口白雾。然后在白雾微斜着头眯起眼睛说:“是。我说过;我有孩子了。我的孩子可能活得跟我一样长。而我不想让他生下来过了几十年就死掉。”
戴炳成瞪大了眼睛;打心眼儿里感受到一阵巨大的荒谬:“那你……要怎么做?”
李真低头掸了掸烟灰:“你还没搞清楚么?我刚才要求倾尽这个世界的力量去探测火星。一方面是想要找到‘那个原因’的切实证据;另一方面;我想要让人类在这短短几十年里完成一件在从前来说几乎不可能的任务——让一部分人移居火星。而这里面必然包括我的家人。”
戴炳成盯着他看了半天才意识到这个人不是在说笑。然后他也退后两步靠在另一张桌子上:“可是……可是……之前呢?之前你为什么没有这么想过?”
李真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竟然没觉得我这个想法是异想天开——看起来你是真的不了解我刚才说的那件事究竟有多难办。老戴;移居火星啊。这两个月我咨询过很多人。他们给我的答复都是不可能——哪怕是战前;全世界都在一个强有力的集权政府的领导下专心做这一件事;还是不可能。我们现有的技术不可能在火星上建立一个足以维持人类文明最低规模的生态圈。现在不可能;往后的一百年内还是不可能。”
“所以当初我为什么要这么干?你也见到了今天的局面——人类傲慢又自大;他们想的不是如何保命;而想要殊死一搏。要我用今后的几十年来换一个注定无法成功的结局……我为什么要那么干?这些年我已经够累的了。”
“你可以……再跟它谈谈。”戴炳成暂时从那种惊愕当中摆脱了出来;同时因为从李真所说的话里窥得了一丝希望而有些激动。他说;“你可以试着再跟它谈谈——一百年不行;两百年呢?三百年呢?这样的结局总好过世界彻底毁灭而且这对那个东西来说没什么影响——哪怕几万个人类去火星;地球上还剩几十亿”
听了他的话。李真笑起来。他透过烟雾眯着眼看戴炳成:“哈哈。我猜。你现在表现得如此热心一定不仅仅是为了‘人类文明延续’这么个原因——也许你会觉得在那几万个人里面应该有你的后代子孙。不过这种想法我能理解;我本人也是这么想的。”
“可惜不成;还是‘那个原因’。它可以让我陪着我在乎的人度过一生;却很难再给我们更多的时间——因为它不想冒险。”李真耸耸肩。“你知道。我们得相互理解。谁把谁逼急了都不好。”
戴炳成一拍身后的桌子发出闷响:“够了你能不能不再这么遮遮掩掩?那个原因到底他娘的是什么?你怎么就会怕成这个样子?”
李真笑了笑。沉默不语。
戴炳成感到了深沉的无力——他是真的对眼前这个人无可奈何。
他便只能在对李真怒目而视了几秒钟之后颓然叹息:“好……你刚才说不可能;没时间。那么现在呢?你又说让你的孩子在那里——”他指了指上方;“在那里活下去?怎么活?”
李真将手里的烟头丢在地上。用鞋尖认真地踩熄。然后抬起头在昏暗的灯光中对戴炳成咧嘴一笑:“老戴;是你们人类活不下去。可我的孩子不会是人类。”
“而且;你记得王濛吗?你可能不记得——我提醒你。就是那个在摩尔曼斯克;我要你放走的人。他们是真理之门搞出来的改造人;自称新人。据我所知那些家伙现在还在继续自改造——他们也可以成为我的孩子在火星上的陪伴者。”
“至于人类;或者说旧人类……其实这没什么好悲哀的。不说更早以前;只说一两万年前……你们智人不就曾经灭绝过尼安德特人和直立人么?优胜劣汰;是世界的铁律。”
“混账逻辑”戴炳成斥道;“我认识的那个李真不是这样子”
“我认识的很多人也都变了。”李真耸耸肩站起身;走过去拍拍戴炳成的肩膀;换上理解又同情的语气;“事情就是这样子;我已经打定主意这么干了。不过依照今天的情况来看人们还需要很多时间和教训才能意识到我的建议有多么理智。”
“至于以后的一段时间;就像你说的那样;你应该没法儿在南海待下去了。不过你别太难过——捱过这段时间之后;他们都会接受我的建议;那时候你就可以重回权力核心了。你想一想;如果所有的人类都变成能力者——在最初的混乱过去之后;人类文明会获得怎样的飞跃。”
“当然飞跃不飞跃还是小事……”李真轻声笑了笑;“最重要的是;人类没法儿适应火星上的艰苦环境;但是某一部分能力者;可以。”
他说完之后拿起帽子;打开了门。
戴炳成注视着他的背影;在他跨出门去的时候冷冷说道:“那么在这段时间里;你会比我更难受。”
李真戴上军帽;没回头:“我知道。但是……他们能奈我何?”
不造会不会有的书友看完这一章之后觉得我会搞成大宇宙科幻;所以我提前说一下;不会的。
另外;这一卷要说的将会是一个很长的故事。所以如果诸位在看完某一天或者几天的更新之后心里会有“怎么会这样啊?”“这样不科学啊?”之类的感觉的时候;一定要记得;我这部分还没写完;还有几十万字呢;没到最后一刻;也许很多事情都是错觉。未完待续。
第十章 君王
会议原本要持续三天。但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第二天的会议进程被中止了。
李真早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因而在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还躺在床上用电话与张可松说话。随后他接到另外一个通知——帝国名义上的最高统治者;贞元皇帝朱照煦要召见他。
对此他也不意外;并且知道这位皇帝或许要同自己说些什么。
皇帝还住在宫里;和南海一墙之隔。这让他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见到皇帝时候的情景——那时候皇帝还是皇太子。他对那个年轻人没什么印象;因为原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只记得那位太子继承了朱家的血统;脸稍稍比一般人长些;不过也可称得上是一个美男子。
于是他花了半个小时打理自己的仪容并且换上正装——自从初中毕业典礼之后他已经好多年没穿过正装了;幸而燕京乃是帝都;工商业恢复得总比其他地方快一些;他的警卫员好歹花了三个小时找到了一家礼服店。
并非订制的礼服却出乎意料的合身。料子是上好的料子;月白色暗锦松云纹;裁剪也得体。李真看镜子里的自己;恍然觉得穿越回了很多年前——那时候他还在和几个同学讨论如何给配礼服的仪刀开刃并且带到毕业典礼上去。
略显宽松柔软的礼服穿在身上很舒适;李真甚至有心情哼了一段曲子。
随后来接他的皇室专车到了;不过真就只是来接他而已——没有警车开道也没有护卫车辆。就那么孤零零的一台车。
这意味着皇帝不想把这事儿搞得大张旗鼓;可见要说的也不是什么好消息。
从他下榻的宾馆到宫里走了整一个小时;李真一个人也没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