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意味着皇帝不想把这事儿搞得大张旗鼓;可见要说的也不是什么好消息。
从他下榻的宾馆到宫里走了整一个小时;李真一个人也没带。
下了车之后接着他被人引至泰清宫花园北角的“勤斋”门前——这里从前是皇帝的御书房;现在也是。
一路上他都在看风景。要知道即便是如今皇宫里也并非人人都进得来的。可惜眼下的风景令他有些失望;很多地方在施工。他甚至看到了一根红柱上的几个弹孔;可见几个月之前这里发生过多么可怕的事情。
眼下他与面前的御书房之间隔着一道帘子;引他来的侍者应该先进去通报一声。但在侍者刚要将帘子挑开的时候;里面的人却先将帘子挑开了。
李真看向那个人;发现是熟面孔。
朱照煦自己走了出来。
这位年轻的皇帝向李真笑了笑;并向一边的侍者点点头:“这里有我们两个人就可以了。”
侍者恭而敬之地鞠一躬。后退两步。随后转身走开去。
朱照煦便看了看侍者的背影笑着轻声说:“现在还没有做太子的时候感觉好——你知道很多规矩总还是规矩。”
就像一个亿万富豪说自己更羡慕一个悠闲的渔夫一样——李真晓得这种话当不得真。否则何必闹到子弹都射进皇宫大内呢?但他现在并非“帝国人”;而是一个“吕宋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本身就代表着南方的那个新生的国家。于是他也像皇帝一样笑了笑;温和地说:“是啊。”
朱照煦走到他身边一伸手:“我们走走。上次见过面之后都已经好几年了。”
李真从善如流地与皇帝一起迈开步子。并肩走进书房西边的一道长廊里。
皇帝今天穿一身白衣。复古的样式。看起来舒服又妥帖。微凉的和风从廊里穿过来;吹得他很有些仙气。
走出几步李真回应他刚才的话:“其实想一想;那时候我们还是很幸福的。”
朱照煦侧脸看了李真一眼。说:“我同戴将军谈过了。”
顿了顿;又说:“也知道了会场里发生的事。”
李真没有想到这位年轻的皇帝会这么快进入主题。但在稍稍意外之后他的心里对这个人生出了淡淡的好感——这种直爽总比虚伪的客套好一些;尤其对于他的身份而言。
于是他说:“您看起来并不慌张。”
朱照煦笑了笑:“因为已经过去了十六个小时。说实话;从昨天下午三点钟到现在我都没睡过。我想并非我一个人是这种状态——昨天与会的四十七个人没几个睡得着。你是丢下了一枚炸弹。”
“但我说的是实情。”李真微叹;“可惜人们对实情的感情都很复杂。”
朱照煦默然走出两步;又问:“我们——我是指整个人类世界;真的没有一搏之力?”
李真笑着摇头:“没有。”
朱照煦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在听了李真的话之后点点头;用走出四步说一句话的节奏再说:“那么我相信你。但是;其他人很难就这么相信你。仅凭昨天那种异像没可能说服所有人;还是会有人……”
他顿了顿:“或者我这样问。如果还有人并不认同你对于这次危机的判断;向那个古神发起大规模攻击;会带来什么样的结果?”
“不会有什么结果。”李真说;“除非一次丢过去几百枚烈风核弹。然而即便是那样子;也不过是自取灭亡罢了。”
他想了想;看看身边年轻的皇帝;轻声道:“但我也不希望走到那一步。因为那么一来;它就得再对我们进行一次威慑——只不过这一次不会仅仅是在某些人的头上弄一个火环。”
皇帝停下脚步;第一次微微蹙眉看向李真:“……那么?”
李真迎上他的目光;用平静的语气说:“或许它会毁灭掉一两个小国。不是那种偏僻落后的小国;而是那种具有一定影响力的国家。须臾之间;片甲不留。”
朱照煦脸上的神色微微一滞。但他随即将眉头舒展开来。又迈开步子;仿佛自言自语似地说道:“真是这样的话……这种情况也不是没可能发生。”
“几乎是必然发生。”李真说道;“我同戴将军说过;傲慢是很可怕的事情;可惜傲慢也是人类的天性。在某些时候这种天性意味着进取心、荣誉感、尊严——是好事。然而在另一些时候……那将是取死之道。”
朱照煦感慨似地摇摇头;又点点头:“是的。这么说来你我都没法儿阻止这件事发生。”
“没错。”李真陪他点头;继续用刚才那种平静得近乎冰冷的语调说;“但这也是好事。人类将更快更清楚地看清现实;不至于浪费太多时间。”
年轻的皇帝第二次停下脚步。他在和风里看了李真一会儿;忽然在唇边露出笑意:“这么看起来。你似乎比我更适合这个位子。”
李真一愣。这个玩笑话有些过分——对于一位君主来说。但他随即意识到一位皇帝。哪怕是一位年轻的皇帝也不会无缘无故地开这种玩笑。
这句话还有些别的意思。
李真看着朱照煦的眼睛;心里生出一个模糊的念头。
从数百年前开始;皇帝就已经是帝国名义上的最高统治者了;他们的手中并没有实权。然而他想起来的是在摩尔曼斯克王濛同自己说的话——
这是乱世啊。大破大立的乱世……
某些事情在某个阶段。看起来是落后而野蛮的。但如果换一个情境的话。你就很难说得上来究竟是好是坏……尤其是在现在。
于是他轻吸了一口气。说:“陛下不该生在皇室。您也该是一个优秀的政治家。”
皇帝饶有兴趣地反问:“你这样想?”
“是的。”李真又笑了笑;“不过事在人为。”
皇帝不置可否地摇摇头;向前走了几步。转换话题。这一次他的声音低沉了些;听起来有些飘渺:“今天早上的时候外交部已经收到了十二份照会。”
李真早有所料地笑了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要求驱逐我。”
“是的。甚至有人要求国际法庭对你进行审判——反人类罪。”皇帝边走边摇头;“我猜再过上十几天就会有人把这次会议的部分内容泄露出去;那时候你要面对的可能就是整个世界的压力了。”
李真没说话。皇帝便顿了顿;继续说:“在这件事情上;帝国的立场——至少是现阶段的立场……我想你可以理解。”
“我可以理解。您没必要为难。我早就做好了准备。”李真说道。
皇帝便温和地笑了:“谢谢你。其实我们可以拖一拖——如果你还想再待一段时间的话。”
李真笑笑:“我没什么——”
但皇帝打断他的话:“比如平阳。你的一个朋友还生活在那里——他叫齐远山。”
李真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在这一瞬间朱照煦产生了某种错觉——意味着危险的光芒从李真的双眸当中爆发出来;但一闪而过。
然而两个人依旧对视了短暂的一秒钟。一秒钟之后;他们不约而同地错开了彼此的目光。
“我听说你们从前的关系很好。”朱照煦慢慢说道;“其实你可以带他们离开平阳。据我所知齐远山现在过得并不如意;到了吕宋那边;你可以照应他。毕竟……古神不会对吕宋动手——你在那里。”
李真沉默了一会儿;同样以很慢的语速说道:“不必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也许我那里的环境并不适合他。但我还是要感谢您——我的确也想去看看他。”
年轻的皇帝点点头:“也好。”
随后李真说:“那么——”
皇帝微笑:“我就不留你用午饭了。”
李真无言地倾了倾身子;转身离开。走出十几步之后有侍者走过来为他引路。他随着那侍者穿过泰清宫花园的时候忍不棕头又看了皇帝一眼。
后者此刻背对着他;好像在看风景。
李真皱了皱眉;用左手揉揉自己的右手。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两只手的手指都有点儿微微发颤。未完待续。
第十一章 远山与小强
早上七点多钟的时候;天空终于飘起细雪。
此时是十月上旬。在往年这个季节;南方人还开着空调喊热;哪怕是在北方;也仅仅需要在出门的时候罩一件厚外套。可今年的雪来得早;足足比往年早了一个多月。
不过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是一件小事;甚至对于那些农民来说影响也不大——因为田地大多荒芜着;无论上面覆着野草还是覆着白雪都与他们无干。
现在不是从前。令人苦恼的不是地太少;而是人太少。
至于城市;更显空旷。平阳是一个大市;在以前是整个东北地区的经济中心。但虽然现在它还是中心;可真正勉强称得上“繁华”的地区也仅限市内两区。在这里居住着一百二十万人;不足六年前的十分之一。
从前近市郊的地方;现在就更加人烟稀少了。
细雪落在地面;并未融化。于是这附近的一片断壁残垣都被镀成了白色;毫毛一般的小雪竟然下出了皑皑的气势。
坑坑洼洼的街道也被填平了。一条雪白的大路直通向远处;而远处也是一片白茫茫。
但皮靴踏上了这无痕的雪地;留下一连串脚印。
李真踩着这层薄雪;沿路走。这时候他已经看得见远处的那座仓库了——塌了一半;有锈蚀的钢筋从乱石堆里探出来;就好像裸露的骨骼。
他继续向前走了一段;于是也能看到那两扇被压在石堆下面的大铁门了。
他就停住脚步不再走。只远远地看那仓库。
其实在更早以前那不是仓库;而是两个人的家。那天下午阳光还不错。天空是蔚蓝的。里面有一个忙碌的女人;还有一个“荒唐”的男人。
只不过;他杀死了他。
王远伟知道这事儿么?李真不确定。然而此刻看到这废墟;再想到那一天下午;他心里却没有自己想象得那样难受。或许某种情绪已经因为时间的作用变淡;取而代之的竟然是某种感同身受的情愫。
“到今天我能理解你的疯狂了。”李真低声说。仿佛说给自己听;又仿佛说给别人或者徘徊于某处的鬼魂听。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便沉默下来;天空中只有细雪下落。雪落无声。但在他的耳朵里却有声;仿佛春蚕啃噬桑叶。
这样静静地站了十分钟;他向那仓库默默地鞠一躬;转身离开了。
油条下了锅。滋啦啦一阵响;锅里面冒出一片青烟。两根面条被滚油包裹着;很快膨胀起来;并且由白色变成金黄色。发出诱人的香气。
齐远山将已经炸好的油条夹起来;一根一根往旁边的竹筐里丢。又在身前发黄的围裙上擦擦手;踹了身边的于永强一脚;嘟囔道:“离远点;烟灰别掉锅里。”
于永强跛着一条腿、夹着一支烟往后退了退;顺势坐在不到五平方米的厨房一角的凳子上。挠着头盯了那些油条一会儿;嘬了嘬牙花问:“哎我有个事儿一直想问你;为啥炸油条得两根连一起呢?”
“一根儿起不来。”齐远山头也不回地说道;“一根儿就成了死面的了。”
“为啥一根就成死面的了?”于永强又问。
齐远山转头看他;皱起眉头。于永强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也歪脑袋皱起眉:“咋?”
齐远山又转过去忙起来;瓮声瓮气地说:“别一跟你媳妇儿吵架就往我这儿躲。我这儿地方小;两个人转不过来。”
于永强一挺身;瞪起眼睛来。可惜齐远山背对着他;只留给他一个后脑勺;哪怕他那双眼睛瞪到头顶上成了螃蟹人家也瞧不着。他意识到了这点;于是身子又软下来;塌在凳子上;狠狠地骂了声:“那老娘们真操蛋。”
齐远山乐了;在油烟里说道:“你以前不是叫她小仙女儿么?”
“狗屁小仙女儿。”于永强吐出一口发涩的口水;把烟头丢在地上踩灭了;“她是鬼迷心窍了;你猜她昨天又要我去干嘛?”
“不知道。”齐远山说。
“吗的她又要我去燕京。”于永强从衣兜里摸出一盒烟来;捏捏皱巴巴的烟盒;发现里面只有一根了;想了想又放回去;“新闻里不是说李真在燕惊会么?那傻老娘们儿又叫我去找他;说‘你好歹跟他交情一场只要他说一句话咱也不至于过成这样’——”
齐远山乐了一声;说:“那还不是怨你——你俩刚认识的时候是你跟人家吹你和李真是‘一生之敌’然后又‘一笑泯恩仇’的吧?”
于永强挥挥手:“别唠那些老嗑儿;都什么时候的事儿了。再说——”
他看看齐远山的背影;眼神里罕见地流露出一丝谨小慎微的迟疑:“人家记不记得我们还是两说。他都回来多久了——我听说原先咱们这边儿的;有一个叫余子青的;那小子你知道吧?”
齐远山摇头:“不知道。”
“嗨;以前就是个混子。”于永强拍了拍膝盖;转头东张西望。末了在一边的案板上找到一瓶还剩一半的二锅头;就撑着那条跛腿欠身够过来;呲牙咧嘴地喝了一口。
其实他的酒量并不很好;头几年整天胡吃海喝也没练出个水准来。因而这一口酒下肚;很有放眼相看浪子尽成英雄的境界。他又抿了口;再狠狠地拍了下自己的膝盖;觉得找到当年纵横江湖的状态了。
“那个余子青;我跟你讲;当年老子纵横桃溪路的时候他还求过我来着;想跟着我一起混。那我哪能看得上他呀?一副贼相——”于永强挥挥手。又从齐远山身边的筐里扯了根油条边嚼边说;“结果后来人家跟着走了。现在就在吕宋;听说当了大官;好像还成了个什么王爷了——”
“吕宋那边没爵位;那是共和国。”齐远山捞起最后一根油条甩在筐里;喊了一声:“油条好了”
他的话音刚落;厨房门口的小布帘就被挑开了。一个漂亮的女人走进来;先对于永强点点头;然后接过齐远山手里那个装满油条的小筐走出去了。不一会儿。从外面传来她唱歌儿似的清亮声音——“谁要油条?”
于永强一直目送着她;末了;身子才忽然又萎顿下来;酸溜溜地说:“还是你家这个好。唱歌好;脾气好——我怎么就没捡着这么个漂亮妞儿呢。”
齐远山没搭理他。
实际上如果是从前——不说六年以前;仅仅是三年前;倘若于永强这样走过来对自己的女人品头论足。齐远山肯定得把一锅热油泼到他脸上去。
李真最后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世界的局势还没这样坏;隔离带也没降临。那时候的于永强从了良——但是李真还有点儿怀疑这人是在他的面前装模作样。但如果他再多待上两三天的话;就会发现这个人的确是产生了某种本质上的变化。
其实原因也挺简单——他被李真打服气了。或者说当一个人真的失去了作恶的资本和能力的话;便的确会将心底的“恶”收敛起来;试图成为一个“普通人”。
那时候他的日子还算不错;混得顺风顺水。
然后灾难突如其来地降临了。
那一天有很多人莫名其妙地在一瞬间化为